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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敦煌遗梦-第6章

小说: 敦煌遗梦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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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果然像紧箍咒对孙大圣一般起作用。沉默了片刻,手电移开了,像支火炬般竖将起来,照着洞窟的顶部。他立即拿起自己那混混沌沌的电筒向她照去。那是一张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的脸,裹在一条大大的灰头巾里。头巾里呲出来许多灰白的发丝。黑色的长袍和灰色的短褂这时看起来十分阴暗,一对眸子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恕——又是那个少数民族妇女。
  “噢,又是你!你是潘处长的客人?”声音里仍有疑惑。“是的。”
  “拿证件来我看看。”
  她接过特别观光证,在那束火炬似的电光底下贴近眼睛,像是用鼻子在嗅。
  “黑更半夜的,你到这搭干啥?白天没看够?”“对。”
  “你到底要看啥?”
  “喏,就是这幅。”他用电筒指了一下那片空白处。她的身子晃了一下,“你到底是干啥的?”
  “……就是研究这些的。”
  “哦,是搞壁画研究的,北京来的?”“嗯。”
  她似乎长舒了一口气,一副释然的样子,“咋不早说?要看这画有啥难,这壁画虽然被盗了,原画还在俺手里呢。”
  “原画?!什么意思?”
  “对了,这壁画其实是晚唐画匠的一幅临摹,原画是唐朝尉迟僧画的哩!”
  “你是说,你那里有尉迟乙僧的真迹?!”张恕感到嗓子发干发涩。
  “那不是咋的。”女人似乎根本不懂“真迹”二字的意义。“在你手里?”
  “在俺手里。”
  “能给我看看吗?”他的声音又低又急,几乎听不出来。他知道他心里怀着一种被拒绝的恐惧。
  “咋不能。”女人的口气仍是这般毫不在乎,似乎有人想借用她的一块破抹布似的。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
  “我倒想知道,你咋这么看重这画哩!”女人忽然抬起头,额前的皱纹被顶光照得像一道道车辙。张恕想起她在73窟前踽踽独行的样子,心里猛然冒出一种巨大的恐惧。
  “我……我对吉祥天女……很感兴趣,……我觉得,乙僧的画……好像画的不是真的吉祥天女……”
  “哈!哈哈哈……”女人又狂笑起来,“真的吉祥天女甚样?你倒给俺说说……”
  “印度教、婆罗门教、佛教对于吉祥天女的描述都很不同,藏传佛教把天女描绘成一个狰狞可怕的妖神,到底什么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为什么她是这么多教派的女神?……”
  “你的心还挺细的哩!”女人又讥讽地笑了。“哪那么些‘为什么’。”她故意咬着“什么”两个字学他,“功德娘娘嫁的是北方天王哩!天王咋着娘娘就咋着,这有啥解不开的?知道天王不?”“知道。北方毗沙门天王,四大天王之一。”
  “四大天王也叫四大金刚,知道不?就是手执金钢杵的护法天神,也是夜叉神,那样子凶不凶?你看看这石窟的四角,”她举起巨大的手电向窟顶射去一一窟顶四角绘着四大天王像,“俺们这搭好窟都这样。这是东方多罗陀天王;南方毗琉璃天王;西方毗留博叉天王;北方毗沙门天王。”张恕看到毗沙门王的匦像。金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胄,头戴金翅鸟宝冠,带长刀,左手持供释迦牟尼的宝塔,右手执印度式三叉戟,脚下踏三夜叉鬼;中间的名地天,作天女形;左为尼蓝婆,右为毗蓝婆,作恶鬼形。天王右边是五位太子和夜叉、罗刹等部下;左边有五位行道天女和天王的夫人。这位天王夫人果然“颜貌寂静”,丝毫不像乙僧笔下那位美丽妖媚的吉祥天女。
  再看另外三位天王:东方护国天王因能护持国土而得名,身白色,穿甲胄左手把刀,右手执矛,守护东胜神洲;南方增长天王:因能令他人增长善根而得名,身青,着甲胄,手执宝剑,守护南瞻部洲;西方广目天王:因能以净眼观察护民而得名,身红,也穿甲胄,左手执矛,右手把赤索,守护西牛贺洲。
  手电光如舞台的追光一般勾勒出一张张青面獠牙的脸,阴影在彩塑像的头顶上浮动,张恕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知道中国的哼哈二将不?”那女人揭掉头巾,一蓬肮脏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其实就是金刚力士。先前,金力士只有一个,叫做法意太子,他自小想要当力士护持佛法,出入佛之左右,普闻诸佛秘要密迹之事。后来他真成了五百随从侍卫的首领,叫密迹金刚。可中国后来说哼哈二将是郑伦陈奇死后封的神,佛典上倒没有这一段。”
  “自然没有,那是《封神演义》。”
  女人冷笑一声:“你倒知道得多!那封神榜还说四大天王是魔家四将呢!那是姜太公派去西方做四大天王的。这一段你又知道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中国的佛教都汉化了。北方天王后来不也变成托塔李天王了么?!”
