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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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大声回答:“我说,亲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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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鼓重新敲响起来,这回不再是那种充满敌意和令人生畏的战争宣言,而是换了一种轻松、欢快并且带有舞蹈节拍的鼓点,丛林中洋溢着一种类似庆祝丰收那样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土著男女围着客人欢声笑语、载歌载舞,迎接队员们的也不再是涂抹了毒液的弩箭和投枪,而是火堆上热气腾腾的烤兽肉和包谷饭了。
酋长用一种古老的仪式向客人表达了敬意,他把一种混合兽血和红土的染料涂抹在客人额头上,据说这是欢迎客人的最高礼节。队员们用美国香烟招待部落主人,主人则以竹筒酒回敬,这种土法酿制的野果饮料味道醇美醉人,一点不逊于美国著名的加州红葡萄酒,令威廉大为惊讶。
闷墩拿手碰碰父亲,原来他一直在观察那个神奇的“裤子”老乡。他看上去该有三四十岁年纪,头发老长,表面看上去与那些土著也没有太大区别。闷墩看见父亲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于是就说:“你再好好看看他裸露的身体,那上面生满红斑脓泡和溃烂的疮疤呀。”
父亲仔细一看,闷墩观察得很细致,如果不是因为裸露的皮肤颜色变紫变深,他就该像头金钱花豹了。闷墩低声分析说:“说明他进入土著部落的时间不太长,尚未完全适应潮湿闷热和蚊虫叮咬的热带丛林环境。”
这时父亲也从老乡腰间那块围着的破布看出一些端倪来,因为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麻布,而是一条军队士兵的短裤。这个重要发现令他心跳不已,难道这位“裤子”老乡从前也是个军人?他为什么会来到异国他乡并加入土著部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当喧闹和激动渐趋平静之后,大家迫不及待地围着老乡坐下来,每个人心里都画满问号,急切等待老乡来揭开身世之谜。老乡长叹一声,从树枝搭建的木棚里取下一只小布袋,哗啦一声倒出一堆圆溜溜的纽扣来。大家认出来,这些圆纽扣竟是中国军队的陶瓷帽徽。抗战时期,在缺乏采矿和冶炼技术的中国,无论地方军还是中央军,帽徽大都是陶瓷烧制的。可是这么多陶瓷帽徽从哪里来的呢?在大家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老乡开口了,他嗓音沉重、眼神凄凉,对大家讲述了一段难以回首的历史往事。
他说自己名叫方力钧,四川自贡人,中央军第五军上等兵,几年前中国远征军出征缅甸,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后来远征军兵败野人山,他与大队走散迷了路,奄奄一息之际碰巧被一个善良的土著女人救活,以后就留在部落成为土著女人的丈夫,别人管他叫“森”,部落语言就是“一头迷路的熊”的意思。这个土著部落供奉的原始图腾正是人熊,因此也被称作“熊部落”,因为他们相信自己都是人熊的后代。熊部落实行群婚制,所以当从前的中央军上等兵方力钧成为熊部落成员“森”以后,他不仅同样拥有多位妻子和儿女,并且很快赢得其他部落成员的信任和尊重,今后很可能接替酋长成为这片原始森林的主人。
尘封的记忆闸门打开来,老方唏嘘地说,那时候整座野人山都是中国官兵的地狱啊。许多人头晚睡下,第二天就再也起不来了,因为他们已经被蜂拥而至的蚂蟥吸干了。更多人则为疾病和饥饿所折磨,数万人葬身丛林,许多人实在走不动只好选择自杀,把年轻的生命变成一堆森森白骨。那么多孤魂野鬼,到头来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真是一场噩梦啊!
