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人-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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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吃完饭,抱着孩子亲了又亲,依依不舍地走了。这天余下的时间江老太一直心神不定,她扳着女儿的手指看了又看,想看看上面有没有做过手术的痕迹。想到这儿她心中一抖,这么小的娃儿,要把手指肚上一层皮肉刮下来,不疼吗?不过女儿的手指光滑滑的,不像做过手术。
女儿喂饱了,酣然入睡。江老太出去买了几袋奶粉,回来见老头拿着放大镜,正入神地看女儿的指肚,原来老头子也不放心呀。她说:“老头儿,看出啥名堂没?我刚看过,没有伤疤。”老头儿抬起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发生了大事,老头迷迷瞪瞪地说:
“老婆子,咱妮儿的手指上有指纹!”
江老太说你老眼昏花了吧,谁都知道类人没有指纹,刚才丹丹姑娘还说呢,只要有指纹就能上户口册呢。说到这儿她浑身一震,忙接过放大镜仔细察看。没错,有指纹!指纹很淡,隐在半透明的皮肤中,但分明是有的!她看看其它九个指头,都有,甚至能看出是七斗三箕。
两人乐傻了:“有指纹!”“是有指纹!”“咱们该咋办?”老太想起来,“丹丹姑娘临走还留下了手机号码呢,问问她,一准清楚!”
丹丹的手机接通了。“我是杜纪丹丹,你是哪位?”江老太兴奋地喊:“丹丹姑娘,我是你江大妈呀。你走后我们用放大镜看了女儿的指肚,她有指纹!”
丹丹的声音也变了:“真的,没看错?”
“没有错,看得很仔细,是七个斗,三个簸箕!”
丹丹困惑地说:“她怎么会有指纹呢,所有的指纹都削掉了呀。不管怎样,恭喜你们了。这是极难得的,你们有一个真正的女儿了。”
“我们该咋办?咋去上户口?”
丹丹沉吟一下:“你们先把消息捅到报纸上,那样更保险,免得有人……南阳我有一位记者朋友,我现在就通知他去采访你们,余下的事他会帮你们办。”
“丹丹姑娘,谢谢你啦。”
丹丹笑着说:“说谢就太生分了,真的,我为你们高兴。我自己也高兴。”
第二天,南阳晚报上登出了这则消息,这是这批有指纹的类人中第一位披露于世的。当天,世界上又有三则同样的报道。数千万人看到了这几则消息,凡是购买过类人婴儿的家庭都用放大镜去察看。第三天,全世界共发现了3497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第四天是47893个,而且这个数字在逐日增加。也就是说,从四个月前的11月15号起,凡购买婴儿超过出厂日期两个月的,全都显现了自然指纹,无一例外。
“截至今天为止,南阳地区共发现七十八例有指纹的类人婴儿,大部分是2号工厂的产品,有十二例是1号和3号工厂的。”史刘铁兵说,他坐在巨型办公桌对面,高局长脸色阴沉,仰靠在座椅上。“局长,这是咋回事?各个类人工厂都有世界上最严密的防护,咋能在一天之内全被攻破?是谁干的?”
高局长沉默不语。
“局长你说该咋办?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局势就要失控了!”
高局长怜悯地看着他,铁兵也是他的爱将之一,但他与剑鸣是不同类型的人。铁兵忠心耿耿,责任心很强,只要有命令,他可以毫不皱眉地走进熊熊烈火中,但他的大局观要差一些。现在还想什么善后办法?局势早已完全失控了,从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出生后就基本失控,等到五万名有指纹婴儿从1号、2号、3号工厂同时拥出来,那道堤防早就彻底崩溃了。现在,即使大禹重生,也不可能再让洪水归位。
铁兵到现在还看不到这一点!
