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作者:徐志频-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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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防派”的意见,像在建议头痛医头发,完全不靠谱,没有几个人相信。
但“海防派”既然有当时担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牵头,一旦面对左宗棠出面挑战,他们就展开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四处搞人际关系网络圈,组团来打击“塞防派”。
集权体制中,每一个政见成败背后,都事关官员的切身利益。利益面前,他们会奋起力争。
1875年1月,刚参加完同治皇帝的丧礼,李鸿章回到天津,马上规划“倒塞行动”。他的策略是党同伐异。“党同”的做法,是给河南巡抚钱鼎铭写信,发动他来打先锋。钱鼎铭根据李鸿章的安排,上奏折请将豫军撤回河南,让想西征的左宗棠削弱军队。“伐异”的方法,是将支持左宗棠的江西巡抚刘秉璋一手拉、一手打。打的方法是骂,说他“坐在屋内说瞎话”。通过骂将他拉成“海防派”。刘秉璋是李鸿章的老部下,碍于情面,不好再支持左宗棠。
通过李鸿章不遗余力的鼓动,中国的官方与民间,几乎同时形成一种舆论氛围:放弃新疆是爱国行为,收复新疆是卖国举动。
在站队的政治压力与官僚的利益诱惑支配下,不少大员成了李鸿章的信徒。在“海防派”的成员里,沈葆桢的名字列入,让左宗棠格外受刺激。
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得意女婿。在左宗棠办理洋务运动时,曾重点培养过他,举荐他做了福州船政大臣。
如今大权已经在握的左宗棠,始终不忘柳庄时与林则徐的湘江夜谈。林则徐对塞防认识最深,左宗棠想,这些沈葆桢应该知道。毕竟,林则徐临终前事业托孤,就是将收复新疆的历史担子,一把压到左宗棠肩上了。这些都是“心忧天下”的大事,是国家与民族利益,而不是左宗棠个人私家事情,沈葆桢也应该想得到。
左宗棠心里气啊。收复新疆这副担子,没有交给你沈葆桢,已经愧对祖宗了。
左宗棠猜测沈葆桢是出于官僚利益、人情考虑,违心地背叛了林则徐,也背叛了自己。
左宗棠一生从不背后议论人,但他会当面骂人。以他刚直的性格,自然骂得一点不留情面。他拿着沈葆桢的折子,当着幕僚与部下的面,骂沈葆桢是卖国贼,是林文忠公家的败类,连丧权辱国的李鸿章都看不清。又说林则徐当年被沈葆桢这个大骗子欺骗了,错将女儿嫁给了他。又说曾国藩当年瞎了眼,还保举推荐沈葆桢。
骂着骂着,他放声大哭起来,说自己也是天下第一无用的人,眼看着林文忠公守住的伊犁,被俄国人占领了,自己竟不能收回来。
在场的人听着,有人愤慨,有人惭愧,有人跟着他一起哭了起来,场面悲切,促人泪下。
这恐怕是左宗棠一生中唯一一次因朋友背叛而大哭。
当年在湘阴旱涝灾害相继袭来,全家几乎遭遇灭顶之灾,他也没有哭过。
左宗棠势力单薄,有心保疆,无力争权。他此时最大的痛苦,是不能自己做主。
还能怎么办呢?哭不是办法。他只能通过事实论述,用耐心说服的方法,抛出自己一颗心,争取朝廷的支持,实现收复新疆的大愿。
左宗棠冷静下来,深思熟虑,给朝廷写了一个“为什么要、又为什么能”收复新疆的奏折。
他抓住重点,从反面论证,如果不加强塞防,会带来什么后果。“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不独陇右堪虞,即北路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处,恐亦未能晏然。”按这个速度,北京被俄国侵占,掐指可算。
左宗棠含泪写着,逐渐感觉到,这次西征,有点像当年诸葛亮北伐了。他以诸葛亮作《出师表》的心情,继续写道:我本来只是贫困乡间的一个小小的读书人,多亏了咸丰、同治两位皇帝的信任,才得到现在显赫的头衔。如今,官位已经到顶了,爵位也已经到头了,这些是我年轻时想都想不到的。现在国家边防有难,我只想纯粹去救难,哪里还会想到奔赴新疆再去建功立业,谋个官职头衔?(“臣本一介书生,辱蒙两朝殊恩,高位显爵,久为生平所梦想不到,岂思立功边域,觊望恩施?”)而且,我今年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了,眼看着黄土就要掩埋到脖子上,既没有功名想法,也不为贪图私利,只想一心担当起国家的边疆危难,为朝廷分担解难。如果不是为了这些,我自己早就放弃了。即使最愚蠢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也应该知道自己怎么选择呀。(“况臣年已六十有五,正苦日暮途长,及不自忖思量,妄引边荒艰巨为己任,虽至愚极陋,亦不出此!”)
