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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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幼微只好怅怅而回,归来对小郎说起,不免为陆葳蕤牵心,因为听说陆氏族长陆始固执而严厉,只怕陆葳蕤会受伯父苛责。
十一月初的某日,谢道韫遣仆从建康远道送信至陈家坞,说年初陈操之托陈尚带给她的曲谱她已收到,很是欢喜,又说听闻陆葳蕤到建康后,便有会稽孔氏子弟孔汪上门求亲,陆始竟不与其弟陆纳商议,擅作主张允婚,陆纳因陆葳蕤矢志不嫁,也是无可奈何,而建康士庶对孔汪则大为非议,都说孔汪趁陈操之为母守孝夺人所爱,没有君子风范,要向陆氏求亲的话,也应该等陈操之出服来建康后,再与陈操之一较才学高下——那孔汪狼狈不堪,在建康竟呆不下去,匆匆辞婚,回会稽去了;又说桓温受封南郡公,其弟桓冲为丰城县公,子桓济为临贺县公,龙亢桓氏,日中天。
谢道韫的信洋洋洒洒数千言,把陈操之关心的事一一说到,唯独没有提及她自己。
卷二 深情 五十九、祸兮福所倚
腊月中旬的一场大雪,钱唐陈氏大庄园银装素裹,青山白头,田野茫茫,好似冰雪王国,极目远眺,天地一白,唯有明圣湖雪落无痕,沉沉湖水包容一切冷暖、喧嚣和千古沉寂。
秋收冬藏,陈氏族人以及聚居在陈家坞周围的荫户、佃户这时候都没什么农活可干了。一家老小围坐在炉火边。缝缝补补、修理农具。过年的年货也由陈家坞那边分发下来。鱼肉米粟油盐布帛具足。该纳的赋税已由陈氏家族代他们办妥。不用担心奸胥猾吏会来拍门敲剥。这就是托庇在世家大族下好处。而陈氏待下人尤为宽厚良善。所以陈氏的荫户、佃户、雇工都觉的这日子过的有滋味。有从此在这里安身立命的归宿感。
冰天雪地中也有忙碌的。那就是陈氏庄园的锻冶铺。紫烟缭绕、炉火熊熊,“叮叮叮——”清脆的打铁声传得很远。明年开春,陈氏庄园需要大量的犁、耙、锄、镰之类的农具。陈家坞大管事来福之子来德发明了一种反复推拉式风箱。用这种风箱鼓风比铁匠惯用的皮橐式鼓风装备便利的多。风力持久而强劲,也更省力,锻冶炉火猛烈,铸造出来的铁具也就更经久耐用。
腊月二十四。刘尚值踏雪来访陈操之,说陆纳陆尚书派人来请他赴建康任记室书佐,年后进京,虽是无品属官,但既然陆纳肯提携他,前程肯定看好。
陈操之笑道:“那可要恭喜了,刘伯父开怀大乐了吧。”
刘尚值道:“是啊,我在刘家堡蛰居一年多了,一介寒门,无头无绪,苦闷啊,简直想服五石散解忧——”
陈操之道:“嗯,服五石散也好,这大雪天你就可以光着膀子走过来了,手里还拿根冰锥大嚼——”
刘尚值哈哈大笑,说道:“子重,咱们知交好友,我有话直说。我看陆尚书的女婿你当定了。”
在刘尚值面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陈操之眉毛一挑,问:“何以见得?”
刘尚值道:“你想啊,是你把我引荐给陆尚书的,陆尚书若怨恨你,哪里还会记得钱唐这小角落里还有我刘尚值这号人物、要特意遣使召我进京!这表明,陆尚书对你依然器重。”
陈操之道:“这是尚值兄才干得到了陆尚书的赏识,而且你是因为褚俭刁难而辞职的,陆尚书自然要提拔你。”
刘尚值从怀里掏出一封书贴,递给陈操之道:“子重请看,这是陆尚书的信,也提到了你。”
陈操之展信来看,先不看信里写的是什么事,而是欣赏陆氏家族独有的麻纸秃笔书,这种黄麻纸只有华亭庄园里的造纸坊才能制造,纸质精美,去年四月他在华亭与陆葳蕤相见,陆葳蕤就送了他五大卷黄麻纸,至今还未用完——
陆纳用的是《平复帖》式的章草书体,信笔写来,质朴老健,且富有真趣,笔画如盘丝屈铁,结构茂密自然,论笔力和气韵,陈操之认为陆纳的章草书法已经胜过其伯祖陆机,只是陆机才名更大而已。
陆纳在信末的确提了陈操之。说他在吴郡任上,打算征召陈操之为郡文学掾,而今时过境迁,他离开了吴郡,陈氏也已名列士籍,陈操之会有更好的前程——
陈操之点头道:“陆尚书真是有德君子,我实有负于他。”
刘尚值笑道:“负老丈人无妨,莫负陆花痴即可。”又道:“我明年正月十八就会启程赴建康,安定下来后会给你写信,你明年底也应该到建康了,到时我们又可以相聚。”
陈操之道:“丁春秋明年要去扬州,做王劭王内史的属官散吏。”
……
光阴易逝,转眼就是除夕,丁幼微依然带着宗之润儿,连同英姑、小婵等人来玉皇山草棚与陈操之守岁迎辛酉新年——晋穆帝升平五年,这一年,陈操之十八岁,丁幼微二十九岁,宗之十一岁,润儿九岁,身高已近八尺的冉盛十五岁。
正月十七,刘尚值与丁春秋一道来向陈操之告别,二人将同道至建康,而后丁春秋乘舟下扬州。
二月初五,顾恺之与徐邈远道来访,挚友分别一年余,此番相见,欢喜自不待言。徐邈已通过侨徐州大中正的品评,领到了六品官人免状,因荆州别驾顾悦之力荐,十八岁的徐邈以儒学优异被武陵郡太守辟为文学掾,来此见过陈操之之后便即赴荆州武陵郡就职。
陈操之笑问:“仙民拜见过冯府君了吧?”
