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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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韫带着仆从和八名谢氏部曲自去东山,陈操之、冉盛随虞啸父去余姚,于二十七日午前到达四明山下的余姚虞氏大庄园。
余姚据说是舜帝后裔所封之地,舜帝姓姚,故名余姚,秦时始建县,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为会稽大县,虞氏自东汉年间南迁至会稽,经营数百年,现有庄园十余处,良田三千顷,僮仆、佃客、雇工近万人,四明山下的这处庄园规模最大,连山带湖,几近千顷。
陈操之前世曾来余姚旅游过,四明山、四明湖,都是风景殊胜之地,四明山流泉飞瀑最为有名,经年不枯,银珠飞溅,数里之内雾气腾腾,碧潭倒影,云萝半壁,让前世的陈操之流连忘返——
虞啸父见陈操之远望飞瀑,便道:“陈兄来得巧,四明山飞瀑前些日子因久早不雨都已断流,今又银流飞舞矣。”
陈操之道:“我观天象,三吴或有大早。”
虞啸父奇道:“陈兄亦知天文历法?”
这两日同行,虞啸父与陈操之一路证经辩史、谈文论艺,对陈操之的博学多才暗暗佩服,而且陈操之在言语间流露的的广阔胸怀和博雅气质也让虞啸父大为倾倒,心道:“难怪孔德泽会尽弃前嫌与之为友,此人的确是德才兼备的贤才。”
陈操之道:“我对仲宁公的《安天论》、‘岁差说’甚为佩服。”
虞啸父喜道:“我七叔父亦精天文历法,陈兄可与我七叔父畅谈了。”心道:“据传陈操之与魏思恩谈佛,深得魏思恩赞赏,现在到了余姚,却又要与我七叔父谈天文历法,是投其所好吧?无论佛典还是天文历算,都是专门的精深学问,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登堂窥奥的,陈操之能投魏思恩还有我七叔父之所好,足见其鸿才。”
虞预结庐四明湖畔,离群索居,专心著书,昨日接会稽郡恭陆俶来信,说土断使陈操之将会来游说于他,陆俶在信中对陈操之颇多诋毁,说陈操之专务玄虚、酷爱清谈,说什么心念一动便成尧舜,又说江左士族面临危机,不齐心协力将会被执政的桓氏逐步削弱、侵蚀——虞预最憎玄学,虞氏子弟虽也读老庄,但虞预告诫他们,学玄只是为了仕途畅通,万勿陷入老庄的虚无,三纲五常乃万世之本,所以虞预听陆俶说陈操之务虚空谈,便准备让陈操之吃个闭门羹,复核土断,除非陈操之带兵来搜!
二十七日午时初刻,虞预正在南窗下编写他的《后汉书》,听小僮来报,从侄虞啸父前来问安,便让虞啸父进来,得知陈操之也跟着虞啸父来了,虞预便板起脸道:“不见。”语气决然,毫无转圈的余地。
虞啸父深知七叔父的喜好,说道:“那陈操之深慕先叔父仲宁公的学识,亦晓天文历法,欲向七叔父请教——”
虞预不开口。
虞啸父又道:“陈操之去拜访过谢行思,读过行思公尚未编就的《后汉书》,陈操之以为谢行思的《后汉书》当能继班固的《汉书》传之于后世。”
虞预开口了:“陈操之算得什么人,他说能传之于后世就是定论了!”
虞啸父道:“陈操之究竟是沽名钓誉之徒,还是有真才实学,七叔父见到之后试探便知——陈操之乃土断使,既远道来拜见七叔父,七叔父拒而不见,恐落人口实,以为阻挠土断云云。”
虞预想了想,道:“那就见上一见吧。”又面露讥讽之色,说道:“这空谈务虚之徒想来游说我,为投我所好,想必匆匆读了张衡的半卷《灵宪图》,就想到我这里卖弄,呵呵,我要让他自讨没趣。”
卷四 洞见 三十三、初雪
虞预虽骨瘦如柴,但精神矍铄。峨冠博带跪坐在书案后,看着陈操之、冉盛一前一后进到草庐,陈操之俊逸颀长,清秀儒雅,而冉盛身如铁塔,雄壮无比,草庐书舍有冉盛在立即就显得逼狭了,似乎冉盛一伸手就可将这草庐掀翻。
虞啸父引荐毕,虞预便道:“听闻陈左监也学天文历法,可知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之异同?”
