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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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与范武子谈论的自然是儒家的“内圣外王”,范武子对陈操之所说的“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之说大为赞叹,认为这是先儒所未言,便与陈操之细细探讨,不觉夜深。
听得击鼓三更,范武子才想到该告辞了。
跟着范武子与陈操之绕小园花径走了半夜的顾恺之瞪大眼睛道:“范兄不与子重辩难了?”
范武子道:“不辩了,范武子从此不再与任何人辩难。”
顾恺之道:“不是说与子重辩过之后再绝口不谈玄吗?”
范武子道:“今日始识钱唐陈子重非夸夸其谈之辈,当为一代儒宗,我不如也,又何辩哉。”
顾恺之叫道:“苦哉,早知如此,我不如作画去,却在这里走得双足酸痛。”
范武子难得一笑,说道:“长康兄,明日去司徒府当可见识子重兄的精彩辩难。”
…………
二月十八日午后未时,会稽王司马昱派典书丞郝吉来请陈操之赴司徒府参加考核,顾恺之也一并跟去。
郝吉领着陈尚、陈操之、顾恺之三人入司徒府,经由侧巷穿堂来到那座遍种小琴丝竹的小院,这个小院陈操之上次就已来过,名叫雅言茶室,广堂方室,可容数十人,看来这就是大司徒司马昱平日聚客谈玄之处。
会稽王司马昱亲自立在廊庑下相迎,由司徒府中郞王坦之为陈操之一一引见堂上诸人,尚书仆射王彪之兼领徐州大中正、左民尚书陆纳兼领扬州大中正、江州内史王凝之兼领江州大中正、司徒府长史全礼兼领兖州大中正、丹阳尹韩康伯兼领豫州大中正、散骑常侍领著作郞孙绰兼侨并州大中正、护军将军江思玄兼领交州大中正、广州刺史庾蕴兼领广州大中正,还有扬州刺史王述、散骑常侍谢万、中领军桓秘、五兵尚书陆始、侍中张凭、御史中丞顾悦之、西府参军郗超、谱牒司令史贾弼之、尚书吏部郎王蕴,这个王蕴乃是王濛之子,王皇后之兄。
在座的还有张墨张安道和范宁范武子,另外王徽之、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俱在,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来了两个老僧,一位是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另一位是剡山高僧竺道潜,竺道潜年过七旬,须发皆白。
陈操之随着王坦之的引见,一一向众人作揖施礼,走到陆始、陆纳身前时,陆纳还礼,陆始傲然不为礼,陈操之面色如常,依旧彬彬有礼,在座者暗赞陈操之,对陆始的傲慢不以为然。
陈操之与谢万见礼时,却见谢万身后端从一人,纶巾敷粉,赫然便是谢道韫。谢道韫垂眉低睫,知道陈操之走过来,睫毛亦不抬一下,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这样精彩的辩难盛会她岂能错过!
这是时隔近两年半之后,陈操之再次与谢道韫相见,前日在谢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现在看到的正是他熟悉的祝英台模样,不禁心头一热,目光在谢道韫脸上转了一下,觉得英台兄容颜清减了一些,下巴尖尖。
瓦官寺长老竺法汰见到陈操之,含笑道:“陈檀越,老僧企盼早日看到八部天龙的壁画。”
陈操之道:“一定结此善缘。”
竺道潜对陈操之道:“支愍度师兄常对老僧说起陈檀越身具宿慧、妙解佛理,今日老僧可以向陈檀越当面请教真如妙谛了。”
陈操之道:“岂敢岂敢,深公折煞小子了。”
郗超笑道:“今日是儒、道、释三家一齐向陈子重发难,子重若不尽展生平所学,只怕危乎哉。”
会稽王司马昱听了,哈哈大笑。
八州大中正都是儒玄双通的才辩之士,其中尤以韩康伯、孙绰名气最大,又有后起之秀范武子、王徽之,还有两位沙门智者,这样的盛会,纵然是司徒府也是难得一见的。会稽王司马昱显然非常喜欢这样的场面和气氛,踞坐胡床,手捭麈尾道:“今日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遥对孙绰道:“兴公,当年兰亭雅集,无此之盛吧。”
孙绰年近五十,犹丰姿甚都,朗声道:“盛则盛矣,犹有憾焉。”
司马昱问:“有何憾?”