读诸葛亮《出师表》而不坠泪,其人必不忠;读李密《陈情表》而不坠泪,其人必不孝;读韩愈《祭十二郎文》而不坠泪,其人必不友。读左宗棠“西征表”而不坠泪,其人必无血性。
左宗棠这篇“西征表”,情感与文采,完全可以与《出师表》相媲美。
为什么要抛出心来呢?左宗棠生性如此。
再愚蠢的皇帝,也分得清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在装假。上奏人的感情、动机到底怎么样,他感觉得出来。当年骆秉章不动声色地用官场计谋去扳倒杨霈,不就被智商并不算高的咸丰皇帝一眼识破,骂他“无耻已极”吗?
李鸿章就不敢像左宗棠这样写,他的内心禁不起坦白。利益面前,官官相护,大家都在装,内心里个个比别人都透亮。装的人多了,就是力量。他希望借助这股力量,来培养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只要朝廷的皇权存在,既得利益集团就不会垮,李鸿章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可以稳如泰山。
这些话,他能掏心掏肺抛出来吗?
但李鸿章没有预料得到,一个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垮塌的王朝,为了江山稳固,需要一个可以向它交心的人,需要一个可以给到自己安全与保护的人,而不是总是粉饰太平,向他报喜不报忧,将皇帝忽悠到棺材边了还大喊“吾皇万寿无疆”的机灵奴才。
左宗棠用他的刚直、真情,直通朝廷内外,简洁、明快、高效。 “西征表”奏折递交上去后, 1875年5月3日,慈禧太后在养心殿召开廷议。军机处、户部、总理衙门各尚书、大臣,当着同治皇帝与慈禧太后展开专题讨论。
可以想见,无论站队,还是利益,他们几乎都朝着李鸿章方向一边倒,只有军机大臣文祥力挺左宗棠,力排众议。
但出乎现场多数人意料,慈禧太后与慈安太后坚定地采纳了文祥的保荐,当场宣布:任命左宗棠为统帅,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办新疆军务”。一切兵、粮、饷、运,都全权交付左宗棠一人负责。
西北告急的节骨眼上,塞防形势急转直下,超过左宗棠预期。朝廷对他依赖般的信任,与诸葛亮当年完全一样。
慈禧太后之所以力排众议,原因在于王朝是她个人的,责任全由她独当。大臣们可以从既得利益出发,关注个人可以从朝廷中瓜分什么好处;她不能。整个朝廷的安危,才是她关注的利益点。臣子想个人好处,皇帝需要的是能担当分忧的能人。
慈禧26岁就能凭本事夺过国家权力,当然有能力驾驭这帮臣僚。她已经全部听明白了:李鸿章说的是朝廷自残的两种方式,接近实情,但傻瓜都不会主动自残。左宗棠的“西征表”,让她看到了信心,也感受到了力量。
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主动请缨,收复国土,无利可图。根据朝廷“谁坚持,谁办事”的规矩,左宗棠从闽浙总督将调任陕甘总督。陕甘比起闽浙,不知穷了多少倍!古往今来,哪有主动要求去贫穷地区的封疆大吏?李鸿章在直隶享尽荣华,正是怕自己去陕甘吃苦,所以才极力主张放弃。想到这里,慈禧一阵心寒:“外托君臣名义,内结防范之心”,口里唱着高调,其实包藏祸心。
慈禧眼下刚40岁,从能力到精力,都还处于上升期,没有老年政治那种暮气,也没有后来显山露水的独断专横。
李鸿章一听,确实傻眼了。他一直在组团竞争,以为胜券在握,没想过惨败。
李鸿章反对收复新疆,除了怕自己支持会派自己去陕甘穷困地区吃苦,还有两个重要原因,只是他说不出口:如果左宗棠去收复新疆,打仗的银子还不得李鸿章来支持?假使一直收复不回来,自己就得一年一年送银子上前线,事情做了,看不到政绩,做这种冤大头,亏大了。如果左宗棠万一收回来了,则他的功劳已在自己之上,自己搬起银子砸别人的口袋,岂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周瑜了?
