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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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本打算在陈家坞小住三日便启程回建康,得知徐邈将于本月十九来迎娶冯府君之女冯凌波。谢玄便多留几日,喝了徐邈地喜酒之后再走不迟。而且陈操之的《论语新解》、《老子新义》、《音韵论》、《一卷冰雪文》、《明圣湖论玄集》总计近三十万言,冯县令虽派了四名文吏来抄写,也要四五日才能抄写完,所以谢玄就在陈家坞安心等着徐邈到来。每日上午与四名书吏一道抄写书卷。下午则与陈操之游山玩水、论曲弈棋——
谢玄对这几个书吏的字实在不敢恭维,字不算差,但俗,尤其是与陈操之清峻秀拔地行楷放在一起比较,就更让谢玄看不过眼了,恨不得全由自己来抄。
陈操之看到谢玄览卷皱眉,知他嫌书吏的字不好看,便道:“幼度,书吏抄的我留下,我的原稿你带去。”
谢玄大喜,文章妙也需字美,一篇绝妙好文若用俗不可耐的书体抄写,会越看越别扭,就好比绝色美女作乞丐行。
十一月十八,徐邈从京口来迎亲了,随行的有顾恺之和丁春秋,徐邈祖父、父亲俱是当世大儒,徐邈弱冠之年任武陵郡文学掾,前途无量,而冯梦熊因政声甚佳,现已正式受任钱唐县令,冯凌波又是陈操之的义妹,钱唐士庶齐来恭贺,这场婚事自然是热闹非凡。
十一月二十三,徐邈就要与新婚妻子冯凌波离开钱唐回京口,谢玄、顾恺之与徐邈一道回去,谢玄回建康、顾恺之回晋陵。
陈操之与丁春秋一直送出了钱唐县界,才与徐邈夫妇及谢玄、顾恺之洒泪而别,临行前冯凌波对陈操之道:“操之阿兄,我爹娘只有我一女,今我远嫁,不能侍奉爹娘膝下,以后还要请阿兄多多关照啊。”
陈操之道:“这个不须义妹叮嘱,冯叔父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
冯凌波凝视陈操之,说道:“祝阿兄与陆小娘子早成眷属。”
顾恺之过来道:“子重,这次来去匆匆,不能与你长谈,憾甚,明年我亦将赴建康,瓦官寺数次敦请我为其大殿画佛像壁画,盛情难却啊,到时再相聚言欢,也请你画天王像,哈哈,终生为挚友、终生为敌手啊,我不敢或忘啊。”
谢玄道:“子重,明年姑孰见。”
……
在升平五年九月的齐云山雅集上,陈尚、陈谟两兄弟分别被吴郡中正官推荐为第四品和第六品,老族长陈咸喜极而泣,入士籍之后家族田产迅速扩张的喜悦也比不上族中子弟入品的喜悦,更何况陈尚、陈谟都是他的儿子,二子同时入品,这在两年前何敢想象,以前陈尚根本就没去参加齐云山雅集,因为寒门子弟想要在雅集出头,那得极其优秀特出的才行,而现在,只要是中上之才就有机会。
陈咸的幼子陈谭今年十六岁,自觉学问尚浅,未参加此次雅集,准备三年后与宗之一道参加,那时宗之十四岁,宗之现在十一岁,学问就已超过了定为六品的陈谟,更有三年磨砺,钱唐陈氏又将出来一个堪与陈操之媲美的少年名士,宗之聪慧勤励似其丑叔,只是除了谈学问之外不喜多言,陈母李氏在世时曾说宗之沉默寡言象祖父,嘴上不说,但心里比谁都清楚。
小雪、大雪又一年,这一年是隆和元年,陈家坞这年的春节分外热闹,牛羊满圈、谷粟满仓,家族兴旺,事事顺利,展露新兴大族气象。
正月初六,遵陈母李氏生前的意愿,二十岁的来德与二十三岁的青枝完婚,来福与曾玉环夫妇喜得合不拢嘴,青枝也颇满意,来德诚朴壮实,还有一双巧手,而且婚后依旧住在陈家坞,和以前的生活没有大的变化,这是青枝最乐意的,她喜欢陈家坞,喜欢与幼微娘子和宗之、润儿在一起,青枝最近还比较忙碌,小婵姐姐正教她用鹅毛笔写字和列式筹算,好象以后要由她协助幼微娘子来管家了——
宗之新年十二岁,身高已近六尺,估计以后的身量不会比其丑叔矮多少;润儿十岁,眉目如画,已有小美女的妩媚,其母丁幼微身材高挑,有六尺七寸,润儿身量应该会超过她娘亲,因为润儿受丑叔影响,每日登山健身。
两个孩子身体很好,很少生病,丁幼微自回陈家坞两年多,身体也康健了许多,服了小郎开的治胃寒的药剂,除了阿姑去世那一个月伤心过度导致胃疾复发之外,其余时间再没犯过病,脸颊也丰腴了一些,不似早先那么瘦弱,肤色莹润有光泽,虽已三十岁,还如二十许人。
