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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堂往左,深圳往右-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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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天堂往左,深圳往右
  作者:慕容雪村
  内容简介:
  2002年,亿万富翁肖然因酒后开车死在凌晨的深圳。那时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声名远震,富比王侯。对于他的死亡,人们有多种看法,有的说是谋杀,有的说是意外,知情者却一口咬定他是自杀。也许是不是自杀已经不再重要,问题是他在内心深处是否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来深圳十年,他在成功的道路上疾冲狂奔,拥有一切就是一无所有,他什么都试过了,然而还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在生命的尽头,他无助地躺在地上,浑身到处都在流血,泪流满面地说出了最后的遗言:“杀,杀,杀……”
  回溯到1992年,肖然靠吃回扣挣到了第一个五千元的那一年。那时他的生活里还洋溢着爱情的光辉,他的女友韩灵比他低两届,那时还在上大学,两个人经常在电话里倾诉绵绵情意。第二年,她也来到了深圳,那时正是肖然开始发迹的日子。在两人首次云雨之夜,肖然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亲爱的,你是我这辈子永远的新娘,即使将来不能在一起,我也要永远记住今天的你。”
  然而在深圳最奢侈的东西就是爱情。在鞍山长大的韩灵从小就饱受性骚扰的威胁,在深圳,这种威胁变得更加频繁,更富有侵略性。韩灵在色迷迷的老板面前保持了做人的尊严,却每每在猜忌的肖然那里陷入难以辩解的尴尬处境。由于肖然的不负责任,她到深圳不到一年就打了一次胎,而事后肖然竟怀疑她的清白。
  1995年注册的“伊能净洁身香皂”这个品牌使肖然飞黄腾达,不到两年他就成了千万富翁。这不是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神话,这就是深圳的历史。似乎一切都没变,而那个穿廉价衬衫、吃四块五一碗牛肉面的家伙,在时光中转了个身,忽然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大亨。这种变化经常会让肖然感到眩晕,想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繁华而空虚的梦?
  肖然在开拓内地市场的过程中也开始了他的嫖客生涯,打胎之后的韩灵却渐渐远离青春。本来世间儿女的爱情就难免会有“三年之痒”,何况是在资本原始积累状态下的人生。终于有一天,肖然外出寻欢彻夜不归,韩灵愤而寻死,幸好获救。充满内疚的肖然终于决定和韩灵结婚。
  就在肖然开拓市场外加嫖娼的这段日子里,他的大学同学刘元染上了性病。刘元在大学里曾是肖然的情敌,毕业后和肖然一起来到深圳,起初也饱尝颠沛之苦。爱情失意使得原本是校园诗人的他成了一个羞涩而温柔的嫖客。在日资企业工作的他凭借对花街柳巷的熟悉,开始为日方职员拉皮条。从1996年到1999年,他不知道促成了多少笔皮肉交易,起初他还有点民族情结,隐隐约约觉得可耻,但越到后来就越坦然。到1998年,他已经成了公司里职位最高的中国人。
  在深圳这个城市,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浅薄的事,因为爱情而生的仇恨也更不值一提。刘元已经不怎么想韩灵,也不怎么恨肖然了。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孜孜以求的爱情,不过是一种虚妄,就像狗虽然奔跑追逐,但并不爱任何一块骨头——它只是想咬一口,或者,仅仅是不想让别的狗得逞。
  肖然在谋士的周密策划下转变形象,成了一个深居幕后的老大,很少在公司露面,偶尔出现一次,或召集会议,或商谈国事,也是表情坚毅、目如鹰隼、大步流星,不管跟谁谈话,他都直盯盯地逼视着对方,似乎一直能看到人心里,再微小的漏洞都难以遁形。他利用黑社会摆平生意上的对手,收买警察为自己卖命。一次,顾问小组的一个经济学博士给他上课,说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交易,交易不成只是价格不对,当时人很多,肖然冷冷地顶了他一句:“我现在要买你的命,你开个价吧。”那博士张了张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韩灵又打了一次胎,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肖然对她已经烦透了,费尽心机制造理由跟她离婚。韩灵走了,她不肯收肖然给她的一千万,离婚后回到经济开始走下坡路的鞍山,生计越来越艰难。
