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龟-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瀛台寒回果然又怒喝道:“那好,我倒要听听,步先生用什么计策能三日内拿下西凉关?你如果说不上来,我立时就砍了你的脑袋。”
步无咎哈哈一笑,负手说:“我从青阳大营赶来,一路劳累,久闻瀛棘人深谙待客之道,不知道能否请我进去喝杯茶呢?”
我叔父瀛台寒回脸上一时阴晴,如云气聚散,末了道:“既然来了,不说上几句话,你难免不甘心吧。”他摆手让卫士放步无咎进去。
步无咎拍了拍袍子,大刺刺走进关楼内,他四处看了看,果如七曲人所述,门楼外虽然戒备森严,楼内却空荡荡地摆放着一几一屏而已。瀛台寒回不喜亮光,窗户都用木板条钉死,只漏进微微幽光,蛮族人没有座椅,虽然修筑了土关,在关门上起了箭楼,但在屋内却只铺着毯子,依旧是席地而坐。步无咎来北边的时间长了,也极习惯这种情形,当下在客位坐下。
“给先生奉茶。”一名身着青袍,挽着双髻的年轻女子目不斜视,端着一个乌木盘子自屏风后转了出来,盘中放着一杯清茶。她在几上放下盘子时,步无咎听到了几声清脆的声响,却是那女子白如皓玉的手腕上套着两枚金镯子在轻轻撞击。他拿起茶杯的时候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微微一愣,原来那女子面目皎好,双目却没有光彩,是个盲女。
等待步无咎将杯子挨近嘴边,我叔父瀛台寒回就大声道:“说吧。”
“我对青阳王说,步某不才,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前来劝降将军。”
瀛台寒回愕然,随即放声大笑:“我为什么要降?我关中武威卫尚在,足可一战。”
步无咎突然将杯子一扔,也是一笑。他自从出现后,就笑意满脸,但恰才这一笑却尤其诡异:“你听听外面的声音吧,我倒想知道,闻名遐迩的武威卫若没有了马和兵器,又怎么来一战?”
瀛台寒回一惊,只听得四下里风声中夹杂着轰轰的火焰奔腾之声,关下一阵骚动,奔跑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热浪和红光顺着风直卷到关上,原来马厩和武库、粮库都烧了起来。
瀛台寒回刚跳起身来,却见四面钉死的窗棂外漏进的光突然都被一条条的人影挡住了,接着卜卜声响,木板条被人撞开大口子,一支支锋利的箭蔟穿过口子直指室内,密密麻麻的,足有十七八支。
竟然有这么多奸细混入关中,瀛台寒回又惊又怒,转念一想,嘿然道:“原来七曲、陌羊已经反了。”他咳嗽了一声,死死地盯住步无咎:“你不是说客,是刺客。”
“不错。”步无咎点头承认,他脸上依旧笑咪咪的,左手扯开长衫,露出腰带上一支短刀柄来。他说:“我本来不必留你,但青阳王求贤若渴,只要将军降了,也是好大一个富贵。”步无咎直视着瀛台寒回的眼睛,他已从昆天王的目光里看出了惊怒和恐惧之色,但却还有一丝光亮不是他能读懂的。他悄声地叹了口气,果然瀛台寒回便咬着牙说:“我虽然贪生,但从来不知道如何在威吓下与人谈判。”
步无咎冷笑一声:“那就休怪我步无咎不客气了。”他左手一撑地面,就要跳起。
瀛台寒回原本不知道步无咎是刺客,步无咎却知道要怎么杀眼前这人。从走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准备这一刻的一动。他坐下去的姿势,盘腿的姿势,手放的位置,都是为了方便跳起来去抽腰上的刀。他习惯在杀人的一刻才抽刀。借助抽刀的力量,全身的肌肉都会像压紧的弓脊一样突然弹开,自踵而腿,自腿而腰,自腰而肩,有序而飞快地弹起,所有的力道都会灌输到他腰间那柄又细又尖,蛇牙一样锋利的短刀上,那一刀突刺,他能劈下飞蝇的翅膀。
就在步无咎一足半跪,全身弹起来的瞬间,猛地里突然金光闪烁,风声劲急,如一件有形的实体兜头而下,将他罩在其中,他那蓄势已久的一刀,竟然刺不出去。
步无咎向后急缩,只觉得劲风催过鼻端,原来一只链子锤自梁上流星一样疾落而下,木地板纷飞中,链头上那枚大锤发出轰隆巨响,正砸在他蓄力而起的脚尖上,锤上的钉头将他整只脚死死嵌在地上,步无咎竟没跳起来。他惨号一声,右手已经抓住刀向前疾劈,却觉得肩膀一痛,拿刀的手竟然掉到了地上。
疼痛让他的眼睛蒙上一层白雾,看出去迷迷糊糊的。他看见那位奉茶的盲女,手中仿佛挥出一根看不见的细线,从他脸旁掠过,他的左手也悄无声息地掉了下去。他想,四面的弓弩手怎么还不放箭,就听到梁上传来裂帛一样的声音,一道道白芒自顶而降,他在四面设下的弩手纷纷向外倒下,每个人的胸口上都插着一支白尾羽的长箭。
步无咎也是行家,知道屋顶上放箭的人只有一名,只是箭如连珠,例不虚发,才能在一瞬间解决掉所有的弩手,只怕连寻常鹤雪那样的连射快手,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水准。步无咎倒在地上,面如死灰。他转念一想,突然又笑出声来。
“我失败,是因为没想到将军身边还养着这样的死士,”他哈哈大笑,“这可真是古怪古怪。”
我叔父瀛台寒回原本端坐在几后不动,步无咎这话却让他大为惊慌,复又大恼,他怒喝道:“呸,你说什么?什么古怪?”
