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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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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汪与陈操之长谈之后,对陈操之的观感完全改变了,佩服陈操之的才学与品行,也绝了向陆氏求婚之念,十三日午后,陆禽来他寓所请他去陆府,说其父那陆始要见孔汪。

孔汪本想婉拒不去,略一思忖,又决定跟随陆禽去横塘大陆尚书府第,昨夜孔汪去顾府之事陆禽与贺铸都不知道,孔汪只对陆、贺二人说要让陈操之知难而退。

陆始见到孔汪,一派和颜悦色,说了一些陆、孔两家的世谊,话锋一转,开始激烈地斥责陈操之,说陈操之痴心妄想,他陆氏女郎岂是陈操之配得上的,只有孔汪贤侄这样的门第、这样的人物才是葳蕤的良配——

孔汪端凝而坐,神色不动,待陆始洋洋洒洒说完,方才说道:“陆世伯,小侄以为陈操之才学更胜其容貌,建康士庶争睹陈操之,只为其俊美容颜,却不知陈操之更有王弼、嵇康之才,小侄与陈操之相比,逊色多矣。”

陆始、陆禽父子面面相觑,陆始以为孔汪是得知陆夫人与陈操之同道进京后的愤激之言,说的是反话,赶忙安慰道:“孔贤侄莫听那些市井流言,与陈操之同路进京的是张墨张安道,并非葳蕤之继母,我陆氏怎么会同意把葳蕤下嫁给寒门陈操之!”

孔汪提醒道:“陆世伯,钱唐陈氏两年前就已列籍士族,谱牒司在册、祠部赐田,不能再以寒门称呼了。”

陆始诧异地看着孔汪,说道:“钱唐陈氏这种无根基的新进士族,在我吴郡四姓、会稽四姓看来,与寒门庶族何异,所以陈氏与我陆氏联姻是绝无可能的,只是那些南渡的侨姓北伧,为了羞辱我江东士族,故意为陈操之哄造声势,实在是可恨,我知孔贤侄才气高妙、无书不读、儒玄精通,贤侄何不觅一时机,与陈操之谈玄论艺而挫折之,如此,且看那些北伧还如何夸赞陈操之,这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那些北伧脸上吧,哈哈,孔贤侄以为如何?”

陆始见孔汪皱眉不语,又说了一句:“孔贤侄,这可是为我三吴士族增光添彩的好时机啊。”

孔汪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好叫陆世伯得知,小侄说陈操之有王弼、嵇康之才并非虚言,昨夜小侄就去拜访了陈操之,一席长谈,包罗万象,论才学,小侄与陈操之相比的确颇有不如。”

陆始与陆禽父子都愣住了,陆禽道:“德泽兄戏言吧,陈操之如何能与你相比!”

孔汪深施一礼道:“陆世伯,孔汪从不诳语,告辞了。”

陆始、陆禽呆坐在那里,也未相送孔汪,惊诧莫名中。

陆禽道:“爹爹,孔德泽还是愤激语啊,他是因为市井流言而失望了,以后恐怕不会来向蕤妹求亲了,有贺铸、孔汪前车之鉴,还会有哪家大族子弟再来陆府碰壁?蕤妹的终身算是彻底被陈操之给耽误了。”

陆始恨恨道:“就是耽误了,也绝不可能嫁给陈操之!我绝不信一个寒门子弟能有多大的学问,我且去拜访几位州大中正,请他们务必严厉考核陈操之,总要扫其颜面才好。”

……

二月十四上午,陈操之与三兄陈尚分别拜访了散骑常侍全礼和谱牒司史贾弼之,在贾弼之府上用了午餐,回到顾府,陈操之又与顾恺之去横塘左岸张府拜会张长宗、张安道兄弟。

官居侍中要职的张长宗对陈操之是闻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少年才俊、超拔不凡,略说玄言,善标综会,议论新奇,张长宗大喜,便与陈操之促席长谈,张长宗与其弟张安道痴于山水书画不同,雅爱玄谈清言,年少早慧,曾与太原王濛共诣丹阳尹、大名士刘惔府中拜访,刘惔重王濛而轻张凭,处之下坐,王濛与刘惔清言,有不通处,张凭于末座指判之,言深旨远,一座皆惊,刘惔乃延之上坐,清言竟日,遂一举成名,会稽王司马昱夸赞张凭是“理窟”,意指怎么说都是张凭有理,道理全在张凭一方。

陈操之与张长宗谈玄之时,浑不知在三丈外的大厅侧室中、一个窈窕柔美的女郎隔着那垂下的镂刻精美的竹帘朝他痴痴凝望,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又如带雨梨荼一般笑容绽放,自升平三年六月在钱唐枫林渡口别后,再未见过陈郎君,魂牵梦萦,相思入骨,浃肌沦髓,融入血液,今日再见,恍如梦幻,泪水朦胧了双眼,那漆冠葛衣的俊美郎君在泪光中荡漾,耳边听得那清朗迷人的声音说着老庄之言,在她听来,都如情语,每一句话都让她深深迷醉——

可是,隔着一层竹帘,不过十步远,她却不能走出与陈郎君相见!

