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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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桥多次提及王凤其人,雅称奴子,其实便是娈童。此人字一鸣,能诵《北征》、《琵琶行》、《长恨歌》、《连昌宫词》及《汉末焦仲卿妻作》,板桥所以称他为“胸中百卷藏”者也。此人早殁,也是个旧时代的不幸现象的牺牲品。
板桥入仕以前的种种风流情状,各地士人也包括他的学生均有所闻。他的学生许樗存曾经规劝过他。说他前途万里,封侯事稳,要他珍重。他在答词中说明自己“十载名场困,走江湖盲风怪雨,孤舟破艇”,这时候妻子又过世了,“苦糟糠又入泉台永”,内心寂寞。于是便“拟买清风兼皓月,对歌儿舞女闲消闷。休再说,清华省。”区区生活小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以老师的尊严,叫小徒不必再噜嗦了。
四、南闱捷音
板桥有道情十言,“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传唱至今,始作于雍正七年,这是“避世”之作。但是中年的板桥,他的文学观还有“经世”的另一面,即主张“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实用”。一个怀才不遇的老秀才,一方面主张“避世”,一方面又主张“经世”,看来矛盾,其实统一。他曾说过,一个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发达不发达,要看机遇,要看努力。仕进无望时“避世”,仕进有望时便“经世”,表现为一个人的性格的两重组合。他和金农、黄慎等人不同,他认为进科举之阶谋求官职“乃是正途”,认为当时的科举制度“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这是晚年《自序》中的话,如果中年落第,晚年是不会作此语的)。有一种盛传的家书本子,说他中年赴秋闱三次,均未“出房”,他要以面壁之功,待下次继续鏖战。事实是否如此,尚待考证。但是,当他39岁时,徐夫人过世,他决心应考,向命运的阶梯作又一回奋力的冲刺,则是确凿的事实。
这一年是雍正九年。温书迎考,需要时间,需要银两。尽管卖画薄有收入,但家境贫寒,兼之妻亡女幼,又如雪上添霜。除夕前一日,板桥想到汪芳藻任兴化县令,颇有清望,便腆颜献诗,希望得到一点资助:
琐事家贫日万端,破裘虽补不禁寒。
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当早餐。
结网纵勤河又沍(hū,冻结),卖书无主岁偏阑。
明年又值抡才会,愿向秋风借羽翰。
板桥卖字卖画,也打鱼卖书,穷书生说的都是实情话。汪夫子此时有未资助,史未明载,但是板桥总是因为善于说穷获得了别人的帮助的。否则,以“梅花当早餐”的秀才,怎么能有心肠去金陵应试,即便到了金陵,又怎么能有余资奔走于金陵杭州游山逛水呢?
这里要说一说雍正初年科举的情形。清初开科取仕一仍明代,分童试、乡试、会试三种(乾隆二十六年以后又有殿试)。乡试三年一科,定于子、午、卯、酉之年。江南行省(辖今之江苏、安徽二省)乡试于抚台衙门所在之地金陵举行。因江南省旧称南直隶,乡试俗称南闱,顺天乡试则俗称北闱。
乡试于八月初九日举行第一场,考时文(即制艺,或称八股);十二日举行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八月十五日举行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这一道道关卡,均属跻身富贵之阶,豁达如板桥者亦不敢疏忽大意。雍正十年,岁届壬子,板桥应试之余,情绪极好,诗兴大发,游历了金陵、杭州,差不多在一个月内得佳作数十首,真是喜逢春雨,一夜花开。