陈操之暂时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已定于正月十六启程,举族上下都在为陈操之的建康之行作准备,这是关系到家族荣辱兴衰的远行,陈操之是钱唐陈氏希望之所系,他的成功就是钱唐陈氏的成功——
首先是陈操之建康之行的随从人选,此次不比前两年在吴郡游学,陈操之通过十八州大中正考核之后很可能直接赴西府或扬州任职,所以需要有得力的人,来德与青枝新婚,陈操之已说过不带来德去,来福父子商量了一下,就由来震跟小郎君去建康,还有来震岳父黄荫户的小儿子黄小统,十四岁,比较伶俐,可供使唤,冉盛不用说,自然是要跟去的,而小婵这次也要跟随陈操之去建康,这是丁幼微决定的。
正月初七午后丁幼微向陈操之说起这事,陈操之道:“嫂子,我不需要小婵姐姐跟去服侍,还是让她留在陈家坞帮助嫂子管理家务吧,田籍簿册、仓禀积存,小婵姐姐是最清楚的,西楼陈氏可离她不得。”
丁幼微道:“小郎放心,我已安排好,前几个月就在准备了,青枝现在已学会了筹算之术,小郎独创的那种数字记账法青枝也掌握了,簿籍田册这些我都知道,就让小婵跟去服侍你,你这一去至少是半年一载,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怎么行——”又用温柔而执拗的语气道:“不许推托,这事嫂子说了算,也是阿姑生前的意愿。”
陈操之不敢再推托,唯唯答应。
小婵早几个月就知道幼微娘子会让她随操之小郎君去建康,真是心花怒放,高兴得不得了,正月初七夜里幼微娘子告诉她操之小郎君已答应带她去建康,那一夜,小婵快活得失眠了,后半夜才睡着,却做了一个焦虑的梦,梦里她在收拾包袱,好与小郎君一道出发,但包袱怎么也绑不紧,刚缚好又松开,越急越手忙脚乱,听得院子里车轮辘辘,小郎君他们已经出发了,顿时就吓醒了,一颗心“怦怦怦”好象要跳出胸膛一般,手抚胸脯,深感庆幸:哦,原来这只是一个梦——
卷二 深情 六十四、两个月亮
隆和元年正月十六,接连晴朗了数日,天气暖洋洋的让人感觉春意盎然,道路上的积雪早已融化,只有阳光晒不到的背阴处,还有白白的残雪吸引着小孩子们去踩上几脚。
这日上午辰时。从陈家坞环形坞堡厚重的大门里驶出五辆牛车。陈操之的建康之行开始了。随行的有冉盛、来震、黄小统和小婵。还有两个驾牛车的车夫。一个姓田一个姓宋。
陈尚往返建康多次。熟悉京中风物。这次也陪陈操之一道去。带着一仆一车夫。
另两辆牛车里坐着的是丁幼微、雨燕、阿秀,还有宗之和润儿。丁幼微带着两个孩儿为小郎送行。顺便去丁氏别墅向叔父丁异拜新年。现如今丁氏与陈氏往来密切。丁幼微再不会向从前那样夫家与母家只能择其一了。
这是自母亲去世后陈操之第一次出远门。以前两赴吴郡。母亲都是带着宗之和润儿送他到离坞堡三里处的小松林。然后伫立路旁目送儿子远去——
时光流逝、岁月漂洗。母亲那白发苍苍、神态慈祥的身影在陈操之心里反而愈见鲜明。回头望。九曜山隔断了他的视线。无法望见玉皇山墓园他手植的郁郁短松。心里突然涌上强烈的情绪。他要再去母亲墓前告别。虽然他昨天就去过。但此时的心情却尤为迫切。今天是真正出门远行了。他一定要告知母亲——
陈操之对嫂子丁幼微道:“嫂子。我再去娘墓地一趟。你们慢行。我很快就会赶上来的——小盛,走。”转身就走。冉盛将斜背着的包袱往小婵的牛车里一放,大步赶去。两个人走得极快。等丁幼微、小婵下了牛车,就见小郎和冉盛已经转过那座在建的方形坞堡了。
小婵对丁幼微道:“娘子,那我也赶去拜别老主母吧。”
丁幼微摇头道:“小郎和冉盛脚健。我们赶不上的。来去有十六里呢,我们若去,那上午就过不了江。”
众人便在路上等着,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见陈操之与冉盛赶回来了。赶路赶得急,陈操之白皙俊美的脸庞沁出一层细汗,对众人道:“好了,出发吧。”
小婵摸出自己的绢帕想递给操之小郎君拭汗。却见幼微娘子已经把一方洁净的绢帕捏在手里道:“小郎,拭一下汗,到车上坐着,莫再吹冷风。”