史刘铁兵还在热切地看着他,在他心目中,局长就是万能的上帝,只要局长一声令下,局势就会瞬间改变。高局长不忍打破他的希望,温和地说:
“我都知道了,局势太复杂,暂时不要采取什么措施,你先回去吧。”
史刘铁兵惶惑地走了。高郭东昌留恋地看看他的办公室,看看他的巨型办公桌。记得他还是一个小警察时,第一次走进局长办公室,他曾为这里的气势所震撼。那时他曾想,坐在这张巨型办公桌号令天下是什么滋味!后来他果真当上了特区警察局长,他二十年的工作,就是尽力建立了一道对类人的坚固堤防。现在,这道堤防在旦夕之间崩溃了,消融了,他也该谢幕下场了。
他按电铃唤来秘书,吩咐道:他要休息几天,局里的事先由秘书招呼着。秘书惊慌地瞪大眼睛,这几天正是多事之秋,一个个事故令人应接不暇,在这个当口儿局长却忽然要休息!她很想劝局长改变主意,但看看局长冷静的表情,知道劝也是白劝。也许局长有什么个人想法?也许局长已听说上峰要将其免职?她点点头说:“好吧,局长尽快回来,这两天如果需要做什么决定,我用电话请示你。”
高局长微微一笑:“有事也不要找我,我既然休息,就要真正地休息。”
秘书没有坚持:“好吧,还要我做什么?”
“没有了,谢谢你这些年的工作。”
高郭东昌住在城南的高级住宅区里,院里种着漂亮的棕榈树,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毯。这种草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转基因牧草,颜色特别绿,冬天也不会干枯。厚厚的草地吸收了汽车的噪音,这里显得十分安静。
女儿女婿和四岁的小外孙今天都在家,看见他回来,女儿惊喜地说:“哎哟,老爸今天有空回来啦。”
小外孙斗斗喊着“昌爷爷,昌爷爷”,向他扑过来。他抱起外孙亲亲,对女儿说:“今天我休假。”
妻子说:“真难得呀,平常只听说你加班,啥时候见过你休假?咱们好好玩一天。到哪儿去玩呢?”
斗斗说:“到内乡去看恐龙蛋和火山蛋!爷爷答应过的。”
“好的,今天就去内乡。”
内乡县离这里有九十公里,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内乡县衙博物馆。这是全国惟一完整保存的古代县衙,里边陈列着县官和皂役的塑像,摆着过去县衙所用的各种刑具。西侧一座陈列室里是恐龙蛋和火山蛋。小外孙对火山蛋最感兴趣,火山蛋呈扁圆形,有横向纹路,一个剖开的火山蛋显示其中是空心的。
“爷爷,为什么火山蛋是空心?”
解说词中对此没有说明,高郭东昌只能凭推测解释了。他说火山蛋是火山爆发时形成的,一团熔岩——就是熔化的石头——被抛到空中,快速旋转着。于是这团黏稠的熔岩就变成了扁圆的南瓜形。由于离心力的作用,中央成了空的。这团熔岩一定被抛得很高,使它在落下时已基本冷却,所以这种形状能保存下来。小外孙不知听懂了没有,但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中午他们把车开到一座山坡上,在一片草地上吃了野餐。斗斗一直猴在爷爷身上,和他寸步不离。胖爷爷,你有手枪吗?胖爷爷,明天你带我到宝天曼原始森林去玩,可以吗?妻子感慨地说,真是亲劲儿撵着哩。斗斗长这么大,当爷爷的没抱过几次,可你看斗斗对外公多亲!高郭东昌把外孙抱起来,用胡茬子扎扎他的嫩脸蛋,斗斗咯咯笑着,用力推着爷爷的脸。他的瞳仁又黑又亮,皮肤下能看到细细的血管,洁白的糯米牙闪闪发亮。高郭东昌把斗斗紧紧搂在胸前,两颗泪珠滚下来,他没让别人看见,悄悄地揩掉了。
晚饭后,女儿女婿要带斗斗回家,斗斗还缠着爷爷明天领他去公园。此时高郭东昌还不知道他明天要干什么,但他预感到明天不能和斗斗一块儿玩了。他说:“斗斗,爷爷明天不能陪你玩了,真对不起。”斗斗说:
“爷爷,你明天上班吗?”