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分别是中国古代三种最具代表性的宇宙论,盖天说最古老,所谓“天似盖笠,地法覆盘”,认为宇宙是个半球形,大地一展无垠,天则象笠斗一般遮盖在大地上——
浑天说以东汉张衡为代表,认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浑天说比盖天说大进了一步,基本能反映太阳系范围的天体星象,又因为有浑天仪作佐证,所以浑天说是中国古代最成熟最完备的宇宙学说——
系统提出宣夜说的是东汉秘书郎郗萌,郗超的先祖,郗萌认为“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顺或逆,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乎无所根系,故各异也。”宣夜说包孕了宇宙无限的思想,比浑天说更进一步,但由于缺少如浑天仪那样有力的佐证,是以流传不广。
作为两世灵魂融合的陈操之,既有后世先进的宇宙观,在初阳台葛洪道院里的一些星象书籍他也都浏览过,与后世常识相验证,自然触类旁通,虞喜需要研究一辈子的“岁差”,他不消半个时辰便明白了,就是回归年与恒星年的差别。
陈操之道:“晚辈曾在吾师稚川先生的藏书中读过仲宁公的《安天论》,晚辈以为《安天论》更胜于盖天说、浑天说,比之宣夜说又进一步。”
虞喜与葛洪年龄相仿,二人颇有交情,十二年前葛洪曾来四明湖畔下小住了半月,与虞喜谈天论地,虞预那时尚在京中为散骑侍郎,后来还乡时听兄长说起,虞喜认为葛洪是东晋第一博学之人,所以虞预听陈操之说葛洪是其师,不免惊诧,又听陈操之称赞其兄虞喜的《安天论》,原本对陈操之的恶感消减了许多,但还是认为陈操之是迎合之词。便道:“请试论其详。”
陈操之便结合浑天说、宣夜说、安天论,运再他前世掌握的天文学知识,娓娓而谈,对日月星辰分布运行、地球所处的位置、自转与公转、太阳系与银河系、时间的无始无终和空间的无外无垠从容道来——
虞预起先是姑妄听之,但越听越奇,越听越惊,虞预受乃兄影响,对陈操之说的这些不是很难理解,而且东晋是思想活跃宽容的时代,异端邪说皆可并存,很少有因学术言论而获罪的,待听到陈操之用星球引力来解释“岁差”之时,虞预身子前倾,凝神倾听,可谓前倨而后恭,兄长虞喜虽然发现了“五十年退一度”的岁差,但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岁差这种现象,现在听陈操之以日月星辰相互引力来解释,虞预对此不理解,但不得不承认陈操之这种奇思妙想旷古所未有,陈操之对生民赖以休养生息的地球的描述让虞预、虞啸父真有茅塞顿开、新奇开朗之感——
虞啸父问:“五洲四洋之说,陈兄有何例证?”
陈操之微笑道:“无例证,久后乃可验证。”
陈操之直言无可验证,但以虞预的见识,是知道陈操之说的这些是继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安天论之后的一种宇宙新论,虽无例证,但能构想出这种学说、并且自圆其说就很了不起!
虞预默然久之,问:“陈左监认为明后两年间江东会有大旱吗?”
陈操之应道:“是,而且夫灾之后必有大疫,虞侯若信晚辈之言,令族人开湖蓄水,早为防备,当能减轻灾害影响,我今来会稽复核土断,曾表奏尚书台、司徒府,请将此次土断检籍所得的户人用于今冬明春修建水利通渠,让会稽数万顷良田可初步抵御旱满天灾。”
虞预受封平康县侯,所以陈操之以虞侯相称。
虞预又是默然,让虞啸父先带着陈操之、冉盛诸人去用餐,午后再到四明山游玩一番。
傍晚时,虞预再请陈操之去相见,这回不谈天文历法,只论东汉以来的君臣人物,陈操之对为政的得失、世家大族的兴衰都有自己独特而精辟的见解,虞预自谓雅好经史、学问富博,是夜听陈操之一席谈,忽忽若有所失。
这夜陈操之在虞氏庄园留宿,临睡前,小婵道:“小郎君,我们明日回山阴吗,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了,怕是要下雪。”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回去。”心道:“我从星象、史鉴两方面都对虞预说得很清楚了,支持土断是顺天应命之事,若他还不悟,那就必须予以强力打击,我记得五十年后称帝的刘裕就在义熙土断中处死了会稽强豪虞亮,虞亮应该就是虞预的孙子辈,强横的虞氏家族总是要低头的——”
十月二十八日一早,陈操之向虞预辞行,虞预诧异道:“陈左监昨日才到,为何今日便要离去,是我虞氏怠慢乎?”