步无咎虽然受了重创,躺在地上血如喷涌,嘴角边却又浮出一抹笑来:“反正都已迟了。将军,你的计较没有用了。”瀛台寒回嘿了一声,站起身来,拔出长刀,一刀刺入步无咎的胸口。
屋顶梁上跳下两个人,如影子般落到他身旁,连同那位盲女,这三名深藏不露的死士护送着我叔父冲出门去。只见关内浓烟火光四起,人马尸首相枕籍,大门已然洞开,而关外漫山遍野看去,都是青阳的兵丁,他们那黑色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在青阳人的白色旗帜引领下,如山崩一样呼啸而来。刑雄、羊敛混乱中杀下关去了,带着十数骑朝青阳旗号奔去。
屋顶上跳下的箭手是一名面如白玉的年轻人,看不见他手上的动作,只听得弓弦如霹雳般振动,跑在远处被一群亲兵簇拥着的羊敛就倒贯下马,从背后到胸前贯穿一个血洞。他还要再射刑雄,瀛台寒回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在了他肩膀上。“果然迟了,杀他又有何用呢。”
那时候关中尚有勇悍著称的武威、玉铃两卫,只是内变突起,仓促应战,已失了先机,青阳的虎狼就如潮水一样涌入关门。马厩和箭仓、营房都被内奸放了火,战马惊了棚,瀛棘军只能与蜂拥上来的青阳精兵步战。
武威卫统领贺拔当带着数百名亲卫,在这席卷而来的黑甲怒潮中,如同一股激越的逆流,不退反进,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入到关口,还想要将关门合上,却见关门洞内尸体狼籍,堆积得如同一座小山,钉着铁叶子的大门正在熊熊燃烧,门是再也合不上了。他长叹一声,望见关内外尽是黑甲白旗的青阳人,箭矢如雨而下。
他的亲随喊道:“大人,怎么办?”
贺拔当说:“我们武威卫能死,但不能败。”言罢举剑自刎。他身边的三百武威卫全都自尽而死。西凉关竟然比岸门丢得还早。
那一日夜里,青阳大军用长杆挑着武威卫、玉铃卫统领的头,四面进击岸门,四万瀛棘大军土崩瓦解,一万多人丢了性命,更多的人当了俘虏。
瀛棘大将军昆天王瀛台寒回只带着十几骑,逃回了白梨城。
不三日前方快报传来:三万瀛棘青壮均在岸门山被青阳王吕易悭下令坑杀。算下来瀛棘部户户俱有亡人,白梨城内登时一片缟素,哭声震天。
瀛棘王我大伯瀛台 又惊又哀,当天夜里驾崩了。他没有子嗣,我父亲前山王瀛台檀灭,夜里被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匆匆招入王宫,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披上了黑底白边的王袍,成了这个将要灭亡的国度的帝王。
瀛台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堪离宫里溜他的黑马。他狠狠地抽了座下的烈马一鞭子,把冷笑抛在了一溜尘埃里:“这时候把我们家扶上昭德殿,做这败国之君,那是要我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啊。”
愤虢侯兼殿中羽林将军瀛台白那一年才十八岁。我出生的那天夜里,他拉开偏殿的木板滑门,在冰冷的空气里俯下身来看我。铁甲上的寒气扎伤了我的眼睛。
他从我乳母的手中接过了我,楚叶不敢拦他。我扑腾着挣扎,感觉到了他的敌意和仇恨。
“这是个灾星。”他咬着牙说,“他来干什么,还是死了干净。”
我感觉到腋下的手指如铁圈般越箍越紧,压榨得我喘不过气,发不出声来。
我看见他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另一只眼睛的位置上则是一道张扬狰狞的刀痕。
愤虢侯生下来就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他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到瀛海之畔游猎,愤虢侯虽然年幼,目睹草舞万里,兽走鹰飞,不禁心有所感。
父亲手下一名东陆来的清客诌了口诗取笑他说:
瀛海入云去,
两岸夹苍茫。
乌角无咽声,
铁甲有萧寒。
狂草悲万里,
王侯心下伤。
二子目流泪,
一行。
前山王瀛台檀灭身边围着的众人哈哈大笑,愤虢侯却勃然大怒。他拔出腰带上的匕首,一刀扎在自己盲了的左眼上,鲜血泉涌而出。他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名清客道:“这一行,算眼泪吗?”