徐邈脸一红,顾恺之抢着答道:“那还能不去见!仙民真是掩藏得滴水不漏。我一直不知道这事,这次同道来钱唐才向我说起,真是奇哉怪也,仙民竟成了子重的妹婿了!”
徐邈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操之问:“我义妹凌波与仙民堪称佳配,婚期选定了没有?”
徐邈镇定了一些,说道:“已占卜请期,就在今年十一月十九。”
陈操之点点头,选定今年冬月,自然是考虑了他守孝的缘故,而且冯凌波也是他母亲的义女,所以婚期选在他脱孝除服之后,这样他这个义兄也可以参加婚礼。
顾恺之道:“仙民大婚再远我都会来的。对了,子重,陈家坞这一年来变化极大啊,说是沧海桑田太夸张,但一路行来除了山水依旧秀美,其余道路、房舍大变样,原先过江一路行来看不到几个人,现在是络绎不绝啊。”
陈操之笑道:“等仙民来迎娶我义妹时,你再来这边看看,又是大变样。”
顾恺之道:“我不管这些,子重取你近来画作与我看,画作有长进我才快活。”
陈操之便取他画的《冉盛怒目图》、《润儿垂钓图》、《山居四季图》与顾恺之看。顾恺之展开一幅《冉盛怒目图》一看,悚然睁眼,嘴上顿时没声音了,赏看半晌,又看《润儿垂钓图》和《山居四季图》,嘴里开始“咝咝”吸气,叹道:“子重,一别四百日,你的画技大进啊,吾甚惧。”
徐邈笑道:“长康,为何甚惧。怕子重夺了你三吴画品第一人的名头吗?”
顾恺之对着三幅画卷左看右看,说道:“只怕已经被夺去了,子重进步太神速了。”急命侍从取他新画的《夏禹治水图》和《春龙出蛰图》,与陈操之的三幅放在一起——
陈操之明显感觉顾恺之松了口气,不禁微微一笑,他的画作单独看,的确让人耳目一新,用色、用墨相当纯熟了,而且描摹之精、情趣之妙,俱有会心独到之处。但与顾恺之的《夏禹治水图》和《春龙出蛰图》这两幅画放在一起比较,就显出他的笔法及用色方面的不足了,顾恺之松了口气的意思就是说:“还好还好,还没被子重赶上。”陈操之道:“真是比不的,与长康的大作放在一起就相形见绌了。”
顾恺之两两对照,道:“还是甚惧。只怕不出两年,子重就让我瞠目其后了,不行,我去年常与荆襄士族子弟游玩,不够勤励,以后决不那样懒散了,不能让子重超过我。”
陈操之道:“好,以后我们再比试,终生为挚友、终生为敌手。”
顾恺之大笑,连声道:“好好,终生挚友、终生敌手。”
因为徐邈要赶去武陵郡赴任,所以顾恺之、徐邈这次只在陈家坞小住了三日便告辞西行。陈操之从徐邈那里得知郗超的叔父、徐、兖二州刺史郗昙于正月上旬病故,朝廷旋即任命东阳太守范汪都督徐、兖、青、冀、幽五州诸军事,兼徐、兖二州刺史。范汪属京口郗氏一派,曾任郗超祖父郗鉴的掾吏。朝廷委范汪以重任,同样也是为了牵制桓温——
让陈操之奇怪的是,高平郗氏除了郗超之外,都与桓温不睦。
……
郗超以西府参军的身份代表大司、南郡公桓温参加建康太极殿新年元旦朝会,正月初三,谱牒司令史贾弼之去清溪巷拜访郗超,便说起在去年四月在陈操之那里看到的那封署名“英台”的书帖,又说了自己的疑惑——
郗超大感惊讶。凤目微眯,嘴角含笑。轻捻颌下美髯。沉吟久之。开口道:“弼之兄猜测得不会错。这个英台就是谢道韫。世人皆知谢安石好丝竹音律。却知其侄女谢道韫更是痴迷音律。谢玄曾对我说他化名祝英亭去吴郡游学。就是为了欣赏陈操之的竖笛。现在看来。痴迷陈操之竖笛曲的不是谢玄而是其姊谢道韫。那谢道韫易钗而弁与陈操之同学。江左卫玠陈操之可不是浪虚名的。谢道韫心生爱慕也不稀奇。难怪她以辞锋挫折王凝之。至今不肯言婚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郗超接连说了好几声“原来如此”。笑容可掬,对贾弼之道:“陆纳之女是明恋陈操之,谢氏女郎是暗恋陈操之。这真是本朝第一风流韵事啊,太有趣了!”