  刘元深知就算在日资公司做到死,也绝没有可能再升官,因为日本人压根就信不过自己。他铤而走险,抓住公司偷税的把柄敲诈老板,却第二天就因为介绍卖淫、无暂住证等原因被有关部门收容,先是被关了七天,出来后失业继之以失恋,破财继之以破家。他这才真正领会到了日方老板的厉害。堕入人生谷底的刘元向佛门寻找精神慰藉,自称“修道之人”,一位高僧专门为他题了一幅字:“千红为灰”,刘元对着它晨昏祷告。
  肖然利用“蚂蚁啃大象”的游戏走上了财富顶峰。奇峰股份原来是内地含水市最大的国营企业,旗下有一家钢铁厂,六家贸易公司,还有一个三星级的酒店,光固定资产就有两个多亿,如果算上股票市值,总资产超过10亿元,而到2000年,肖然能拿出手的最多不超过两个亿,还在含水投资了一家大型的日化工厂,预算六千多万。不过这丝毫没有妨碍肖然成为奇峰股份的董事长,其中的奥秘,就在于八个字:“分期付款、资本置换”。虽然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价值,却融来了亿万财富。人们津津乐道于所谓“肖然神话”,从农民到总裁,从一无所有,到富比王侯。尽管他不比别人更勤奋、更节俭,而且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诚实,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证,所有的污点都成为美德,所有的谎言都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
  凡是能用钱买到的享受,肖然都享受到了。他身家亿万,却很少笑,他嫖,他赌,一掷千金,但每次挥霍之后,他总是一副要虚脱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坐在在喧闹的人群中一言不发。
  肖然的大学同学陈启明度过的则是另一种人生。93年来深圳不久,他意识到自己一没有本事,二也不想吃苦,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惟一的选择就是嫁给村长的女儿黄芸芸,她有钱有房子,还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东,至少可以让他少奋斗二十年——虽然她本人只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丑女。婚后的陈启明一度认为自己对美女已经有了免疫力。直到1996年,他重逢大学时追求过的美女孙玉梅,后者主动向他投怀送抱。虽然陈启明花了几十万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连张合影都没留下,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后悔,那惊艳的十八个月,足以让他在单调乏味的环境里回味一生。
  不久,陈启明的儿子黄振宗在家门口被人拐跑,黄芸芸被丈夫打了一耳光,不言不语地坐了一整天,然后就疯了。陈启明找儿子找了整整两年,直到在内地找回儿子后,他的生活才渐渐恢复正常,每周都会带着儿子去精神病院看黄芸芸。医生说,这个病人没有任何危险性,永远不会伤害谁,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
  刘元几经沉浮,成了一名成功的策划人。和白领小姐沙薇娜的婚姻,更使他变成了一个也许永远都治不好的性无能患者,彻底皈依佛门。韩灵在鞍山成了一名小学教师,上午两堂课,下午两堂课,讲得喉咙肿痛,吃多少金嗓子都不管用。一场大病之后,她终于躺到了同事老宋的床上,却仍在心里轻轻地问:肖然,你在深圳还好吗?
  肖然死了,他创建的企业帝国也很快灰飞烟灭。韩灵回到深圳,看到了肖然生前写给她的信:“我现在很辉煌,也很危险,也许就快死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我从来没问过。我经常想到你,两年之前每月想一次,一年之前每星周想一次,现在每天都会想。你也许不相信,我还好几次梦到过你,你还像原来一样漂亮,你在校门口掐我,在女生楼下咬我,不过一点都不疼……我讨厌过你,但直到你走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讨厌的你,已经成了我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深圳,鹏鸟的故乡。梦想之都。欲望之渊。爱无能的城市。沦陷的乌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世界仍然日复一日地繁华着。也许生命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华宴,觥筹交错,歌哭无休,然而任何人的缺席都不会改变什么。写下了这样一个悲怆的故事,一切都像是偶然,一切又像是预先排演好了,人间种种,不过是这出戏的一个过场——而谁将是最后的谢幕人?
