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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青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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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姐姐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姐姐!”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姐姐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
  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
  …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姐姐——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
  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低儒:
  “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
  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
  “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科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姐姐的男人!
  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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