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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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壹即去请顾恺之上殿,顾恺之见到褚太后,正待行叩拜大礼,褚太后止住道:“寺中只拜佛祖。”因问绘制壁画的经过,顾恺之便说了一个半月来与陈操之二人在此辛勤作画的经过,又说这壁画的宝幢、璎珞、鲜花、祥云等器物皆出于陆氏与张氏两位女郎之手——
顾、张二氏联姻也是大事,褚太后是知道的,而陈操之与陆氏女郎的情事更是早两年便传遍了建康,褚太后虽居深宫,也有耳闻,便道:“请陈郎君,还有陆氏、张氏两位小娘子都来相见。”
陆葳蕤听到褚太后召见她与陈操之,羞得连脖颈都红了,张彤云倒不羞缩,因为她与顾恺之已有婚约。
褚太后亦不要陈操之、陆葳蕤、张彤云三人行叩拜礼,只作揖、万福,这位东晋一朝最有权势的妇人含笑打量这两对青年男女,男的俊逸清朗,女的婉娈娇美,尤其是陈操之与陆葳蕤,真如一对璧人,看着都让人赏心悦目,褚蒜子有心想成全这一桩姻缘,佛殿赐婚岂不是一段佳话,但这念头一起就被按下,江东士族本来就对司马皇族不甚尊崇,陆始强烈反对陆葳蕤下嫁陈操之是尽人皆知之事,要赐婚那也得皇权足够强大才行,永嘉南渡以来,皇室一直受制于门阀,褚太后临朝称制,更是深切感受来自姑孰桓温的压力,政令难行,她哪里会行此赐婚的荒唐事,只是各赐陈操之四人白璧一双、绢五十匹。
顾恺之微感失望,他说壁画是由陆、张二女郎相助完成的,就是期盼崇信佛教的褚太后能为子重与陆葳蕤的婚事说上一句话,如此子重与陆葳蕤的婚姻就更有望一些,不料褚太后只是赐些绢帛。
皇太后褚蒜子又去观览西壁的八部天龙像,听陈操之向她讲解八部众生的来历和故事,甚感新奇。
礼佛观画毕,褚太后又听竺法汰宣讲了一段《放光般若经》的经义,然后到药师殿、孔雀明王殿随喜,褚太后没让陈操之等人退下,陈操之、顾恺之、陆葳蕤、张彤云就只有跟随以奉应对。
会稽王司马昱对陈操之道:“操之,听闻今日你将与人在这瓦官寺辩难,本王极想旁听,看谁能辩得过你!”
陈操之心道:“怎么连会稽王都知道这事了!”含笑道:“是友人之间的辨析义理,岂敢辱大王清听。”
褚太后问:“辩难者谁?”
陈操之道:“禀太后,是臣的好友上虞祝榭祝英台。”陈操之虽未实授官职,但既列九品官人,称臣亦无不可。
会稽王司马昱解释道:“太后,那祝英台是新近崭露头角的青年俊才,乃陈郡谢氏远亲,在三月三上巳节天阙山雅集上辨析庄子逍遥论、展示诗才和书法,让王逸少诸人大为惊叹,又发豪言,要辩难胜谢氏女郎而迎娶之,此事轰动建康,那祝英台还有言在先,若有人能辩难胜他,他便归隐东山、终生不娶。”
“哦,还有这等事!”褚太后颇感惊奇,陆氏女郎与谢氏女郎的婚姻是建康城中上至皇室高门、下至庶族平民津津乐道的话题,褚太后也知道谢氏女郎清谈择婿之事,两年来无人能在辩难上胜过那谢氏女郎,现在听到祝英台豪言要娶谢道韫,褚太后不免有些好奇,要看看这个祝英台是何等人物,敢如此大言!又想:“近来奇事颇多,陈操之想娶陆氏女郎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又来一个祝英台要高攀谢氏女郎,倒要看看这两桩姻缘到底有何结果!”
褚太后便对会稽王司马昱道:“王叔,未亡人亦想旁听陈、祝两位郎君清谈,不知可否?”
