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螺障-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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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接到禀告,有个医生来到南京,拿着“专治疑难杂症”的布幡在城中转悠。我说:“快请!”他被五花大绑地捉来,这位医生一脸油滑,看完病后说:“此人只是普通感冒,没道理治不好。我这一派医学认为所有的病都是心病,还请将此人的身世告知。”
我告诉他后,医生思考了一会,说:“能治了。”提笔写下方子,我看都是人参、燕窝,便问:“这都是大补药,还不把他吃死?”
结果那小骗子一吃就好了,欢蹦乱跳地跑来喊我:“爸爸!”我询问医生是何道理,他回答:“虽然你认他作了儿子,但他心里仍不踏实,给他吃人参、燕窝,他觉得自己受到重视,病一下就好了。”
这种医学前所未闻,我问他是属于哪个医派,他说:“是全真派。”然后脸色一沉,一脸的道貌岸然。
他是全真派长老,来寻找他们失踪的领袖,听到尹志平得瘟疫而死的消息,禁不住泪流满面。我问:“您是一代高人,怎么也有俗情?”他说:“我心中没有悲喜,但泪水却挂在了脸上。”
这一回答充满诗意,令我沉思很久,侍卫在一旁说:“能不能进一句忠言?别想了,赶快让他也治治你的病。”这次我没打他。
这位长老名马丹阳,他治瘟疫的方法是针灸。这一针灸法在医学史上被称为“马丹阳十二针”,而那个小骗子被百姓称为“鳄鱼太子”。百姓中见过他的人不少,因为他四处行骗,人们认为我们既然是父子,相貌应该大同小异,在百姓的印象中,我成了一副鳄鱼模样。
我就以这一模样流传后世。
马丹阳在全真教内部的竞争中,输给了他的师弟邱处机,没有成为上一代领袖。到尹志平时代,他的地位已下落得很低。邱处机、尹志平的著作笼罩了北方大地,而马丹阳的文章难以出版。
我说:“把你的稿子拿来。”稿子写道,一个小道士见到马丹阳,连忙站住鞠躬,反而遭到了他的训斥,马丹阳说:“你是跟我学道的,不是跟我学礼貌。”——这种迥逆常理的作派很合我心,我说:“我给你印。”
此书被冠名为《马丹阳语录》,是全真教在南方的第一本书。出书后,马丹阳一见到我,就站住鞠躬。
我常和他散步,一次大胆地问:“你有没有经历过女人?”他说:“有。”他的坦荡令我肃然起敬,我追问:“几个?”他叹了口气:“一个就够了。”
他的妻子是著名的孙不二,在十五岁时嫁给了他,在三十四岁时装疯出逃,从此开始了修道生涯。她晚上躲在一个废弃的煤窑中修炼,白天出外乞讨。方圆八百里都知道出现了一个美丽的乞丐,马丹阳每晚守在煤窑外,担心她受流氓的欺负。
在一个冬季的早晨,孙不二走出煤窑,马丹阳已冻僵。当马丹阳苏醒过来,发现孙不二正在用赤裸的身体将自己温暖。感受着妻子的体温,马丹阳泪流满面,说:“。电子书下载跟我回家吧。”孙不二答应下来,马丹阳幸福地睡去。
他醒来时,妻子已离去。他接连等了十个晚上,但她再也不来煤窑。许多年后,从远方传来她成道的消息。她被塑成泥像供在庙堂,每当看到善男信女向妻子跪拜,马丹阳总是泪如泉涌。
马丹阳含辛茹苦地抚养孩子,当儿子娶了媳妇、女儿嫁人后,决定出家。道观里负责招待访客的小道士问:“为何出家?”他说:“孙不二是我老婆。”小道士大惊,整个道观的道士都跑出来拜见。
他一来就成为这座道观的主持,日后青云直上。他在一次全真教高级会议上遇到孙不二,说:“想不到我沾了你的光。”孙不二说:“你是谁?忘了。”
听完马丹阳的讲述,我突发奇想,让他们夫妻重归于好。我发出了邀请函,请孙不二来南京传道。孙不二是坐船到达南京的,她穿着雪白长裙,身后跟着三十位美丽的女道士。她走下梯子,对马丹阳说:“你怎么在这?”马丹阳说:“我是谁?”孙不二:“忘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马丹阳苦笑着对我说:“她之所以叫孙不二,因为她对我从来是说一不二。”马丹阳的须发都已斑白,我听人说过,老夫少妻,往往是这种情况。
我将她安排在离我家三十米远的宅院,受尹志平的影响,我也有了修密室的嗜好,吸取尹志平每回都被捉住的经验,我除了密室还修了密道,直通那三十米外的宅院。
我在三更天,将马丹阳送进了密道,他泪流满面地向我鞠躬,连声道谢。我劝他:“您是仙人,以后可要把这爱哭的毛病改掉。”他回答:“我的心中本无悲喜,然而泪水却挂在了脸上。”我挥挥手:“知道了,快去吧。”
马丹阳一去就没了踪影,有人说他被孙不二残忍地杀害。孙不二圆满地举办了七次法会后,离开了南京。送行时,我见到一个大木箱子抬上了船,里面可能是地方乡绅对她的馈赠。
船开走后,我搜查了她住过的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卧室点着一支檀香,烟色乳白,纤细地飘舞,令人对这位奇女子一阵神往。唯一奇怪的是,马丹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这是孙不二留给南京的千古之谜。
孙不二带来的三十个女随从,留下了一半,她们背插双剑,她们都是以装疯逃离家庭的妇女,跟随着孙不二流浪修行,锻炼得体态健美。道观落成的时候,我带着鳄鱼公子去了。他在庭院中久久徘徊,当十五神女出来迎接时,他的嘴便再也合不拢了。
这个小骗子不是好东西,我也有个坏主意,对十五神女说:“我儿子心术不正,我想将他留在道观,受点文化熏陶。”神女们登时流露为难的表情。
我得意而归,小骗子更欢天喜地,送我的时候发自肺腑地喊了声:“爸爸!”