我父亲前山王瀛台檀灭为人更是严谨小心,我二哥这刚猛暴烈的性情便不为人所喜,加上他的身世蹊跷,父亲从此待他更薄,但愤虢侯我行我素,整日里与一群大小相当的小厮伴当舞枪弄棍,在白梨城中横冲直撞,素来无人敢挫他颜色。
此时楚叶张惶无措,她既不敢拦阻性如烈火的二公子,又不能眼看着我死于此刻,于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咚咚有声。
愤虢侯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乳娘,又看了看我,手上一松,笑道:“你磕头干什么——哈哈,我瀛台白还真能杀死一个连牙齿都没长出来的乳儿不成。”
他仰天长笑,那笑声苍凉悲戚,如同百里之外对月长啸的狼声,这一生都镌刻在我的脑海中。瀛台白的身世始终都是一个谜。他们说他是铁狼王的儿子,而不是前山王的亲生儿子。
那个夜晚,他低头俯在我的耳边,用火热的充满威胁的口吻说道:“也许等你再长大一点点,我们再来算这一笔帐,没有人会知道……”
我这一生头一次放声哭嚎,我的哭声如同肆无忌惮的山洪一样汹涌澎湃。窗外有无数的鸟扑啦啦地拍翅飞去。
“好。”瀛台白赞许地夸了一声,“有我们瀛台儿郎的模样。”
他把我抛还给乳娘,推门而出。我看见他跨上一匹黑马,穿过漫天而落的花瓣,渐渐远去。虽然是在园里,那马儿跳腾决荡,便如飞驰在战场上一般,在花雨的尽头,他拔刀挥舞,然后哐啷一声纳刀入了鞘。
只有到了二十五年后,我踏入东陆的万年帝都天启城的时候,才明白白梨城的堪离宫石殿是多么的简陋,草原人再怎么用心地去摹仿和营造,都无法与东陆根深蒂固金碧辉煌的三千年风骚相比拟。然而堪离宫已经成了瀚州的传说,它那高翘的檐角,勾回的斗拱,严正的云玉台阶,已经隐隐有了东陆天启城宫殿的大模样;还有它的园林,那些低回曲折的廊道,临水亲山的亭台阁榭,山石林泉,香草花树,无不体现着堪离宫想要慢慢变得七窍玲珑的决心,假以时日,它们会成长熟巧的。不过它们已经没有时间啦。
白梨城的城墙是用一尺长半尺宽五寸厚的大墁砖垒砌而成的。大墁砖用紫泥调砂烧制而成,砂粒隐现,练朴大度,寓刚挺于巧丽之中。用这样的砖砌起来的墙清丽秀美,它太漂亮了,所以不适合用来承受兵火,它只适合用来承接月光的映照。草原上的人都叫它“半月城”。
其他的草原人也修建城市,他们的逊王阿堪提用了三年的时间修建了北都城,北都城址呈东西窄、南北宽的长方形。它巍巍耸立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上,以自己的八门去连接八方的道路。七个大部落,青阳、阳河、朔北、澜马、沙池、九煵、真颜,无论谁占有了这座城市,就把四处征掠来的顽民迁到这里,又驻扎了八师的军队防守,每师二千五百人。瀚州草原人称北都是“中天下”,说它位居天下的中央,从这里向四面八方征伐都很方便,而其他的几百个小部落却无法对这高墙深垒的后方形成威胁。
不加雕琢的城墙陡峻如刀,堆堞层摞,高耸的羊马墙,藏匿各处的屯兵洞,深高的护城壕沟,让北都展现出野兽般的峥嵘筋肉,北都城就是一座交战的要塞,屯兵的堡垒。他们不喜欢其他小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