陈操之道:“昨日蒙虞侯赐教经史,操之深受启迪,本想多多请教,奈何土断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他日有暇再向虞侯请教。”
虞预听陈操之这么说,便不再挽留,让虞啸父代他送陈操之一程。
虞啸父带着几名仆从送陈操之一行出了余姚县境,临别时虞啸父见陈操之一直不问虞氏对土断的态度,便问:“陈兄觉得此次余姚之行有所得乎?”
陈操之微笑道:“能见到叔宁公,即有所得。”
虞啸父一笑,也未再多言,只说过几日他或许还要再赴山阴。
别了虞啸父,陈操之和冉盛二十余人加紧赶路,朔风冷峭,呵气成雾,骑在马上颇为寒冷,陈操之便到牛车上坐着,冉盛却是不怕冷,骑着大白马跟在陈操之牛车边,大声道:“这数百里往返,阿兄也说得口干舌燥,这虞氏就是不提交出隐户之事,依我说干脆就把那干瘦老头给抓了来,免得下次还要跑一趟,可惜我那八十名军士都留在了建康,现在还是过于势单力孤。”
陈操之道:“小盛,土断之事尽量不以武力解决,否则我就成了会稽士族之敌。”
冉盛道:“可是他们不肯交出隐户,我们最终还得用强啊。”
陈操之道:“虞、魏、孔、贺,我只想对付一家,希望虞氏不会那么不识时务。”
冉盛道:“那我们回山阴先去搜检贺氏庄园,揪出隐户来治贺氏之罪,虞氏自然畏惧。”
陈操之道:“要搜检还得等到冬月二十三日之后。”
同车的小婵道:“那咱们在会稽至少还得住上一个月啊,所幸山阴离钱唐不远,两日就能赶回去。”
陈操之道:“过年前总能回到陈家坞的。”
一行人冒着寒风赶路,三十日午后赶到上虞县东关小镇,陈操之让小婵等人都在小镇客栈歇下,他与冉盛二骑马前往二十里外的东山谢氏庄园。
天上彤云密布,快刀急驰,风冷如刀,将至东山口时,天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冉盛很是快活,说道:“今年的雪到是下得早,不过今日天气还不算冷,雪积不起来。”
陈操之道:“气候反常,或有灾异。”
二人冒雪沿剡溪左岸又驰了数里,剡溪两岸是大片大片的松、竹、杉,经冬不凋,连绵青翠,东山口有亭翼然,那便是曹娥亭,升平三年夏日,陈操之与谢道韫在此亭上相见,也就是在这里陈操之才明白上虞祝英台便是咏絮谢道韫——
曹娥亭上有人,见陈操之、冉盛驰近,便走下曹娥亭大声唤道:“陈郎君——”
陈操之放缓马步一看,却是谢道韫从建康带来的八名谢氏部曲之一,这名谢氏私兵大声道:“我家郎君真是料得准,小人奉命在此等候陈郎君,不过半个时辰,陈郎君便到了。”这谢氏私兵已经习惯称呼谢道韫为郎君了。
陈操之道:“那我就在亭上等候你家郎君,你速去报信。”
那谢氏私兵戴上斗笠,迈步便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好教陈郎君得知,剡溪戴安道先生昨日从山阴来此,现还在庄上。”说罢匆匆去了。
陈操之一愣,戴逵戴安道是会稽内史戴述的胞弟,谢道韫曾师从戴逵学习操琴和绘画,戴逵自然是见过谢道韫真面目,现在这样英台兄岂不是要露馅了?戴安道先生既在庄上,他又岂能不去相见!
转念又想,谢道韫让人在这里等着告诉他这些,应该是不想让他去见戴安道先生吧,免得泄露了谢道韫男扮女装出仕的这一惊人的秘密。
卷四 洞见 三十四、情潮汹涌(标题党)
陈操之和冉盛下了马,系马亭柱,两个人上到曹娥亭,纶巾、衣衫微湿,从亭上望出去,剡溪流水、远山近树都迷蒙在纷乱雪花里——
这雪看来还有得下一阵。冉盛道:“阿兄,我们不去祝郎君庄上暂歇吗?这祝郎君有些无礼。我们都到了他门前,也不请我们去喝杯热茶!”
谢道韫除了她带来的人之外,平时只与陈操之一人说话。所以在冉盛看来,这个祝郎君就显的孤僻高傲了,不过这也的确是谢道韫的性子,即便不需要掩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