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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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赤蛮恭恭敬敬地说。他把老婆和马都还给了蛮舞人,不过他还是留下了几把好兵器。赤蛮把一把上好的短刀送给了我,我用一根粗粗的皮带系在脖子上。它剥起兔子皮来非常方便。
他教我怎么样挥舞长刀,怎么样把刀用双手举在头顶上,立定身子,斜劈下去还要巧妙地往里一拉,一刀就能让粗如木桶的栓马桩削成两半,削得尖尖的上半段木桩落下来,能笔直地插进土里,和原先的栓马桩挨在一起。赤蛮始终是我的奴仆,我喜欢踩在他头上爬上马背。虽然我的小红马很听话,我已经能够让它跪下来直到我爬上马背,但我还是喜欢这样。
客居的生活似乎特别漫长,我们窝在这个歌舞明媚的蛮舞原上,与我的部族——那个远在北方的阴羽原,那个苦难中的瀛棘部,显得越来越远。
偶尔那个青甲的那可惕会遇到我们,他在夜晚的黑幕里狠狠地瞪着我们,毫不掩饰他的敌意。
长长的号角声划破了草原的沉闷空气,蛮舞的骑兵们旗号纷杂,盛装奔驰了出去。他们前去迎接青阳的王子吕贵觥,还有蛮舞的女儿蛮舞云萤。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回来。鲜花和锦缎铺了有二十里长,当先是五十名扛着白色旗帜的武士顺着那条通路疾驰而来,无数侍从和武士牵着驯服的豹子,胳膊架着鹰、隼和白隼,一阵风似地跟在后面。我骑在那匹不安分的红色骟马上,看到了被一群如龙似虎的虎豹骑簇拥着的青阳王子,他跨在一匹金鞍金镫的神骏非凡的白马上,如同乌云里的一轮明月。他披挂着亮银一样闪亮的薄铁甲,边上都装饰着白银打造的狮龙纹,外面罩着华贵闪亮的云龙纹大氅,一把月牙形的刀柄在他的腰带上晃悠,刀柄的头上是一颗硕大的明珠。他浑身上下都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人们总是会先为他这套金光灿灿的装束所震惊,而注意不到他的长相。他们知道他是青阳的王子,这就够了。斡饽勒在他的马前跪下,那可惕和叶护们弯腰躬身,那颜们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只有我看到他的脖子长长的,像鹭鸶一样朝前弯着,高高的鹰勾鼻子的阴影下,是一张凶狠的脸。一只海东青站在他的右手上,以尖锐的黄色眼珠子张望四方。蛮舞王亲自献上了用金碗盛着的奶茶。吕贵觥也不下马,在金碗里洗了洗他的指头,然后对蛮舞王说:“我是来接受贡赋的,顺带来看望一下你。”他的岳父苦笑了一下,因为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实际上是来围猎的。
吕贵觥回头招了招手,身后的武士如两堵墙向两边分开,把一个漂亮的女人让了出来,我的呼吸顿了顿,我看见赤蛮使劲地眨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幻影,蔑老也清醒了一刻钟,撑开他那双厚重的眼皮看了看,楚叶叹了口气说,她和妃子年轻时还真像呢,云罄把她的指甲抠进了我的胳膊。
据说她刚生完小孩,但和我在那间小小的封闭的帐篷里看到的幻影一模一样,她的清丽脱俗如同灿灿的月光照亮了我的眼睛,那不可能是人间所有的美丽。我原来以为帐篷里的影子,大概是被蛮舞王请的人施了魔法,让她显得如此可爱如此无可挑剔呢,但那些影子在这个真实的散发气息的躯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以微笑向马下那些蹲伏在尘土里的蛮舞部民们的脊梁打着招呼。她在马背上转过头来,打量我们这行陌生的人。
那时候,我骑在鬃毛被剪得乱糟糟的骟马背上,它的屁股上还粘着干了的马粪。我穿着一件太长的丝缎上衣,料子是好料子,不过前襟上有一道我淘气时撕破的大口子。我突然间无地自容,放开缰绳,用双手挡在脸前。我担心她认出我来,会问我那只老虎头的问题,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我闯进了她的帐篷,而楚叶就会被砍头,我就少了一个寒冷时可以躲避的温暖怀抱。但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就是那个闯入她营帐偷窥的莽撞野孩子,她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好奇地一转,就转到我身边的小云罄的身上。她们两个人长得多像啊。