在斗斗的心目中,“上班”是个法力无比的禁咒,只要爸、妈、爷爷上班,那他再缠磨也是没用处的。高郭东昌含糊地说:
“是啊是啊,斗斗再见,斗斗再和爷爷亲亲。”
女婿把他抱上车,女儿高兴地说:难得老头子今天高兴,今天玩得真痛快。
晚辈们走了,屋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高郭东昌说我到书房里待一会儿,他走进书房,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妻子不像女儿那样粗心,早看出了丈夫有心事。她知道,外面正为类人婴儿的事闹得天翻地覆,在这时休假,不是什么好兆头,莫非他被上级免职了?但她没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首先,闹出这么多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并不是丈夫的责任,丈夫负责2号工厂之外的防卫,出事却是在2号内部。而且,连远在美国和以色列的1号、3号也同样闹出乱子了呢。即使丈夫被免职,也不是坏事,他已经五十六岁了,该歇歇了,这个工作太辛苦,太出力不讨好,早该把它撂下了。
但她没有同丈夫把这些话说透,这也是她日后切切疚悔的地方,也许那天好好开导开导丈夫,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晚上十点,丈夫从书房出来,神色很平静,说时候不早了,休息吧。睡到床上,妻子问他,明天还休假不?要是休假,再带斗斗玩一天,你看斗斗对你的亲热劲儿,叫人感动。丈夫含糊地说:
“明天再说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后,那些生产线上下来的婴儿就要同斗斗平起平坐了。”
这是他透露心境的惟一一句话。妻子委婉地劝他:“想开点吧老头子,有一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人再强,强不过老天的。其实,我见那些领养了类人义子的家里,不也都是亲亲哪肉肉呀,疼爱得不得了,看不出他们和自然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丈夫平静地说:“睡吧,不说这些了。睡吧。”
丈夫似乎很快入睡,妻子想了一会儿心事,也蒙碦入睡。但她睡不安稳,丈夫的平静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令她不安。她梦见丈夫伏在她头顶向她告别,脑袋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她问丈夫,那是什么?那个黑洞是什么?丈夫扭头看看黑洞,一句话也没说。梦境到这儿截止,然后丈夫似乎下床了,他是去小便吧,但很长时间还没回来。她从迷蒙中醒过来,床的那边是空的。刚才的梦境忽然闪过,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忙下床去寻丈夫。书房的门虚掩着,没有灯光,就在这时,书房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凄惨地喊一声:
“东昌!”
话音未落,便昏倒在地上。
高郭东昌局长自杀的第二天,一架“蜜蜂”型直升机飞到那座废弃的矿山,降落在德刚和剑鸣的住室前。机翼没有停转,旋起了地上的落叶和灰尘,一名便衣从直升机上跳下,猫着腰跑过来,匆匆对两名看守说:
“2号工厂总监安倍德卡尔请齐洪德刚和宇何剑鸣两位先生前去议事,现在就走!”
他同看守交验了提犯人的手续,催两人快上直升机。剑鸣没好气地说:“这就拉出去枪毙啦?也不给点时间酝酿酝酿情绪。”那人笑笑没吭声,推着两人进了机舱。这种直升机只有两个座位,那人留在地上,对驾驶员挥挥手:“起飞吧,直接飞2号!”
直升机疾速拉起机头,飞上蓝天,地上三个便衣的身影渐渐变小了。一个个山头从机下掠过,山头变成丘陵,又变成平原,高楼大厦开始出现。两人都感到纳闷,看这架势当然不是拉去枪毙的,但怎么会突然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剑鸣敏锐地说: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喂,驾驶员师傅,安倍德卡尔请我们去干什么?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驾驶员回头笑笑,没有回答,但至少说,他的态度中不含敌意。
那个熟悉的软壳蛋出现在视野里,2号工厂到了。他们尚在空中时就感到了2号不同寻常的熙攘。职员停机场和停车厂塞得满满的,客人停机场也停了不少直升机和小飞碟。他们的飞机好容易找到了停机位置,落下来,驾驶员领两人来到门口。客人们正鱼贯而入,令德刚和剑鸣惊异的是,门口不再检查瞳纹和指纹,连沐浴更衣的程序也免了!俩人互相看看,在目光中肯定,没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进了大门就看到,2号停产了,这是两个月来2号的第二次停产。曾经井然有序的生产线现在寂然无声,无所事事的类人职员聚集在车间的门口,像是蜂巢被扰动的蜂群。驾驶员领着他们走向中央办公大楼,路上他们看到一个熟悉的衰老的身影,一个姑娘正扶着他慢慢走。是何不疑!剑鸣喊:爸爸!紧赶几步追上他,与老人拥抱。老人很高兴,也很意外,他没有料到儿子也是2号的客人。德刚也过来同老人叙礼,他们没时间寒暄,剑鸣急急地问: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月,我们一直被监禁在山里。”
“我和你妈妈也一直被软禁在家里,刚刚知道一些情况,是秘书小姐告诉我的。”他指指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