  正文
  真正的文明实质上是一种精神秩序,因而其准则并非物质财富,而是精神洞见。
  (C·道森)
  题记之一
  死亡不是无知,而是不表态。
  题记之二
  序
  从长天大厦到太子山庄,开车五十分钟,坐公车一个小时,走路要走半天,肖然喝了半斤五粮液后,在这条路上走完了一生。
  开加长货车的香港司机蹲在路边瑟瑟发抖,交警询问时,他指着肖然的防弹奔驰口吐白沫,下巴咯咯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个记者围着那堆豪华的废铁咔嚓咔嚓地拍照,闪光灯下,肖然满身鲜血,双眼圆睁,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奇异地勾在胸前,胳膊上有一排殷红如血的牙印。
  天亮时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车被拖走,血迹洗净,肖然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死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晨的阳光下,人们步履匆匆地走过一条条街道,一面低头看表, 一面大口咬嚼刚买来的包子。
  这就是深圳,八点钟的深圳,危险而华美的城市,一只倒覆之碗,一朵毒蛇缠身的花。
  没有人知道肖然死去,这个时候,刘元还在睡觉,陈启明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煎鸡蛋,陆可儿蓬头垢面地往脚上涂兰蔻指甲油,卫媛拉开紫色的窗帘,对着后海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随着音乐跳健美操。在千里之外的鞍山,韩灵犹犹豫豫地走出家门,总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死者的容颜即将被遗忘,活着的人笑逐颜开,大步向前。而无论你行善还是为恶,富有还是贫穷,你都将走向那个终点:鲜血涂地、尸骨无存,或为脓血,或为飞灰。
  那个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第一章
  肖然赚的第一个五千元充满了罪恶感。他那时在雅诗轻兰公司做采购员,雅诗轻兰是一家肥皂公司,生产一些号称能减肥、能丰乳、还能治痔疮的神奇香皂,每天都在电视上神吹一气,广泛地欺骗全国劳动人民。他们老板叫牛乔,体重足有三百斤,人送外号叫作肉牛。每次去夜总会玩,肉牛总要关照妈咪:“要个波霸要个波霸。”然后再咂咂两片紫黑色的牛唇,口水都似要滴下来。波霸的需求缘于供应不足,肉牛不止一次向朋友诉苦,说他老婆既没前又没后,简直就是条人干,刷上层亮漆就能当镜子用。所以肖然对他们的丰乳产品满怀忧虑。那是1992年,邓小平刚刚南巡完,深圳就象一个迅速膨胀的大面包,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公司成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怀揣梦想、拿着边防证涌进这个南海边的小渔村。一夜暴富的传奇随风飘扬,公车上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一个破衣烂衫的家伙说:“我明天有一船货到蛇口码头,你要多少?”另一个同样破衣烂衫的家伙一脸不屑:“作贸易?那不是糟蹋钱吗,我刚在宝安圈了十几亩地,作房地产才能赚大钱,兄弟!”
  和所有无根无底的打工仔一样,肖然眼看着钞票哗哗地从身边淌过,却只能靠一点可怜的薪水勒腰扎脖地过日子,雅诗轻兰是出了名的鸡贼公司,每月只给他1300元,这在当时的深圳也就是刚刚够花。肖然每月往家里寄200,给正在读大学的女朋友寄100,房租350,吃饭400,公交车100,买牙膏香皂什么的再用去100多,一到月底就开始心慌,就怕老板趁夜跳墙而去,那就要挨饿了。
  那时的深圳象一个巨大的施工现场,砖瓦满地,泥灰飞扬,天气热得象发酵的烂草,随便嗅一鼻子都是臭哄哄的味道。肖然住在蛇口蓝园,一个喧嚣杂乱、拥挤而闷热的家,楼道里挂着各种颜色的裤衩胸罩,耳边响着全国各地的土语方言,一到晚上,烟尘四起,人声鼎沸,整栋楼都好象要飘起来。肖然的左侧住着四个湖南来的小伙子,有一天晚上不知因为什么起了内哄,先是互相问候对方的母系祖先,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武斗,武斗过后,其中一名选手轰然撞开房门,穿着内裤绝尘而去,另一个头顶门框,鼻血淋漓,望着那个白花花的裸体大骂湖南三字经。右侧的房间里住着两个身份可疑的年轻女郎,每天晚上都把脸涂得万紫千红,穿得破绽百出,扭腰摆臀地走过肖然门前,然后消失在深圳繁华的夜色中。
  肖然后来一度很怀念蓝园的生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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