贾弼之道:“嘉宾兄,此事非同小可啊,传出去就是轩然大波,只怕会在南北士族间造成大纠纷,陈操之更是会成为南北士族之共敌,他以后如何还能入仕!”
郗超眼睛眯起道:“祸兮福所倚,此事若好好筹谋,未始不能化险为夷,说不定还能对消除南北士族隔阂大为有利——不过暂不要露口风,我要向大司马禀报后再定。”
贾弼之目瞪口呆,这事都要惊动桓温了,不免暗暗后悔多嘴,担心日后引火上身。
卷二 深情 六十、山雨欲来风满楼
永嘉之乱,中原大族拥部曲南渡,在江左求田问舍,与三吴士族颇多龃龉,而零散的流民,却没有多少可供选择停驻之处的余地,他们在胡骑追逼下节节南行,他们资财匮乏、人力寡弱,只是想找一个接近北土的地方停留,以便有朝一日重返故园,而京口、晋陵正是这样一个理想之地——
京口、晋陵一带在西晋年间还是莽莽榛榛、贫瘠荒凉之地,地广人稀,三吴士族也未在这里建庄园田舍,所以京口、晋陵就成了北地流民聚居之地,这其中就有高平郗氏一族,郗超祖父郗鉴便是流民帅,德高望重、部曲众多,在京口一带势力强横,因平定王敦之乱有功,官拜大司空,高平郗氏也由此一跃而成一等士族。
王导欲与郗氏交好,交好的最佳途径便是联姻,郗鉴有女名郗璇,才貌双全,而王导适龄子侄有五、六人之多,王导便请郗鉴来府上选婿,琅琊王氏诸郎君,都慕郗璇之名,闻郗鉴来选婿,便各自打扮得衣冠楚楚、神态矜持,或吟诗、或独啸、或执笔草书、或临窗抚琴,唯有一少年郎坦腹卧东床,好象根本不知道有选婿这回事,郗鉴一一看来,那么多展示才艺的王氏子弟他都没看上,却说那坦腹高卧的郎君乃佳婿也,王导跟过来一看,坦腹者乃是他侄子王羲之——
郗超原打算过了正月十五便回姑孰西府,但叔父郗昙去世的消息传来,他只好去乌衣巷王羲之府第接了姑母郗璇与堂妹郗道茂一道回京口奔丧,郗道茂便是郗昙之女,因受姑母郗璇喜爱,自幼便在乌衣巷王宅长大,今年十九岁,比郗璇幼子王献之长一岁,与王献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郗璇已把这个侄女当作她的儿媳妇了,所谓亲上加亲。
心高气傲的郗璇对没能把谢安侄女谢道韫娶过门耿耿于怀,她育有七子一女,长子、六子病夭,三子王涣之、四子王肃之俱已成婚,次子王凝之今年二十九岁了,却至今未娶,这其中有个缘故——
王羲之任会稽内史时,郗璇常与东山谢氏女眷往来,极其喜爱谢奕之女谢道韫,想让儿子王凝之娶谢道韫,王凝之行冠礼之时,谢道韫才十岁,郗璇命儿子王凝之等谢道韫长成然后娶之,王凝之就奉母命一直等着,等到前年,王凝之二十七岁了,高门子弟二十七岁还未婚娶的实在罕见,本来谢道韫十三岁那年,郗璇是想让儿子王凝之与谢道韫先订婚的,无奈谢尚、谢奕先后去世,谢道韫连续守孝,直到升平二年末才除服,所以升平三年五月,郗璇便命次子王凝之、五子王徽之一道赴会稽东山,仿其父郗鉴当年为她选婿故事,任谢道韫在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当中择一人为婿,郗璇自然以为谢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