  “你知道个屁!”那女人说话时不断眨着眼睛,仿佛很以自己的佛教知识自豪,“那是宋朝的事了,到元朝,四大天王已经主管风调雨顺了,连法器都变了哩!”
  张恕再不敢多说什么,做出一副恭敬听命的样子。“你有五十几?”
  “哦?……哦,五十好几了。”他心里暗暗好笑,脸上胡子拉茬的在这黑森森的洞里一定挺吓人。
  “五十大几的人,又是搞壁画研究的,知道佛教啥时传到于阗国的吗?”
  “我读的书不多,记得好像‘于阗国投记’里讲过,是在释迦牟尼涅檠后二百多年,国王尉迟胜在位的时候,于阗开始兴佛法……”
  “知道个一星半点的就胡说哩,俺当你有多大学问!佛祖涅檗后二百三十四年,那是于阗建国的年头;尉迟胜在位,那是于阗建国一百六十五年,你倒好,让于阗早兴了一百多年佛法!”“我的确是孤陋寡闻,”张恕心里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不过我不知道你刚才讲的这些与吉祥天女有什么关系。”
  那女人又是一阵冷笑,“真真是大俗人!好好给我听着:先前于阗王不信佛法,后来有个比丘叫毗卢旃的去看他,说:如来派我来,让陛下造复盆浮图一躯,我佛可使陛下永远做皇上。于阗王说,叫我瞧瞧佛爷,我自然从命。毗卢旃急忙鸣钟向佛请示,佛派了罗喉罗变形为如来,在空中现了真容,从此,于阗王才算是信了佛教……知道罗喉罗是谁吗?”
  “释迦牟尼的长子。”
  “俺没问你他是谁的儿子?”女人的脾气又急又暴,“他后来是修成正果的罗汉身哩!……于阗王信佛以后,整个于阗的王族子弟都跟着信佛,尉迟乙僧当然也是王族子弟,是很了不起的画家。唐朝贞观年间,唐太宗对河西不放心,派了重兵镇守,把一大批王族子弟请到中原,其实是当了人质,乙僧就是那时到中原来的,先前咱中原只有阎立本的画最叫皇上喜欢,乙僧到了,太宗皇帝喜欢得了不得。那幅功德娘娘沐浴图就是他画的……”
  张恕默然不发一语,心里却在暗暗称奇。他万想不到这个形貌粗陋看上去像是没文化的女人竟如此精通敦煌与佛教的历史。“不过唐朝贞观年问到现在,少说也有一行千三百年的历史,乙僧的画,是怎么保存到现在,又怎么传到……传到您手里的呢?”“问得好。”那女人仍是眼皮不抬,“是俺娘留给俺的。河西五个洲,只俺娘家姓尉迟哩!”
  “这……这么说,您是乙僧的后代?是从新疆迁徙过来的?……您那么痛快答应给我看,不怕我不还你?”张恕仍然心存疑惑。女人飞快地抬一下眼,“不怕。在这搭守了三十年,好肉孬肉咱还识得,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画有点儿残了。听俺娘说,是俺小时不知事,把功德娘娘的招子抠了一只呢!”
  “抠佛眼是要遭报应的。”张恕想用玩笑话来打破这恐怖沉闷的气氛。
  “不是咋的?!你看,”她说着,顺手把右眼球摘下来,右眼皮一下子瘪下去,变成了一个黑窟窿。张恕骇然了。
  “这是俺闺女花钱给安了个假的。”这女人仍然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她的眼珠就像个玻璃弹子一般不值钱。张恕站起身,决定结束谈话了——他心里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溢出来了。“你要想看那画,明晚子时上呜沙山顶去拿!”