牛车辘辘前行,陈氏大庄园里的荫户、佃户、雇工都知道操之小郎君今日启程远赴建康。三三两两立在路边为小郎君送行,这些淳朴的农户真心感激陈氏、感激操之小郎君,见陈操之的牛车过来,这些农户或鞠躬、或作揖,有那活泛的还会说两句喜气话,诸如祝操之小郎君早日封侯拜相、衣锦还乡云云,陈操之都是下车一一答礼。
从陈家坞至枫林渡口的道路已全面整修过,路面加宽,铺以硬土,两边筑有排水沟堑。下雨天也不会道路积水泥泞难行。
松树林锻冶铺前,来德惆怅地站在那里。以前操之小郎君外出都是带着他和小盛,这回只有他一个人留下了。憨直愚忠来德不知该对小郎君说些什么,只是紧紧握着冉盛的手——
冉盛笑嘻嘻道:“来德哥是不是想跟小郎君去建康?那赶紧回去请示青枝姐姐,我们走慢点,等你——”
丁幼微撩开车窗帘幕,嗔道:“小盛,不许取笑来德!”
陈操之道:“来德,明年再随我去,代替你二兄。”来德使劲点头,跟着送行的陈尚、陈谟、荆奴等一起来到枫林渡口。却见渡口聚了上百人,冉盛惊道:“今天过江的人这么多!”
陈尚笑道:“这都是南岸的大姓家主来为十六弟送行的吧,我正奇怪呢,今天陈家坞怎么如此冷清,原来先聚到这里了。”
以刘尚值之父刘族长为首的钱唐江南岸庶族家主几乎全到齐了,已经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见陈操之到来,一起迎上,祝福壮行的话语洋洋盈耳。
刘族长把两个大包袱托陈操之带去建康交给刘尚值。因路途遥远,刘尚值年节时没有回来。
陈操之向送行诸人一一致意,然后登上渡船,从去年开始,枫林渡口增加了一艘四丈六尺的大船,方便南北两岸往来。现在是两大一小三艘船。陈操之一行五辆牛车和十余人可一次摆渡过江。
独臂荆奴对冉盛叮嘱着一些什么,冉盛不住点头。
渡船离开南岸。陈操之立在舟头朝族人和乡亲作揖道别。直至登上北岸。犹见对岸人群未散。
清朗俊秀的宗之突然说道:“丑叔。我们都舍不的你走呢。”
宗之早就知道陈操之要远行。建康比吴郡还远。这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虽不说什么。但依恋之情时时流露。润儿一路行来都不说话。这时听阿兄这么说。小嘴一扁。亮晶晶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却又强忍住泪。说道:“阿兄。我们诵那首诗吧——”
小兄妹二人心意相感。一齐诵道: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经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
枫林渡口北岸。陈操之将这一对侄儿、侄女一齐拥在怀里,说道:“丑叔这次外出时间比较长。你们两个要听你们娘亲的话。要每日学习不辍。登山时要注意别摔到——”
两个孩子眼泪汪汪点头。
陈操之又道:“宗之和润儿《老子注》已读完。理解的不错。今年开始读《庄子》和《左氏春秋》。丑叔的读书笔记都留在那里。遇到疑难就去翻看。基本上能找到解答。宗之明年可以随谭叔去吴郡向徐博士求教了——”
停顿了一下,陈操之接着道:“润儿的《曹全碑》已临摹了两年。不必再练这一帖了。一本帖子练久了容易磨失灵气。以后换《西岳华山庙碑》,《华山碑》能练出笔力。宗之也一起练。至于行书,练丑叔的那种书体、还有王右军的《兰亭集序》都可以。谢安石的也极好。随你们兴趣,章草暂时不要练。以后丑叔回来看你们进境再说。”
两个孩子不住点头。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
陈操之给宗之和润儿拭泪。安慰道:“不要哭。来,丑叔教你们唱一支曲子——”
“好。”两个孩子高兴了一些。
陈操之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在钱唐县城东门外驿亭,宗之和润儿就唱着这支曲子为丑叔送行。丁幼微美眸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