陆夫人张文纨就坐在一边,陆葳蕤隔窗窥看陈操之,她看着陆葳蕤泪珠盈盈的样子,心里想着少女时偷偷学唱过的一首乐府歌: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东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陆夫人张文纨心想,外表温柔的葳蕤,其内心也有这乐府歌里的女子这般决绝吧,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吗?

陈操之与张长宗言语投机,长谈一个时辰,陈操之起身告辞,张长宗留他晚宴,陈操之辞以有约在先,临去时,朝侧室竹帘一瞥,记起那次在丁氏别墅与褚文谦赛书法时,嫂子丁幼微就在窗后注视着他,而方才,他又感到那种温柔凝眸的感觉。




卷三 妙赏 一、乌衣巷
 
乌衣巷在秦淮河南岸,三国时为东吴禁军驻地,因东吴禁军身着黑色军服,是以俗称此地为乌衣巷,永嘉南渡,王导与谢鲲率各自家族部曲定居于此,乌衣巷遂成繁华鼎盛之地。

晋隆和元年二月十四,酉末时分。夜雨潇潇,秦淮河流水沉沉,南北两岸屋宇连绵,鳞次栉比,但墙高院深,亦只见潇潇穆穆,偶有丝竹管弦声传出,即随沉沉流水湮逝。

即便繁华如乌衣巷,到了夜里。依然是寂寞和冷清的,那十里秦淮,笙歌彻夜的时代尚未到来。

黄昏细雨中,陈郡袁通袁子才与支道林高徒“沙门左太冲”支法寒到顾府邀陈操之同赴乌衣巷,顾恺之是最喜热闹的,也跟随同去。

顾府在建康城西,乌衣巷在东南,四辆牛车,辘辘南行,过秦淮河上浮桥来至南岸,陈操之心道:“这应该便是朱雀桥了吧——”唐人刘禹锡的《乌衣巷》诗油然浮上心头: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诗里描绘的是四百多年后的乌衣巷,王谢大族,风流云散,诗人对此有着深沉的世事兴废的感叹,而陈操之现在要去的乌衣巷却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最兴盛之时。衣冠王谢,钟鸣鼎食,杰出俊杰,代有其人。

若说休沐日的司徒府是名流荟萃之所,那么每月十四乌衣巷谢家清谈雅集则聚集了江左年轻一辈高门子弟,这些高门子弟年轻气盛,辩论之激烈犹胜司徒府的聚会,两年来数十场辩难,各种论题,精彩纷呈,琅琊王氏的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太原王氏的王爽、高平郗氏的郗恢(郗恢乃郗昙之子,郗超从弟、郗道茂的胞兄),颖川庾氏的庾璟、陈郡袁氏的袁通,琅琊诸葛氏的诸葛曾、颖川荀氏的荀念,还有太原温氏、陈留蔡氏、汝南周氏子弟,这些青年俊杰摆动着麈尾、玉如意,各逞口舌之利,却无人能在老庄玄辩上折服谢道韫,也就无人敢娶谢道韫,有那善谑者笑言,除非王弼、夏侯玄复生,否则无人能娶谢氏女,再或者支公还俗,或能胜过谢道韫一筹。

谢府的清谈雅集名气越来越大。隐隐有超过司徒府之势,所谓助谈,就是从谢府兴起的,谢道韫与其弟谢玄联手,玄辩无敌,去年谢玄赴恒温西府任职,而谢朗、谢琰、谢韶不善清言,不能为堂姊助谈,所以谢道韫往往独自迎战四方辩难之士,亦从未落下风。

乌衣巷并非街巷,而是前临清溪,后凭秦淮的一片形胜地,王,谢二族各占数顷,庭院深深,林园广大。温氏、乔氏、蔡氏这些大族也居住在这里。

陈操之一行沿秦淮河南岸往东行去,从绵延半里的琅琊王氏家族的宅第前经过,前面便是谢氏家族那土墙木构架的大宅,谢尚、谢奕、谢安、谢万的宅第依次排列,一遭土墙环绕,一个大门进出,显的家族很有凝聚力。

在谢府大院内的耳房前,停着六、七辆牛车,一个谢府管事和几名执役在门房接待,袁通袁子才是谢府常客了,虽屡屡被谢道韫驳的哑口无言,却就是喜欢来这里。

这时雨突然大起来,灯笼光照映下。密集的雨点如万箭攒射般落在青石板路上,雨雾溅起,迷蒙一层。陈操之、顾恺之、袁通、支法寒便立在门房宽廊下等候骤雨稍歇,不然的话,虽然有雨具,这么大的雨走到谢府正厅也会袜履尽湿。