会稽王司马昱忙道:“太后要听清谈有何不可,这是对陈操之、祝英台的恩宠。”
陈操之躬身道:“太后、大王,臣与祝英台乃是同学友人,若此次辩难会影响其婚姻前程,臣则不敢与其辩难。”
褚太后笑道:“的确太苛,这等贤才,岂能因一场辩难而老守山林。”即召祝英台来相见。
褚太后、会稽王见到梁冠襦衫、文弱秀美的谢道韫款款而来、从容行礼,都暗暗点头,觉得祝英台容止风仪皆是上品,而且这种文弱之美比之陈操之的俊朗清拔更符合晋人的审美观,《世说新语》称卫玠“风神秀逸,身体羸弱”,晋人很欣赏这种病态美,嵇康打铁的阳刚之美少有人称道,陈操之二月入建康,万人争看,认为是卫玠复生,但据后来风议,还是认为陈操之容止风度略逊卫玠,无他,只因为陈操之未被看杀,纵不被看杀,至少也得卧病数日吧——
待谢道韫行礼毕,会稽王司马昱便说了皇太后要旁听辩难,并由司徒府出绢三百匹嘉奖辩难之胜者,其时绢一匹约值六百钱,三百匹绢就是十八万钱,而辩难之负者不许提诸如归隐、不娶之事,因为这样有违清谈妙赏之旨。
卷三 妙赏 四十五、殊途同归
瓦官寺长老竺法汰道:“请皇太后移驾香积院,香积院广堂幽静,可供两位檀越辩难。”
褚太后便吩咐中领军桓秘:“有愿意旁听辩难的官人仕女,莫要阻拦。”
这样,来进香的尚书吏部郎王蕴等官吏,王羲之夫人郗璇、陆纳夫人张文纨,以及陆葳蕤、张彤云、郗道茂、张墨、陈尚、顾恺之、徐邈、刘尚值、王献之、谢韶、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诸人都来到香积院,皇太后褚蒜子坐于八辋舆床上,张白纱帷帐与众人相隔,其余女眷居广堂之左、男子居右,会稽王司马昱、尚书仆射王彪之亦就座。
进香积院时,谢道韫对陈操之低声道:“子重,今日尽情激辩一场,莫存容让之心,无论胜负,皆无撼焉。”
陈操之道:“自当全力以赴,希望英台兄亦如是。”
走在后面的王羲之夫人郗璇命儿子王献之叫住谢韶,问祝英台何人?谢韶自然说这是谢氏远亲,郗璇虽有些疑惑,但也没猜到祝英台竟会是谢道韫,十年前王羲之任会稽内史时,郗璇常与东山谢氏女眷往来,非常喜爱聪慧善辩的谢道韫,想让谢道韫嫁给其子王凝之,其后王羲之辞官离开会稽山阴,从此郗璇再未见过谢道韫,如今谢道韫长身玉立,早已不复当年髫龄幼女的模样,又是梁冠长衫,郗璇自然认不出来。
瓦官寺香积院就是长老竺法汰聚众讲经之所,院后是一座小山岗,遍植松柏,苍翠幽静,松下各色野花寂寞开放,点缀着凝翠的松林,暮鼓晨钟,梵唱隐隐。
会稽王司马昱见众人安坐,广堂寂然无声,乃开口道:“陈操之、祝英台,今日你二人欲辩何题?”
陈操之向谢道韫一躬身,示意悉听尊便。
谢道韫便道:“请太后、会稽王出题。”
褚太后在白纱帷帐后略一思忖,说道:“诗有六义,其三曰比,其四曰兴,请两位郎君试说比兴之异同。”
谢道韫做了个请的手势,陈操之一点头,说道:“臣试为太后阐述之:郑康成曰‘比者,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者,是见今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郑康成此论仅限劝惩、过于拘束,并非达论,愚以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比与兴,皆拟议、譬喻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比显而兴隐也。”
郑玄郑康成是经学大家,其注毛诗被后人奉为圭臬,幼学启蒙必以郑注《毛诗笺》始,陈操之现在直指郑玄之非,可谓大胆。
谢道韫眼望陈操之,续道:“兴者,起也,兴之托喻,婉而成章,触物以起情,似无心凑合,信手拈起,复随手放下,与后文附丽而不相衔接,非同索物以托情之着意经营,理路顺而词脉贯。毛诗王风以‘扬之水,不流束薪’赋戌甲之劳,而郑风则以‘扬之水,不流束薪’赋兄弟之鲜,无非以此起兴也,又如‘饮马长城窟’、‘日出东南隅’,非真有取于马与日也。”
褚太后赞道:“善哉此论,不囿于先儒之学,自有创见,此可谓好学深思者也。”
会稽王司马昱拂动麈尾笑道:“这一题并不能决出陈操之、祝英台的高下,只算是二人共同回答了太后的问难,本王有一题,请两位就《老子》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相互辩难,一较高下。”
“反者道之动”这是一个著名辩题,司徒府清谈聚会对这一论题虽已辩论过多次,但司马昱总觉得有未尽之意,今日想听听陈操之与祝英台的高论——