  这是他走出洞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就看见满天的星斗都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第二章 吉祥天女(05)
  就在张恕进行他来到敦煌后的第一次真正的浪漫历险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男孩敲响了肖星星的门。
  这是个旅游者。一个来自北京的大学生。在他身上存在着既喜欢行万里路却又缺乏行路盘缠的问题。此刻他饥渴难耐,因此只好听了旁人的介绍,来到这处房价最廉的地方。谁知这地方也只亮了一处灯一~陈清老头儿不知到何处蹭酒喝去了,因此只剩了一个肖星星。
  第二章 吉祥天女(06)
  肖星星忽然感到,童年时的自闭症又重犯了。两天以来她不愿见任何人。而且无论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心里始终荡漾着一种莫名的忧郁——自从张恕向她表示了一种特殊感情之后。
  应该说她对他颇有好感,甚至可以说,在开初的几分钟她就喜欢了他。她觉得他身上漾着一股真正的男人味儿,很有一种男性的性感。在连续几天的接触中,她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魅力。在她热情奔放之时,她的表现欲极强。她喜欢他看她时的那种目光,她喜欢自己能够迅速赢得一个出色男人的兴趣,在潜意识中,她似乎一直在盼着发生点什么事,盼着他能说点什么。她喜欢听关于爱情的表白。她听过各式各样的爱的表白,却没有一种与小说里的爱情表白相似。
  但是她听过之后恐惧便随之而来。这就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在赢得观众之后总怕失掉他们一样,她要为观众们做他们喜欢让她做的事而这些事却并不一定是她喜欢做的。因此她除了恐惧之外还感到累。她弄不清当她卸装之后,像个邋里邋遢的主妇一样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的时候,他们是否还喜欢她。
  她明白张恕这种男人对于所爱的女人有着苛刻的要求。这种男人大多是唯美主义者,恐怕很容易对于被爱的对象突然失望,而这种失望恰恰又是她无法容忍的。因此她惟一的办法便是逃遁。可是,在这种年龄,逃遁也不过是一种演得令人厌倦的老戏了。她真想试一次,全身心地试一次,不去考虑结局,只作为种美丽的人生体验,去爱一次,被爱一次。
  但是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这体验恐怕早已变成不美丽的了。这大约便是她永远不能真正快乐的原因。
  第二章 吉祥天女(07)
  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夜晚很安静,因此敲门声也很安静。她开了门,他出现了,安静的灯光马上流淌在她身上。她看见了那高高瘦瘦的身材,那又宽又平的肩膀。她见了鬼似的向后退了两步。这样,他看见灯光恰好把她的头发勾勒出来,一道金色的颤抖的光。接着他好像看见她眼里突然出现的恐惧。
  她的恐惧是由于做梦与应验的老故事。这样的应验已经有许多次了,但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梦中的主人公会突然在现实中出现,而且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
  许多年之后,肖星星向我这样描述她当时的感觉:我以为那梦又在继续做了。我以为那男孩的手腕上很快就要冒出鲜血。我几乎要掉头逃跑,从腥红色的梦魇中逃掉。
  而后来发生的故事证明她真的逃掉了。他却没有。
  第二章 吉祥天女(08)
  “我可以……可以喝水吗?”那男孩这样问。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了。他的脸上,皮肤变成一片片焦褐色的鳞片,嘴唇渗出淡色的血,喉节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当然……”她喃喃地说。
  接下来的事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他喝了水,由于快几乎呛出来了。她看着他那滚动的喉节,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怜惜。那好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镜头的重复。他还在尴尬地端着杯子的时候,她便为他烧好了洗澡水。是用那个小电炉烧的,张恕帮她接上的电源。
  接着她在那个小电炉上烤玉米。慢慢地翻动着,玉米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紧闭着的盥洗室关不住哗哗的水声。这水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给了她一种近似温馨的安全感。她懒懒地坐在那儿,听着水声,闻着玉米的香味。暖洋洋的,好像一闭眼便会香甜地睡去。
  后来那男孩子终于湿漉漉地出来了。湿头发像一丛丛剑麻似的直立着,换了干净的T恤衫和短裤,都是旧的,看上去却很舒服。原来他是个很俊气的男孩。梦中那个男孩子似乎永远笼罩着一重雾霭,而眼前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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