石头城、周瑜宅、桃叶渡、劳劳亭、莫愁湖、长干里,台城、高座寺以至孝陵等地,都是任凭游人凭吊的处所,都留下了这位兴化老秀才的足迹。他以“念奴娇”的词牌,写成了《金陵怀古十二首》。苍茫感喟,毕现毫端,展现了作者在诗余方面的卓越才华。作者一会儿借劳劳亭的秋风叹“半生图利图名,闲中细算,十件长输九”;一会儿又借莫愁湖的秋水说“风流何罪,无荣无辱无咎”。一会儿指责“世间鼠辈,如何妆得老虎”,一会儿又说长干里这地方风光绝美,“一丘一壑,吾将终老于此”,真是浮想连翩,海阔天空。但是,作者对时事表现了特殊的敏感。雍正十年,距明亡80余年,但民族压迫依然是当日潜在的一个尖锐矛盾。弘光是偏安金陵的南明君主,最后虏于清军,板桥偏偏要写一首《弘光》,以为南明惋惜的立场,说当日的朝臣只是一群裹着巾帻的猪狗,“卖尽江山犹恨少,只得东南半壁。国事兴亡,人家成败,运数谁逃得”,兴“草木山川何限痛”的慨叹。显然,这是触犯时忌的;更为露骨的一首《孝陵》,他说朱元璋在地下“闻说物换星移,神山风雨,夜半幽灵哭。不记当年开国日,元主泥人泪簇”。汉族的祖先为何痛哭?当日被驱逐的元人和今日当朝的清人有什么联系?这些都是遗人以口实的文词。此时的板桥在求仕进,但是他的作品却在希望自己跻身名士之列。历来达官与名士不同,名士需要张扬,而求仕则应注意韬晦。名士要的是扬才露己,需要个性的表达,而达官则十分需要诚惶诚恐,鞠躬尽瘁。达官与名士往往不可兼得。板桥一方面追求仕进,另一方面又不善韬晦,决不是命运的安排,也决不是祖宗的德薄,而是板桥的名士气质决定了他的求官只能是获得微官而不能成为达官,这是顺理成章的逻辑发展,中举之年的诗作已露其端倪。
板桥有一首描写金陵常延龄生平的叙事诗《种菜歌》。常为明遗臣,乃开平王常遇春十二世孙。国变以后,声明诸臣纷纷改事新朝,常与“荷锄负担为佣保,菜羹粝食随荒草”,他的夫人也“甘贫茹苦”,和他一起种菜为生,这是一对明末的伯夷叔齐。常后来迁居扬州,当时扬州写种菜歌的数十人,以示崇敬。雍正年间,板桥与常延龄之孙常执桓相熟,为“年年寒食一盏饭,来享孤臣旧菜羹”的纪念仪式活动,访种菜故地,慨然作长诗,高唱“人心不死古今然,欲往金陵问菜田。招魂何处孤臣墓,万里春风哭杜鹃”。这样的歌唱是很需要政治勇气的。诗歌的写作年代,就板桥收集编定的次序,诗中所表现的纯朴的激情看,当不会晚于雍正十年。倘是一个清廷的达官大呼“人心不死古今然”,是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的。
应考以后,板桥获得杭州之游的机会。他有夜月西湖之游,叹“青春不再,著意萧疏”,忆“十年梦破江都”,说“醉后高歌,狂来痛哭,我辈多情有是夫”,问“今宵月,江南江北,风景何如?”可能此时,已经知道能够中举的消息了,诗中全无落榜书生的悲凉心境。他还去钱塘观潮,他在《弄潮曲》中写弄潮儿矫健的身姿:潮头如山,驱船直入,樯橹掀翻,轻舟竖立,但是弄潮儿斩波劈浪,随波灭没。待到潮平浪滑之时,但闻歌笑江上,但见碧水长流。板桥高唱“世人历险应如此,忍耐平夷在后头”,其开朗之心境与去岁除夕前一日乞求资助时的压抑心态大相径庭。是时,板桥寓杭州北山之韬光庵。此庵是唐代高僧韬光所建古寺,建筑古朴,环境清幽,曲房深涧,古碑古刻,铜屏野花,湘帘竹榻。寺中老僧待板桥甚厚,“饮我食我复导我”,使得板桥乐而忘归。他在庵中曾给他的弟弟写过一封信。信中说,黄帝子孙,有的沦为奴辈,窘穷迫逼,无可奈何。有的奋发有为,精勤不倦,及身高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议论的口气变了,不再慨叹“青天万古终无情”了。
秀才中举是为民为官的分水嶺。当日同里的李鱓声名大噪,李鱓的身份也只是个举人。有了举人的身份,就有了入仕的资格。所以,正式接到中举的捷报以后,40年苦,一旦得到报偿,感情便处于失衡状态。他写了一首《得南闱捷音》: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喜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
何处宁亲唯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
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笔者以为,诗中有欢有悲,有笑声也有眼泪,是喜从天外,也是悲从中来,作者简直手足无措了,应该看成是板桥作品中情绪最复杂、最丰富、最真切、最感人的一首佳作。有心的读者要了解科举制度在读书人心灵上所留下的烙印,是很可以将这首诗和《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之章参照阅读的。
五、书中自有颜如玉