父亲看见这位前国军老兵的眼圈红了,泪水悄悄溢出眼角,令大家心情黯然。忽然间,沿途溪谷里那些累累白骨之谜被揭开了,父亲忽然醒悟,原来小分队不知不觉间走进那场曾经被表哥和志豪描绘过的战争悲剧中,他们脚下正是那条十万大军兵败野人山的死亡之路,只不过他们在不经意中扮演了后来人和历史见证者的角色。
在队员请求下,老方带领大家来到部落背后一处山崖断壁之下。远远看见一座乱石垒成的荒冢赫然隆起,一根粗大的树桩竖在坟前。父亲走近一看,树桩上有一行刀子刻出来的汉字,尽管字迹歪歪扭扭,但是他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念出来
中国远征军无名官兵之墓
方力钧叩立中华民国×××年
据老方讲,这座坟堆里葬有一百多位远征军战友的遗骨,都是他在附近山谷丛林中收敛回来的,算是让这些不幸殉国的抗战英烈人土为安吧。父亲想,怪不得那么多人被列入“失踪者”名单,从此人间蒸发,了无下落,要不是小分队偶遇幸存者老方,谁又会知道这些中国官兵的下场是如此悲惨呢?而他失踪已久的如兰姐姐、罗霞姐姐是否也成了野人山里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呢?他可能永远也无从知道。
父亲的眼泪在心中流淌成河。大家默默地在坟前肃立致哀,点燃香烟来祭奠这些为国捐躯的无名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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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几乎迷失在野人山的小分队来说,老方的及时出现成为照亮他们面前道路的希望之光,否则他们要在茫茫林海中找到飞机残骸完全是个悬而未决的未知数。老方听完威廉讲述寻找飞机残骸的任务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去叫来一个瘦小得像孩子的土著男人,他管这个男人叫“机”。他同机咿咿呀呀地比画着讲了一阵,然后翻译说:“机是熊部落最好的猎手,他说在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好几次以前,他去太阳睡觉的地方打猎,看见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儿从天上掉下来。机认为那一定是山神发怒了,吓得再也不敢去那里打猎了。”
好像黑暗中摸索的人忽然看见光亮,大伙几个个心情激动、兴奋不已。威廉欲请猎手做向导带路,但是遭到拒绝,因为机害怕遭到山神的惩罚。老方详细问明地点之后,决定亲自带领“亲戚”去寻找那只坠毁的大鸟。
经过一整天翻山越岭,他们果然在一座幽深难觅的山谷里找到这架失事的盟军飞机。正如总部通报的那样,飞机虽已坠毁但是并未起火燃烧,所以残骸散落得到处都是,由于陡峭的山崖和高大的树木严严实实遮盖了它的踪迹,难怪连美军侦察机也未找见。他们在机舱残骸里找到摔坏的电台和文件包,正如总部担心的那样,作战文件和密码本完好无损,如果被日本人抢先找到后果将不堪设想。威廉将文件和密码本付之一炬,让红彤彤的火焰完全吞噬掉这些军事机密,然后看着溪水将纸灰带走无影无踪,大家才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欣慰。
接下来他们继续寻找散落在山坡和丛林中的死者遗骸,以便让这些不幸殉难的西方军人以体面的方式进入天堂。但是当他们陆续找到人体遗骸时发现死者面目全非,不仅模样不可辨认,而且所谓“遗体”也只剩下一些残缺不全的白骨,想必热带丛林的食肉动物都赶来光顾过这顿天上掉下来的人肉大餐,所以即使那位大英帝国的勋爵先生亦不能幸免。人们仅仅通过那只奇形怪状的大号木头烟斗才确认死者身份,他们将所有找到的遗骸堆在一起火化,只把其中属于勋爵的一小部分骨灰装进铁盒子里带走,其余就地掩埋。
下葬的时候威廉为死者念了一段《圣经》为他们的灵魂祈祷,然后大家填上土,插上一块飞机的金属碎片作为识别标志。完成任务的小分队就要和他们的“亲戚”老方或者说土著“森”说再见了,大家心里都有些依依不舍。父亲听见胡君小声问他:“你愿意跟我们一道离开野人山去印度吗?等打败日本人,你就可以回到你的四川老家去。”
老方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你们走吧,从前那个叫方力钧的士兵已经不存在了,今天你们面前的人名字叫‘森’。森在这里有自己的家,有妻子和孩子,部落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们都是森的亲人,所以森必须留下来报答他们。”
老方返回他的土著部落去了,他走得很快,一下子就钻进山林中不见了。大家反倒心情沉重,个个怅然若失的样子。走着走着,远方的山林中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粗犷的歌声来,父亲听出那是一种流行于川南自贡的地方小调《躲猫猫》:郎呀郎你莫走,哪怕你躲在猫猫(旮旯)头,