陈操之微微躬身道:“英台兄先请。”
谢道韫略一思索,用鼻音浓重的洛阳正音说道:“王辅嗣云‘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第十六章云‘夫物芸芸,各归其根’;第二十五章云‘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有道者务欲还反无为,反其真也。”
陈操之道:“反有两义,一者正反之反,违反也;二者往反(返)之反,回返也。《老子》之‘反’融贯二义,观‘逝曰远,远曰反’可知也,‘反者道之动’之‘反’兼具正反之反与往返之反双意。《中庸》有云‘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商君书》言道‘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必多是也。’”
谢道韫辩道:“非也,老子之反非往返之意,《易》泰卦‘无往不复’、《荀子》‘始则终,终则始,若环无端也。’《吕氏春秋》‘天地车轮,终而复始,极则复反’,此老子之反也——”
说到这里,谢道韫猛然意识到,这是陈操之故意露的破绽,这“反”之二义,陈操之在其《老子新义》里说的很清楚,往返之反与无往不复之反是有细微差别的,并非是不断地往返重复——
谢道韫有些恼,也有些感激,恼的是陈操之露这破绽,她可不想受陈操之承让,这样胜之亦不武;感激的是陈操之看来是想辩难输给她,助她成名。
未想陈操之说道:“往返就是重复乎?昨日所涉之秦淮河与今日所涉之秦淮河相同乎?人岂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易一名而三义,易也,变易也,不易也,万物生生不息、转瞬皆非,此变易也。”
谢道韫微窘,敢情陈操之露破绽是要她入圈套,同时也是精神一振,这样的辩难才有意思,心道:“子重真吾良友!”辩道:“往返乃是去而复回,与周而复始异,《淮南子·原道训》‘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此周而复始也,并非往返。”
陈操之与谢道韫二人就《老子》“反”之二义各执一端,引经据典,反复辩难,会稽王司马昱手中麈尾不住挥动,心里暗赞陈、祝二人之才,辨析之精已经超出往日司徒府清谈所论之义理,陈操之的学识和辩才他已见识过,没想到这个祝英台竟能与陈操之分庭抗礼,执理甚精,辞锋甚利,若不是陈操之,在场无论是谁都已败北。
王羲之夫人郗璇悄声问儿子王献之:“阿敬,你比他二人如何?”
王献之摇头道:“不如也。”
郗璇颇为沮丧,自王凝之、王徽之与谢道韫辩难失利之后,心高气傲的郗璇曾想让最优秀的第七子献之去与谢道韫辩难,胜了谢道韫后则扬长而去,也算是报复谢道韫一回,因郗昙病逝,郗璇去京口奔丧,这才作罢,现在看来,献之恐怕也是辩不过那谢道韫的——
陆葳蕤坐在继母张文纨身侧,凝眸看着侃侃而辩的陈操之,她对辩难不感兴趣,《老子》、《庄子》虽然都读过,却是不求甚解,只爱花艺和书画,现在听陈操之与那个祝英台辩难,却是全神贯注,兴味盎然,看陈操之眉毛轻扬、嘴唇微动、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陈郎君真是神采飞扬啊!”
陈操之与谢道韫反复辩难,渐渐的,二人各持一端之论竟呈殊途同归的意向,说不清在辩论中是谁改变了持论,这是慢慢改变的,当谢道韫意识到这一点时真是又惊又喜,注目陈操之,心想:“难道是子重对我的一切应对全部了然于胸,然后慢慢引导,终至二人持论相合?不会吧,子重岂非神人了!”
谢道韫不相信陈操之能操纵二人的辩论,认为这是二人在辨析“反者道之动”这一论题时互相启发,对这一论题有了更新的、更深的认识,从而殊途同归。
司马昱拊掌道:“精彩之至,从《老子》反者道之动归结到《易》之三名,更妙的是二人竟然各弃本论,辨析出新义来,这可真是少有的妙事——”朝白纱帷帐里的褚太后躬身道:“太后,这判定谁胜谁负倒成了一个难题了。”
褚太后笑道:“二人皆是胜者,各赐绢三百匹。”
会稽王司马昱喜道:“太后妙断,一场辩难,两个胜者,奇哉!妙哉!”
陈操之、谢道韫一齐拜谢太后恩典,瓦官寺香积院这场精彩辩难就此结束。
竺法汰恭送褚太后回台城,佛寺信众各散。
大庭广众,陈操之与陆葳蕤也不便多说话,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