孙绰道:“若支公与王右军在此,则无憾矣。”
座中人连连称是,支公玄辩第一,王右军风流蕴藉,少了这二人,难称盛会。
司马昱亦嗟叹道:“逸少去了京口,支公我前日派人去请,侍者云支公在参研佛理,不能前来。”
陆始看不惯这种轻松闲适,直言道:“会稽王,今日是考核陈操之是否有真才实学,并非清谈雅集,陈操之若是沽名钓誉之辈,就应革除其士籍,本次考核应有庄严肃穆气象才对。”
司马昱笑道:“陈操之之才吾已深知,此番考核无非诸位见识一下而已,与陈氏士籍无关,钱唐陈氏系出颖川,两年前就已重归士籍。”
陆始道:“敢问会稽王,既云考核,就有升和黜,若陈操之无法通过考核,又当如何?”
司马昱显然没有想过陈操之会通不过考核,既然陆始这样问,总要应付一下,说道:“依陆尚书之见,又当如何?”
陆始道:“若陈操之无法通过考核,即命其立归乡里,终身不得出仕。”
司马昱不悦道:“勿乃太过乎?”广州刺史兼本州大中正庾蕴道:“当初六姓入士籍之考核,陈操之因母丧未能参加,是会稽王格外恩典,允其服丧期满后再入京考核,会稽王也曾说过陈操之若不能通过考核则革除士籍之语,既然会稽王仁厚,不欲再提士籍之事,那么陆尚书所言则不失公允,否则此次考核岂不成了游戏了?陈操之无忧,又如何尽展其才学?”
庾蕴是庾希之弟,三年前庾希被陈操之气得犯病,声誉受损,庾蕴不借这个机会打压陈操之又更待何时?
卷三 妙赏 十二、揽西子入怀
司徒府雅言茶室一时间气氛有些僵冷,广堂方室悄然无声,座中人表情各异——
陈尚颇为忧虑,虽知十六弟才华过人,但毕竞面对的是这些鼎鼎大名的玄谈高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十六弟不慎被座上名士难住,从此不能出仕,那钱唐陈氏势必一蹶不振。
谢道韫不想被顾恺之和陈尚看到,谢韶不是对顾恺之等人说过表兄祝英台在上虞隐居吗,所以谢道耙臀腿叠压跽坐在四叔父谢万身后一动不动,谢万戴高冠、披鹤氅,与屏风无异。
谢道韫听得陆始与庾蕴要联手打压陈操之,心道:“子重应该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困境,我且安坐,看子重涉险过关。”视线被四叔父挡住,看不到对面席上的陈操之,只凝神倾听。
会稽王司马昱心知五兵尚书陆始这是借机泄私愤,只是陆始所言在理,庾蕴又附和之,不能不有个交待,司马昱是个温和寡断之人,便问陈操之:“操之以为如何?”
陈操之朗朗道:“愚以为大陆尚书所言极是——”说了这一句,停顿了一下,虽不曾目光环视,但堂上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尤以陆始和庾蕴最为诧异——
陈操之接着道:“既云考核,非升即黜,操之若不能通过诸位大中正的考核,那便回钱唐做个田舍翁,终生不能出仕,这是黜;若我顺利通过考核,那我有个请求——”
陆始、陆纳兄弟第一念就想,陈操之莫非想借此机会要我陆氏答应其婚姻?
陆纳不动声色,这事且让二兄陆始处理吧,依他之见,陈操之天才英博、亮拔不群,与葳蕤情投意合,实乃良配,只是门第悬殊,实在是惋惜——
陆纳爱惜子女,自陆长生去世后,伤心欲绝,现在只余葳蕤这一个骨肉,自是加倍疼爱,他知道女儿的执拗性子,妻子张文纨也对他说起过,葳蕤可以不嫁,但要嫁必是钱唐陈操之,这两日他发现女儿光彩异于往日,想必是因为陈操之入建康的缘故……家族的荣誉、女儿的幸福,这两难之境让陆纳夙夜忧叹。
陆始则没有这首鼠两端的顾虑,他一心认定陆氏女郎是绝不能下嫁次等士族的,听陈操之敢在这样显贵云集的场合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实在是胆大妄为,但陈操之尚未明说,他自然不好立即发作,陆始虽然暴躁,但这点涵养还是有的——
会稽王司马昱问:“操之有何请求?”
