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年代-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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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20世纪一大经济成功典范,可是新自由主义分子对它却既不信任又有反感。厌恶的原因,并非由于瑞典不久就会一头撞入危机的20年——其实当时无论哪一类型的经济,都将不免于这个噩运——却因为瑞典的成功,乃是奠定于“瑞典著名的经济模式,以及其中集体主义性质的平等观及合作论”上(financial times,11/11/90)。相反地,撒切尔夫人领导的英国政府,即使在其经济颇获成功的年代,也为左派不喜欢,因为她的政府,乃是建立在一个没有社会观念,甚至反社会的自我中心观点之上。
这方面的潜在立场,基本上根本无法提出讨论。比方说,假定我们可以证明,医用血液最好的获取途径,乃是来自那些愿意以市场价格交易的自愿卖血者。像这样一种说法,有可能驳倒拥护英国免费献血制度的正大言论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蒂特马斯(r.m.titmuss)在其《赠与关系》(the giftrelationship)一书中,即曾为献血制度慷慨陈词。他也同时指出,其实英国这种非商业性的献血方式,论效率并不比商业差,安全度则更有过之。在其他相同条件下,社会中成员若愿意慷慨伸手,帮助其他不知名的同胞,像这样一个社会,对我们许多人来说,总比众人袖手旁观为佳。正如90年代初期,由于选民起来反抗当地猖獗的贪污现象,意大利政治体系为之崩溃——唯一不曾为这股正气大雪崩埋陷者,只剩下那些体制外的党派。选民的愤怒,并非因为许多人真正身受贪污之害——其实相当数目的人,甚至绝大多数,都从中受惠——而是出于道德立场。总而言之,挥舞绝对个人自由大旗的旗手们,面对着无限制市场资本社会的种种不公不义,却能视若无睹(如80年代绝大多数时间的巴西),甚至当这样一种制度无法对经济增长做出贡献时,依然不改其坚持的主张。反之,相信平等和社会公平的人(如笔者),却一有机会就表示,即使如资本主义式经济的成就,也唯有在国民所得维持相当平衡的基础之上,才最能稳固,如日本。同时,双方还将自己的基本信念,进一步转换成实用观点。比方说,以自由市场价格决定资源分配,是否尽乎理想,或只应属次要手段等等。然而唾沫横飞之余,两边还是要提出实际处理“经济发展减缓”的适当办法,才算得上真本事。
从政策层面观之,“黄金时代经济学”支持者的表现并不甚佳。部分原因,是因他们被自己的政治主张及意识倾向所束缚,即全面就业、福利国家,以及战后的多数议会政治。进一步说,当黄金时代的增长再不能同时维持“企业利润”和“非企业所得”的增加时——两项目标中,势必非有一边牺牲不可——这批人士便被资本和劳工两边的需要夹在中间了。以瑞典为例,在70和80年代,这个社会民主政制的楷模国家,靠着国家对工业的补助,并大量分配及扩张国家与公共的就业机会,于是全面就业获得相当成功,因此成为整体福利制度的一大延伸。但是全面就业的政策,依然得依赖以下的手段才能维持:限制就业人口的生活水平,对高收入采取惩罚性的税率,以及庞大的国家赤字。一旦“大跃进”的年代一去不返,这些自然便都成为治得了一时、救不了永久的暂时手段。于是从1980年中期开始,一切都颠倒过来,等到短促的二十世纪之末,所谓“瑞典模式”,即使在原产国也黯然撤退了。
然而,其中的最大打击,莫过于1970年后世界经济的趋于全球化,国际化大风所过之处,各国政府莫不在这个难于控制的“世界市场”之下低头——恐怕只有拥有巨大经济实力的美国不致受其摆布。(更有甚者,这个“世界市场”对左派政府的不信任,显然远超过右派。)甚至早在80年代,富有的大国,如法国(当时在社会党政府领导之下),也发现仅凭自己单方面的手段,已经无法重振经济。在密特朗总统上台两年之内,法国便面临账务平衡(balance-of…payments)危机,法郎被迫贬值,凯恩斯派的“需求刺激”理论也只好束之高阁,开始改弦更张,改用“带人情味的节约政策”。