在和她那似水般流转的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当的一声,我心里头有东西破闸而出,突然间有什么就融化了。我害怕地大叫了一声,知道自己出生起就下定的不被伤害的决心正在受到毁灭性的攻击。
大人们都听到我的叫声,他们一起扭过头来看我。虎豹骑们把手放在刀子上。不过他们只看到一匹不听话的难看的小红马使劲地蹶着蹄子,然后驮着那个手忙脚乱的小男孩噼里啪啦地跑远了。
这种情绪让人心里乱糟糟的,我骑着小红马在草原上兜了一大圈子才回来。他们的欢迎仪式还没有结束。我已经让自己的呼吸平顺了,果然我立刻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看着她倚靠在那头南方来的恶狼身上,而他看她的目光是海东青看着自己猎物时的眼神。我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就明白了青甲那可惕的愤怒从何处而来。其实这儿的年轻人莫不愤怒,莫不恨这个夺走了他们的公主的目空一切的王子,而他却洋洋自得,以为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王。我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位青缨青甲的年轻人的眼睛,不过我没找到它们。
草原上本没有在夏天打围的道理。不过青阳人的意旨现在就是草原的意旨,所有的草原都是他们后院里的放牧场,蛮舞怎么能有不同的看法。
他们恭恭敬敬地请合萨祭了天,发出了征召令,所有的男丁都要备上自己的两到三匹马,前去打围。
蛮舞的西面是大泽,北面是月牙湖和墨弦河,东面和南面都是草野茂盛的平原。蛮舞人分成了两万人一支的队伍,向东、南两面远远拉开,再从西南和东北两面兜过去,围成一个浩大的松散圆,他们会在行经的路上每隔数百尺就打上根高高的木桩,钉上七彩的羽毛和布条,它们在木桩头上随风飞舞,如同一个色彩斑斓张牙舞爪的怪物,被吓坏了的野物们不会逾过这道线。随着两面包围圈的逐渐缩紧,圆圈里所有的动物——野猪,老虎,豹子,狐狸,鹿,野驴和马,都会被赶到日益缩小的区域里。当长矛手把那些困兽从最后栖身的高草丛中轰出来的时候,青阳的王子和他的猎手们就可以纵马屠杀了。整个打围过程要经历两个月的时间。蛮族人历来视打围就如同打战一般。四万人的围猎就如同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准备辎重就要费上个五六日,能骑得了马的大人小孩都要出动。
虽然夏季打围违反时令,狂欢的气氛还是被带动起来了,四处的蛮舞人络绎不绝地带着马和弓箭、长枪、套索,浩浩荡荡地汇集了起来。他们带上营帐和狗,在草原上点起了星星之火燃烧的河。瀛棘的人不在其中,再怎么受到礼遇,他们也还是些人质,那有去围猎的道理,新的蛮舞王担心蛮舞大队人马离开营盘后会有变故,便把我带在身边。楚叶不能去,他们自然就得让本来是伺候云罄的奶妈顺带看顾我了。反正她有好几个斡勃勒呢。
蛮舞王让吕贵觥住自己的金帐,吕贵觥毫不客气,将自己的五百虎豹骑的营帐撒开来在金帐旁兜了一圈,他将自己带来的五十面白色的王旗插在空地边缘,让它们在那儿猎猎作响,虎豹骑控弦按刀地在旁巡逻,连蛮舞王都不能不经通报进那个圈子。
“去打猎了耶!”云罄兴高采烈地说。
“会打死很多出生不久的小鹿和没长大的小狐狸的。”我说,眯着眼睛拉开了一张短弓瞄了瞄。那是为小孩子特制的软弓,我已经用它射死了好几只兔子。
蛮舞王的金帐就在我们前面,在阳光下发着光,好象一块宝石镶嵌在天上。
“要是射到了小鹿,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她玩着自己的小辫子说。
“让你把它包扎好再放掉吗?那你干嘛要那么开心地去抓它?”
“我也不知道啊,看到了不抓好可惜啊。可要是把它抓住了我又心疼。”
“你有病。”我说。
“那你快说,我们这次能抓到小鹿吗?你说的都很灵呀。”云罄趴在我的边上推我的胳膊,她的呼气带着花的气息,弄得我的脖子痒痒的。
“看,这是我阿爸给我做的铁笼子,我们可以把抓来的小鹿装在里面。”她指着帐篷里放着的一个大铁笼子给我看,那只铁笼是用密密的铁栅绑扎起来的,围绕着一个圆筒形,径有两尺,草原上的人常用来装小狼崽子,用来装小鹿应该也没有问题。呵呵,我学着大合萨的样子咳嗽了两声,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念叨了起来。然后我抬起头,果然看到一只乌鸦飞过,它呀呀地叫了三声。
“三只吧,”我随口说,“一只是白色带斑点的。”我刚这么说完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好象看到了什么东西似的。它笼罩着阴影,从我心底深处奔逃了出来。
“那还有两只呢?”