陈操之道:“此事还得陆尚书成全。”
此言一出,座中显贵名士大多面露微笑,陈操之与陆氏女郎之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对陈操之在大中正考核这样庄重的场合提出与陆氏联姻并不感到惊异或者鄙夷,这正是魏晋狂生派头,正如竹林七贤的阮籍和刘伶,不拘礼法、肆意酣畅、光风霁月、襟怀坦荡。
当然,也有如袁耽、王坦之这样的端谨之士面露不以为然之色,而庾蕴则是冷笑,谢道蕴努力让真己平静,但一颗心还是“怦怦”的越跳越快,仿佛奔马在前,越追越远——
江左世家重儒轻玄,所以陆纳觉的陈操之过于轻狂,不禁眉头紧皱。
陆始终于按捺不住,怒道:“休想!我陆氏女郎绝不会下嫁于你!”
陈操之道:“大陆尚书误会了,在下并非提这个请求,虽然我很愿意这样请求,但这样是对陆氏不敬、对那位我想与之偕老的女郎不敬——”
座中人所想尽数落空,无不惊异,不知陈操之究竟想提什么要求?
陆纳颇为感动,心想:“陈操之,君子也,蕤儿真可托付终身。”
陆始面皮紫涨,好生惭愧,暗悔自己急躁,总得等陈操之把请求说出来再表态吧,现在这样反而气势受挫。
会稽王司马昱拂动麈尾,微笑问:“操之有何请求?只要不是太为难。本王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陈操之躬身道:“多谢会稽王,操之祖辈从颖川迁居钱唐,已历三世,陈氏一族在钱唐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操之在九曜山、明圣湖之间长大,读书习字,时时领略湖山之美,在此操之请求会稽王恩准,若我能通过此次大中正考核,敢请将明圣湖赐予我钱唐陈氏。”
无人料到陈操之提出的是这样一个请求,不少人连明圣湖这名字都没听说过,应是一不知名小湖。
顾恺之大乐,心道:“子重这是想霸占明圣湖啊,哈哈,有趣有趣。”
谢道韫亦面露微笑,奔马消逝,迎风而立,身心俱爽。
会稽王司马昱笑道:“操之有《明圣湖论玄集》两卷,看来是早有将明圣湖据为己有之念了。”眼望陆纳,问:“祖言兄,贵郡明圣湖如何。可以赐予私人否?”
陆纳道:“明圣湖原与东海相接,两百年前泥沙淤积,遂与海相隔,此湖方圆约二十里,由于是咸水湖,鱼类甚少,并未被私家占有,据说近年湖水转淡,颇有鱼类繁殖。”
司马昱征求尚书仆射王彪之的意见,王彪之人称“王白须”,与顾愤之之父顾悦之一样是少年白头,王彪之白得更彻底,二十岁时就连胡须都是白的,现在年近六旬,自然更是鹤发银须,捻须道:“待大中正考核后再议吧,赐湖应有司徒府、左民尚书部、祠部共商才行,既有黜废,那么有升赐也是常理。”
司马昱点点头,麈尾一摆,朗声道:“钱唐陈操之,请到前面来,向各大中正见礼。”
陈操之起身,走到会稽王司马昱座前,施礼道:“钱唐陈操之拜见会稽王。”又分别向八州大中正行礼,这就表示开始考核了。
司马昱道:“就由本王先来考核陈操之——”问:“陈操之师从何人?儒经玄典哪部最为精通?”
他人皆坐,陈操之独立,答道:“操之幼时由先父、先兄启蒙识字,后拜葛稚川先生为师,不为炼丹修道,只为经世之学,后游学吴郡,得大儒徐藻博士教诲,学问增进,至于音律、书法和绘画,卫协先生、张安道先生、戴安道先生、小陆尚书、桓伊太守、顾长康都曾指点于我,受惠实多。”
司马昱道:“操之可谓转益多师——”对堂上诸人道:“诸位随意问难吧。”
德高望重的尚书仆射兼领徐州大中正王彪之捻着白须,抬眼望着身形挺拔的陈操之,说道:“毛诗大序有云‘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何解?”
陈操之足穿布袜,缓步行到王彪之身前,作揖道:“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初作乐者,准诗而为声,声既成,须依声而作诗,故后之作诗者,皆主应于乐文也,若夫歌谣,播为音乐,或词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唯达乐者晓之,设有言而非志,谓之矫情;情见于声,矫亦可识。”
王彪之面露笑意,赞道:“妙解,非苦学深思不能至此。”转顾左右,说道:“陈操之通过考核,我无异议,诸位且再问难。”
司徒府长史兼领兖州大中正袁耽对王彪之所问的“情发于声”很有兴趣,说道:“《虞书》有言‘诗言志,歌咏言”,然则郑、卫之风,桑间濮上,靡靡之乐、涤滥之音,此亦为诗乐配合之准诗乎?”
陈操之走过去向朝袁耽施了一礼,又向坐于其父身边的袁通点头致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