而在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的人们也感到一片迷茫,到了80年代末期更明显。一旦黄金时代不断上涨的繁荣浪潮退去,那些原本在政府政策掩护之下的浪费、缺乏效率,自然一一暴露,新自由主义人士开始对它们不遗余力地大加攻击。而许多“混合号”经济大船,确实也有不得不改头换面之处,它们生了锈的船体,经此“新自由”清洁剂大加刷洗之后,确颇有一番焕然一新的姿态。最后,甚至连英国左派都不得不承认,撒切尔夫人对英国经济大刀阔斧所下的狠药可能有其必要。80年代时的人们,对国营事业及行政效率普遍感到失望,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一味把企业当成“好事”,政府看作“坏蛋”——根据里根之言:“政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根本就是问题的本身。”——事实上不但对经济无济于事,而且也行不通。即使在里根执政的年代,美国中央政府的支出也高达全国生产总额的四分之一;而同一时期的欧共体国家,平均更达四成(un world development,1992,p.239)。如此庞大的开销,固然能以“成本效益”观念进行企业化的经营(虽然事实上常常相反),但是它们既不是也不能以“市场”的方式运作——即使一般空唱意识高调者硬要如此。总而言之,新自由主义派的政府在现实需要之下,也不得不插手管理指挥。同时却振振有词,表示自己只不过是在振兴市场的活力罢了。更有甚者,国家在经济事务里扮演的角色,事实上根本不能减少。看看所有自由市场意识形态性格最强的政权中,首推英国撒切尔夫人的政府,在其执政14年后,英国人的税负反而远比当年工党时期为重便可知晓。
事实上遍观全球,并没有任何一个所谓完全建立在新自由主义之上的经济政策——唯一的例外,恐怕只有1989年后的前苏联集团社会主义各国。它们在一些西方“经济神童”的指点下,梦想一夜之间,便变成自由市场,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灾情惨重。反之,执新自由主义政权牛耳的里根时的美国,虽然表面的正式政策是全力看紧国库——即预算平衡(balancde budgets)——并遵从弗里德曼的“货币供需政策”(monetarism),但事实上,却是采用凯恩斯派的方法,以花钱为手段,通过惊人的赤字与军备支出,才从1979-1982年的不景气中脱身。同样在货币政策方面,华盛顿非但不曾任由美元依本身的价值及市场的运作决定,反而自1984年后,重新通过外交压力刻意操纵(kuttner,1991,pp.88-94)。种种事实证明,最坚持自由放任经济制度的国家,在骨子里,却往往是国家主义观念最深刻,也最不信任外面世界的国家。里根治下的美国,及撒切尔夫人的英国,便是其中两个最显著的例子,史家在此,无法不注意其中莫大的矛盾之处。总之,进入90年代初期,世界经济再度受挫,新自由主义的凯歌也只有悄然中止。尤其在众人愕然发现,当苏联共产主义落幕之后,如今世上活力最足、增长最快的经济,竟然是共产党中国。西方那一批专门在企业管理科系发表高论,写作“管理学新章”的所谓专家学者(企业管理丛书是现今出版最多的宠儿),于是都急忙浏览孔老夫子的教训,或许他老人家对此等成功的企业精神,有何秘密指示也未可知。
危机二十年的经济困境,不但格外恼人,而且极具社会颠覆的危险,因为其荣衰起伏,恰好又碰上结构上的大变动。70年代和80年代的世界经济问题,与黄金时期的问题完全不同,乃是当时的特殊产物。那时的生产体系,已经在科技革命下全然改观,而且更进一步,已然以相当程度的“全球化”(或所谓“跨国化”)获得惊人成果。此外,我们在前几章已经有所讨论,黄金时期产生的革命性潮流,对社会文化、生态环境造成的影响,甚至早在70年代就已不容忽视。