袁通问那谢府管事:“诸葛永民到了没有?”诸葛永民便是诸葛曾,已故尚书右仆射诸葛恢之孙,其先祖乃是东吴重臣诸葛瑾,诸葛瑾之弟便是大名鼎鼎的诸葛亮,南渡之前,琅琊诸葛氏的门第犹胜王、谢,南渡后略显衰微,这个诸葛曾也是谢府常客,颇有非谢道韫不娶的架势。

管事答道:“诸葛公子也是刚到,正在厅中与我家万石公相谈。”
 
袁通又问:“诸葛永民请来的助谈者是谁?”

管事道:“是范刺史之子范宁范武子。”

袁通吃了一惊:“竟然是范武子,范武子怎会来此!”

陈操之心想:“谢万石还健在啊,史载谢万石兵败淮北之后,次年便郁郁而终,现在看来英台兄未嫁、谢万石也未死,历史已悄然改变。”轻声问顾恺之:“长康,范武子何人?”

顾恺之道:“就是前徐州刺史范汪之子范宁,范汪北伐失期,被恒温表奏朝廷贬为庶人,范氏衰微,但其子范宁范武子却是声名渐显。范宁好儒学,性质直,精于春秋三传,痛恨黄老之学,曾说王弼、何晏蔑弃典文、幽沉仁义、游辞浮说、波荡后生,使缙绅之徒翻然改辙,以至礼坏乐崩,中原倾覆,遗风余俗,至今为患,此为迷众之大罪,其罪更深于桀、纣——”

陈操之奇道:“此人既对玄学清谈如此深恶痛绝,为何会来为诸葛永民助谈?”

顾恺之笑道:“南阳范氏与琅琊诸葛氏是世交,诸葛永民请出范武子也不稀奇,这个范武子虽痛恨正始玄风,却是对老庄之学下了很大苦功的,所谓深入浅出,要驳倒老庄玄学,首先必须对老庄玄学有通透的了解,这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传闻其不谈则以,谈起来一鸣惊人——”

那边支法寒与袁通低声商议了几句,袁通过来朝陈操之作揖道:“子重兄,在下想请子重兄助谈,还望子重兄鼎力相助。”

陈操之道墨眉一挑,看了支法寒一眼,说道:“有法寒兄在此,我如何越俎代庖!”

支法寒上前道:“惭愧,范武子之玄辩非小僧所能屈,去年范武子曾至东安寺与吾师辩《庄子逍遥游》,范武子持‘万物各适其性即为逍遥’之论,妙理清通,吾师与之反复辩难,竟不能屈之——”

袁通惊道:“竟有这等事?范武子之玄辩竟连支公都不能屈之,那他不是江左年轻一辈第一人了!”

支法寒道:“范武子痛恨清谈。是以要在清谈上折服他人,据闻当世言诗宗孙绰孙兴公与范武子辩难终日,竟为范武子所屈,范武子还妄图挫败吾师,虽未如他所愿,但其玄辩恐非小僧所能胜之,敢情陈檀越相助。”

陈操之敬谢不敏道:“在下虽曾研究过玄理,但甚少与人辩难,言讷口拙,恐负子才兄所托。”

袁通与陈操之只是初次见面,未领教过陈操之的才艺,对这个轰动全城的美男子嫉妒多于敬佩,担心陈操之徒有其表、华而不实,只因是支法寒力荐,所以才来请陈操之助谈,现在听陈操之说,便道:“那好,还是法寒师兄为我助谈吧”

支法寒也未再谦辞,毕竟对于一个雅好清谈者而言,也是极渴望挑战强手的,若能理屈范武子,岂不是为师增光!

夜雨滂沱,屋顶的筒瓦响成一片,风雨声中,偶尔传出棋子敲楸枰的脆响。

谢道韫独坐西窗下,听着窗外骤雨声,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敲在棋枰上,端详了一会,又拈起一枚白子紧紧靠在先前那枚黑子左边。棋盘上有近百枚黑白棋子,犬牙交错、缠绕追击,无声的厮杀异常激烈——

这时三年前谢道韫与陈操之同路回钱塘、在小镇广埭客栈歇夜时下的那局棋,那夜也是大雨如注,那夜谢道韫第一次未敷粉与陈操之相见,可是陈操之似乎对她的素颜不觉有异。

自升平三年菊月与陈操之别后,谢道韫常能听道关于陈操之的传闻,陈母弃世,陈操之结庐守墓、斗垮褚俭,钱塘陈氏入士籍……当然,更多的是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的传言,诸如陈、陆二人在吴郡时日日相见,相约终身厮守云云——

每每听到这些传言,谢道韫就微微而笑,心道:“陈操之在吴郡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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