妹子一心跟你走,撞倒东山不回头。
妹子妹子听我说,哥哥不是无情郎,
如今日本来侵略,哥要扛枪上战场。
歌声越来越小,队伍也越走越远,最后人与歌声都融入茫茫林海,变成天地间一朵绿色的浪花……
第十八章恒河之约
1
父亲睁开眼睛,看看手表才早上六点刚过,其他人还在床上沉睡。他伸个懒腰,这才记起昨晚威廉队长宣布过小分队放假一天。
自从完成那个艰巨的搜寻飞机任务并带回翁将军骨灰后,又接连执行了几次任务,小分队奉命返回印度基地休整。虽然营地静悄悄的,可是父亲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躁动,好像想做点什么,可是究竟做什么却没有想好。他又倒下来,但是却睡不着,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口哨声,那哨音很快乐,吹的是西北流行歌曲《送你一枝玫瑰花》。他听出是胡君在吹口哨,心里立刻来了气,拿手堵住耳朵,可一想这小子起这么早干什么呢。他悄悄从帐篷缝里往外一瞅,看见胡君刮了胡子,穿着新军装,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束野花。他在车上捣鼓一阵,然后发动汽车开走了。父亲忽然明白,这小子一定是上医院与珍妮护士约会去了。
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父亲不由得妒火中烧。恋爱从来都是排他主义和头脑冲动的产物,父亲恨恨地想,不管怎么样,这个卑鄙的家伙也不该抢走弟兄心仪的姑娘,他算什么大哥啊?!想到这里,父亲飞快地动起脑筋来,他要想法阻止胡君约会,不能让他高高兴兴地如愿以偿。
营地到医院来回有好几个小时车程,父亲看看手表已经过去快一小时,却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这时虎头也起床了,看他坐立不安、火烧眉毛的样子,就奇怪地问他怎么啦。他悄悄把胡君抢走护士珍妮的事说了,虎头一听就火了,他说我看老大怎么就夸夸其谈不地道呢,“朋友妻,不可欺”嘛,这种事出在江湖上要被放血的。于是两人开始密谋,决不能让胡君的企图得逞。
早饭时有人从黑人军士长老汤姆口中得到口风,说小分队要去某座印度城市执行任务,大家都很兴奋,纷纷猜测要去到哪座城市,执行什么任务等等。父亲眼前一亮,拉着虎头闯进威廉的队部帐篷。队长正围着餐巾吃早饭,父亲大声报告说:“长官,听说要去执行任务吗?”
威廉取下餐巾擦擦嘴说:“本不想让你们提前知道,既然传开了,我就只好如实回答你,是有这么回事。”
父亲紧张地问:“什么时候出发?”
威廉回答:“傍晚六点。”
虎头报告说:“胡君擅自离队外出,他很可能赶不上执行任务。”
威廉皱起眉头说:“胡是个遵守纪律的士兵,他昨天向我请过假,但是命令是今天早上才下达的。他的外出应该在傍晚以前结束。”
父亲争辩道:“要是他赶不回来怎么办?”
威廉也犹豫起来:“你知道他上哪里了吗?”
两人涨红脸大声回答:“当然知道——长官!保证完成任务!”
父亲驾驶吉普车冲出营区,他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心里好像有盆火,满脑子只有一个狂热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胡君押回来。发动机声嘶力竭地咆哮,耳边一片呼呼的风响,汽车在公路上狂奔,连虎头都连声惊呼:“老邓你疯啦!别把车开翻了!”
快到中午父亲终于追上胡君,此时已能看见那座曾经给他留下过美好记忆的野战医院。浪漫的胡君当然不知道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他依旧沉浸在热烈而又美妙的恋情中,直到父亲追上去拦在面前,胡君才吃惊地从车里探出头来。当他看清面前两张凶神恶煞的面孔时不禁变了脸色,父亲可不管他有多么吃惊,只管凶巴巴地传达命令:“我们奉命带你回去,你马上跟我们走!”
胡君理直气壮地说:“队长批准了我的请假。”
虎头笑了:“队长又改变了主意。’
胡君结结巴巴地问:“为什么?”
父亲拍拍卡宾枪说:“部队要执行任务,你想做逃兵吗?”
胡君的神情立刻萎靡了,他看看近在咫尺的野战医院,又不甘心地说:“给我十分钟……就十分钟行吗?”
父亲冷冰冰地回答:“不行!”
虎头更是鹦鹉学舌地补充:“一秒钟也不行!马上回去!”
胡君只好无可奈何地掉转车头,他像个垂头丧气的俘虏兵被父亲和虎头押回营地。父亲心里痛快极了,简直像大热天吃了凉西瓜,心里积郁多时的恶气终于吐了出来。傍晚队伍集合,威廉队长宣布上级命令,鉴于“甲壳虫”分队圆满完成总部交给的任务,上级决定为他们集体记功一次,奖励参与行动的官兵休假十天,地点就在素有“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