李鸿章独自在家生闷气。但这种反方向吹的微风,已经挡不住楚军猎猎战旗飘扬的雄风。
左宗棠马上要调兵遣将,浩浩荡荡杀进新疆。
去新疆前夜,左宗棠脑子掠过几个画面:18岁那年,他在长沙棚户区买到清初的地理学家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21岁那年,他在湘潭桂在堂与夫人周诒端学习舆地,自绘地图;27岁那年起,他在陶家读中国地理百科全书; 38岁那年,他在湘江与林则徐对谈新疆边防。这些当年看来完全无用的经世致用学问, 45年后,竟然马上可以全部派上用场!左宗棠心中涌起一股激动。
但国防大事,谈何容易?!更何况,众人都反对的事,一定是最难做的事。
人要取得成功,要主动去做难事。要取得巨大成功,就必须去做一桩世上最难做成的事。
左宗棠逢难必挺。他怎么在戈壁荒漠的不毛之地上建立起自己的不世功业?
'1' 是指“科举时代称有年谊者的晩辈”,是同年登科者两家之间的互称。安徽合肥人李文安与湖南湘乡人曾国藩是1838年的同科进士,属于“同年”。李文安是李鸿章的父亲,李鸿章现在拜曾国藩为师,在师承关系上又属于晩辈。
'2' “合肥”即是李鸿章,他是安徽合肥人,所以他又叫李合肥。东汉以后,人名取字才越来越讲究,情况也越来越复杂,还常常以被取号人的地望、官爵、谥号等命名,如北宋王安石称王临川。
'3' 民国版的《沧县志》曾披露过张宗禹投河后的去向,曰:“张酋败后,逃至邑治东北之孔家庄,变姓名为童子师,后二十余年病死,即葬于其庄,至今抔土尚存焉。其临殁时告人曰:‘吾张宗禹也。’”
下部 飞龙在天
第十三章 西征幕后
第十四章 抬棺收地
第十五章 军机之谜
第十六章 粪土千金
第十七章 挂剑枝头
第十八章 奋激千秋
第十三章 西征幕后
第十三章
西征幕后
祭旗西征
1875年5月3日,清廷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
新的任命打断了他的洋务强国梦,也中止了他退休回湘阴柳庄做幸福生活梦。他只能继续做当代诸葛亮大梦,由一条转战江湖的野龙,蜕变成一条出边入塞的飞龙。
1876年初,左宗棠出征前夕,情势十分紧迫。阿古柏政权蠢蠢欲动,准备搞“疆独”。设计都做好了,脱离中国,投入俄罗斯怀抱。
回想起林则徐在1850年湘江夜谈对左宗棠的预警:“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预言现在终于变成了让人悲哀的事实。
左宗棠兴师,先在政治上取得正义。他明确宣布:“大军规复旧疆,是吊伐之师,与寻常讨贼有异”。“吊伐”是吊民伐罪,“讨贼”是讨伐家贼。这用“外战”与“内战”将征伐阿古柏卖国政权与剿灭太平天国运动区分开来,矛头直指背后的英国与俄国。
楚军这时成立已有15年,历经剿灭太平军、平定捻军,安定陕西、甘肃回族变乱,士兵个个身经千战。
新疆地域广漠,大规模地出征,楚军势力单薄,已经无法胜任。
左宗棠在楚军的基础上大加改造,成立西征军。
从率领楚军的将领,变身西征军的统帅,左宗棠要转型,从身先士卒,变成善于用将。
组建西征军,左宗棠用将,继续沿用楚军的要求:用武人不用文人,重经历不重学历。
任命的西征大将,有两位重要人物:一是老湘营的统领刘锦棠'1',一是曾做过手下旧将的将军张曜(药,照耀)'2'。
刘锦棠的老湘营,不属湘勇直接管辖。追溯渊源,可到1852年。
1852年,湖南巡抚张亮基命令曾国藩调集湘乡团练1000多人分两批赶到长沙,王錱带领一营。
王錱第一次出战在曾国藩的指挥下进行。王錱以2千团练对阵太平军数万精锐,在岳州羊楼洞一败涂地。部下尽死,王錱侥幸乘船逃脱。
王錱认为失败原因,全因曾国藩瞎指挥造成,宣布要脱离湘勇。
王錱其人,很有特点。他思维敏捷,口才超群,声音洪亮,遇事爱发议论,争论时总想盖过别人一头,闭门吟颂的谦谦读书人对他多有反感。
但个性张扬的另面,王錱却有他不可替代的优点:自负但从不浮夸,学习武术最勤奋,武学造诣很深,擅长军事训练,精通战略战术,论带兵打仗的实际本领,当时湘勇无人能出其右。
王錱骡子脾气,倔强勇猛、独立性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