“喂,你姐姐要出门了,要不要看。”我说。
前面的金帐处,旗号翻开,一队骑兵在阳光下冲了出去,好象一支黑色的箭镞,光亮闪闪。蛮舞云萤一个人骑着马跑在前面,后面跟着那些护卫。青阳王子并没有陪伴在她身边。她骑在骏马上,腰背挺直,一副寂寞的样子。
“还有两只是普通的小狐狸啦。不过,要很久以后才能抓到啊。”
“可你刚才明明说是三只小鹿的。”蛮舞云罄不高兴地喊着,在我头上猛敲了一下,我则在她肚子上回了一拳。
直到晚上,我们之间都气哼哼地没有说话。
那个夜晚过得并不安稳,我和云罄并排躺在一张小床上——由扶风部落来的保姆和两名斡勃勒看顾着——将要朦胧睡去的时候,营帐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我听到它穿透环绕的铁甲,扑入皮肉的声音,突如其来的狗叫声如雷声滚动,四下里响起了一片又愤怒又惊恐的人的呼叫。
我们在帐篷里跳起来,听到外面围绕着野兽的粗重呼吸,吓得不敢说话。
“有人冲营!”外面有声音狂乱地呼喊,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帐幕,上面人影晃动,来来去去,犹如一出人物繁杂的皮影戏。斡勃勒们跳起身来挡在门帘前,但她们是没有武器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一局面,只能赤手空拳站在那儿发抖。野兽的咆哮声更加喧嚣,夹杂着人们临死前的粗重呼吸。幕布豁啦一声被划出了个大洞,一个硕大的三角形的头探了进来,显露出一对荧荧绿光的眼睛。
“是狼。”帐篷里的奴隶们惊叫起来。
云罄扑到我怀里,使劲掐我的胳膊。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觉得害怕,不过也称不上勇敢。因为虽然我脖子上挂着刀,但那时候我却把它给完全忘了。我只能傻愣愣地看着那头巨狼从豁开的洞里窜出来,扑腾到一名斡勃勒的身上,撕开了她的咽喉,另一名斡勃勒不顾死活地却傻了一样把胳膊塞到了它满是利齿的嘴里,只是咔吧一声响,她的肩膀和身体就分了开来。浓厚的鲜血气味弥漫在帐篷中。
那位扶风来的嬷嬷——我现在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情急之下,突然将云罄和我提了起来,塞进了那个坚固的铁笼子,她尚且没来得及盖上铁笼盖,就被那匹大狼从后面扑倒,从我们身边拖走了。她的指甲留在了笼子边缘,身上流出的血在地上拖了长长的一道痕迹。云罄已经晕了过去。我伸手把笼子盖拉了下来,在用手指把搭扣合上的时候,感觉像被火烫了一下。巨狼扑到了铁笼上,它前爪上那锋利如刀刃的长爪在笼子边缘上撞得叮当做响。
我们连人带笼子被它撞翻在地,在帐篷里滚动了起来。那条驰狼似乎有些惊疑不定,它歪着头看了看笼子,舔着弯弯的尖牙上的血,似乎有些为难。后来它低低地嚎了一声,破洞里又跃进来两只大狼,它们低眉顺眼地合力叼起大铁笼,跟着头一匹巨狼向外跑去。
我们在笼子里晃荡,从一头摔到另一头。狼身上带着浓烈的腥骚,它们一边悄然无声地奔跑,一边斜着眼睛看笼子里的我们,咽喉里不时发出压抑的咆哮。帐篷外火把的光亮下,到处都能看到耸动的灰色皮毛,如同一层狼皮组成的海潮。狗叫声响成一片。一匹无主的马拖着肠子蹒跚地奔跑。半裸着的人们正在从帐篷里涌出来,他们拽着长矛和刀,乱糟糟地朝金帐所在的方向涌去。
我们这一小支队伍隐藏在帐篷投下的阴影里,似乎被这些混乱的旋涡所遗忘了。领头的那匹巨狼的左边耳朵是白色的,它如同有人性般躲躲藏藏地前进,领着我们悄无声息地滑过生死搏斗的战场边缘,那些拿着火把和弓箭的骑马者狂呼乱叫地奔近时,总有三五只巨狼在火光下出现,发疯一样朝那些人长嗥,而白耳它们则伏下肚皮,轻快地从马肚子下溜开。我小小的嗓门在这场可怕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