以上种种现象,可以从工作场景及失业现象获得最好的了解。工业化过程中一个最普遍的趋势,便是以机器技术替代人工技术,以机器“马力”取代人的气力,结果自然是把人赶出工作场去。它也“正确地”假定,在不断地工业革命下,经济增长规模庞大,必将自动产生足够的新工作,取代不再需要的旧行业——不过像这样一种经济运作,到底要多少人失业,才称得上是有效率,各方对此,却意见不一。黄金时期的发展,显然为这种乐观看法提供了实据。我们在第十章曾经看见,当时工业的增长之猛,甚至在最工业化的国家里,工人的数目和比例也未曾严重下降。然而进入危机二十年,工人需求的减缩开始以惊人的速率出现,即使连扩张程度平和的国家也不例外。1950-1970年,美国长途电话的通话次数增加5倍,接线员人数只减少了12%。可是到了1970-1980年,通话次数增加3倍,接线员却锐减四成(technology,1986,p.328)。不管是相对地或绝对地,工人人数都在不断减少之中,而且速度极快。这数十年间日益升高的失业不仅是周期现象,而且更属结构性的失业。年头不佳时失去的工作,到了年头变好也不再见找回。而且,它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永久性的失业,并不只是由于工业大量转移,从旧工业国家及地区转向新生地带,将旧工业中心变成“生锈带”(rust… belts)而已——有时甚至仿佛彻底蜕皮一般,将原有的工业遗迹从都市景观中连根拔去——事实上,一些新兴工业国家本身的兴旺现象更可观。80年代中期,第三世界内部就有7个这类国家,囊括了全球24%的钢铁消耗量,以及15%的产量(钢铁的产用量依然不失为工业化的极佳指数)。更有甚者,在经济潮流穿越国界,自由来去各国之间的世界里(劳工移民的流动却属例外,乃是这个时代特有的现象),劳工密集的工业自然只有向外发展,从高工资国家移向低工资地区,即由资本主义的核心富国如美国,走向周边的穷国。若能以得克萨斯州工资十分之一的工钱,在对岸墨西哥的华雷斯市(jrarez)雇得人手,即使程度较差,也比留在河这一边的埃尔帕索(ei paso)合算。
甚至在尚未工业化或刚起步的国家里,机械化的规律也成了最高原则。于是原本最为廉价的人工,由于迟早被机器取代,反而变成一项最昂贵的成本。这些国家,同样也难逃世界性自由贸易竞争规律的控制。以巴西为例,当地劳工比起底特律或沃尔夫斯堡(wolfsburg)虽低廉,可是圣保罗的汽车工业,却同样步上密歇根和下萨克森(lower saxony)的后尘,面对机械化之后劳动力过剩的难题(至少在1992年,作者即听当地工会领袖如此说)。就实际目的而言,机器的效率及生产力,可以经常地,甚至不断地靠科技更新提高,而它的成本却可以同时大幅度下降。可是人类则不然,将航空交通的万里高速,与短跑选手的百米记录两相比较,即可一见端倪。总而言之,无论在任何一段长度的时间里,人工成本都不能减低到该社会所认可——或以任何标准衡量——足以维持人类基本生存所需的水准以下。人体的功能,在根本上就不是为了资本主义式的效率化生产而设计。科技愈进步,人工成本与机械相比就愈为昂贵。
这场危机二十年的历史悲剧,即在于生产线上抛弃人工的速度,远超过市场经济为他们制造新工作的速度。更有甚者,这个过程,在全球愈演愈烈的竞争,政府(政府也直接间接是最大的单一雇主)肩上日重的财政负担等因素作用之下越发加速。更严重的是,1980年后,更被当时那一批仍占上风的自由市场神学不断施压,要求将工作机会,移转为以追求最大利润为标的的企业经营形式;其中尤以将就业市场转往私营公司一事,造成的影响最大。这些以营利为目的的集团,除了自己的金钱利益,当然天生就对其他一律不感兴趣。大势所趋之下,意味着政府及其他公营事业单位,不再扮演着一度被称为“最后可以投靠的雇主”角色(world labour,1989,p.48)。而行业工会的力量,在经济不景气中及新自由主义政府的敌视之下,也日渐衰落,越发促成人工淘汰趋势的演变,因为会员工作的保障,一向是工会最宝贵的任务之一。总之,世界经济在不断地扩张,可是扩张之中,原本可以为劳工市场上缺乏特定条件的男女自动制造工作的机制,此时的运转却显然失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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