清代的乡试与会试均为每三年一次。板桥雍正十年(1732年)壬子中举,应当于翌年入京参加雍正十一年(1733年)的癸丑会试。但是,雍正十一年,板桥并未北上,却滞居泰州。原因是不幸患了大疮,浑身动弹不得,只好栖居在小海的外祖父家。⑩兴化、泰州毗邻,同属里下河地区。小海在泰州之东,兴化之南,当是板桥自称“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的汪翊文之家。此年重九之日,他有一首《赠梅鉴和尚》的诗。他在海陵南山寺东南的弥陀庵盘桓,和相交十余年的老和尚重叙旧情。小庵如旧,十年前的“挑菜旧篮犹挂壁”,不同的是“种花新垅欲通池”,看来是误了考期了。参加会试的资格自然是保留了的,但是要待到丁巳之年(1737年),即等三年的时间。
中举以后,板桥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转。一则仕途有望,愿意资助者日多,再则求书求画的酬金也日渐丰厚起来。不久前公诸于世的《扬州杂记卷》⑾,其中有一则说到板桥当日卖画收入情况。原文说:王澍、金农、李鱓、黄树谷、郑板桥、高凤翰六人,“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板桥即便岁入数百金,也比江村教书,一个月只得一两银子束修时富裕多了。自然这和板桥书艺画艺的精进有关,但“书中自有黄金屋”,身份一旦改变,社会声望与经济地位也就随之发生变化了。板桥自述“四十外乃薄有名”,其实是中举后乃薄有名也。
书中自有黄金屋,接着,戏剧性的变化出现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了。雍正十一年(1733年),徐夫人过世,继娶郭夫人,但继娶之日不详。在板桥传世的诗文书信中,郭氏之面目模糊,远不如元配徐氏在板桥生活中所占位置之重要。描述结合过程最清晰的,要数爱妾饶五姑娘。这段故事生动地记在《杂记》中:
扬州二月花时也。板桥居主晨起,由傍花邨过虹桥,直抵雷塘,问玉勾斜遗迹,去城盖十里许矣。
玉勾斜这一带地方,板桥多次提及。为人代作的《平山宴集诗》云:“春风细雨雷塘路”,《广陵曲》中所说的“玉勾斜土化为烟,散入东风艳桃李”,都是指的这个地方,可见这处隋代埋葬香肌玉骨之所,板桥时常流连。板桥平日凭吊玉勾斜,该有伴人,如他的《赠张蕉衫》云:“淮南又遇张公子,酒满青山日己曛。携手玉勾斜畔去,西风同哭窃娘坟。”张生名达,客真州十余年,穷而能诗,他与板桥酒醉哭美女之坟,实在是一对痴情汉子。此时乡游,游伴为谁,很可能是板桥有意略去的。
树木丛茂,居民渐少,遥望文杏一株,在围墙竹树之间。叩门迳之,徘徊花下,有一老媪,捧茶一瓯,延茅亭小坐。其壁间所贴,即板桥之词也。
斯时板桥书法,已经遍及扬州乡里,可见文名已颇盛了。问曰:“识此人乎?”答曰:“闻其名,不识其人。”告曰:“板桥即我也。”媪大喜,走相呼曰:“女儿子起,女儿子起来,郑板桥先生在此也。”
有一美人,呼之未出。老妇先是“大喜”,继而“走相呼”,可见板桥在士民中印象之深。不仅是文人,不仅是官场,而且是乡间老妪,而且是红粉佳人,可见板桥之影响已深入民间了。
是刻已日上三竿矣,腹馁甚,媪具食。食罢,其女艳妆出,再称而谢曰:“久闻公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板桥许诺,即取淞江蜜色花笺、湖颖笔、紫端后砚,纤手磨墨,索板桥书。书毕,复题西江月一阙赠之,其诗曰:“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绣帏香梦半朦腾,窗外鹦哥未醒。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帘影轻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母女皆笑领词意。
板桥道情十首,从雍正七年定稿,屡抹屡改,这时候已在扬州一带传抄,因为它写得通俗,十分脍炙人口。道情化用了唐人诗句,格调又十分高雅,能收雅俗共赏之妙。一首渔翁之曲,隐遁江湖,怡情山水,清疏淡雅,意境超越,可谓千古绝调。不仅当日红粉少女着了魔,一百余年来为之倾倒的代不乏人。板桥的这首“微雨”之词自属艳词,春晨的微雨初晴,窗外的鸟语花影,佳人的早睡慵起,梦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