后来我听到他在道观的遭遇,他被戴上手铐脚镣,白日担水扫地,晚上被关进地牢。女人惩治男人的手段,出乎我意外之外。
我还有一个强敌张士诚。他研制出一种名为弩床的武器,将三十支弩并列在一个支架上,用搅轮将三十支弩同时拉开,射程在五百米之外。
当我在走廊里焦灼地踱步时,一团热乎乎的肉体扑在我脖子上,是那个擦窗棱的女孩,她以红苹果一样的脸蛋蹭着我的脖子,兴奋地大叫:“我有了!”
为了表彰她怀孕,我亲切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她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说:“我想看看张士诚的弩床。”我带她去了前线,对将领说:“出城打个仗。”
我俩趴在城垛上见到了满天的飞羽,擦窗棱女孩一脸的如痴如醉。这场战役,我军共伤亡了两千人,我的肩膀中了一箭,血漫进地里,流出宅院,形成小溪涓涓而去。对于这个疑难杂症,一个老人说:“去求求武当山的张角后人吧。”
在八百年前,有一个头骨怪异的人名叫张角,以法术治病,网络民众,发起黄巾军农民起义。经过了大规模的搜山,士兵们捉到了张角的后人。他衣衫褴褛,肌肤肮脏,畏惧地望着我,他只有额头还遗传着祖先的特征,仿佛三块翘起的峰棱。
他说他叫张三峰。我意趣索然地说:“别怕,我只不过想问问你,你会不会止血?”他说不会,他的祖先在八百年前号称能治病捉鬼,其实那只是吸引民众的方法,而且连这套骗人的把戏,到他这代都已失传。
我叹了口气,问他为何张家只剩他一人?他说他的祖先发动起义,令历代统治者对他家都保持警惕,经过了八百年的追杀,他只有躲进深山,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才能幸免于难。现在他已年过五十,以他的条件肯定娶不上老婆,看来张家就要绝户。
我吩咐士兵:“去,就近给我抢个姑娘。”士兵们抢来个娶亲路上的姑娘,她蒙着红盖头,不知长得怎样。我将她往张三峰怀里一推,说:“传宗接代去吧!”
张三峰显得很为难,说:“我不能接受。”我大为奇怪,他解释:“以我的经济状况,有了老婆也养不活呀!”我:“我让人运来千斤纸币,总够了吧?”张三峰笑得合不拢嘴,但红盖头下的新娘却哭哭啼啼,她说她原本要嫁的人是个员外,听说他家里有好几吨纸币。
我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如果将来我打下天下,就封张三峰为国师,一辈子吃国家俸禄。”新娘子就不哭了,过了半晌,叮嘱我一句:“你可一定要打下天下呀!”
临别的时候,我对她说:“既然我给你这么多好处,能不能看看你的脸?”她就摘下了红盖头。看过了她的脸,我觉得把她给了张三峰有点可惜。
张三峰单独将我送出好远,突然言道:“我家祖先失败后,历代后人都在思考失败的原因,已经思考了八百多年,这个经验你要不要?”他是想报答我。
他说张家祖先利用迷信发动起义,但也失败在迷信上,当黄巾军的力量达到顶峰,却拿不出解决农民苦难的具体措施,终于导致了失败。他担心我的红巾军重蹈黄巾军的覆辙。我给了他一本《明王降世》,看看里面有什么问题。
他读书的样子像个小孩,舔着唾沫翻页,看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天明,他抬头望着满身露水的我,感慨一声:“原来是这样。”
他说这本书讲的是,光明只能在人们心中残存,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张三峰在十五岁少年的时候曾想过像他的祖先一样,拿起刀枪冲出深山,打出一片天地,但他现在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血性已在深山中消耗。
我最后一问:“《明王降世》其实说的是绝望?”张三峰点了点头。这个秘密不能泄漏,否则我的军队将再无斗志。我双手作揖告辞,当张三峰作揖回应时,我趁着他低头的瞬间,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我的动作简洁迅速,我也没料到自己有这么好的刀法。提着张三峰的头颅,我跑回山顶,面对他的新娘,我说:“你还是去找你那个有好几吨纸币的员外去吧!一辈子作威作福。”
张三峰葬在了七棵松树下,这是我寻遍武当山给他找的墓地。在墓碑上,我实现了我的诺言,封他为国师,赐号为“通微显化真人”。
失魂落魄地下了武当山,城里来了个江西道士,治好我的病。他也是八百年世家,他的祖先在东汉末年创立天师道,与张三峰的祖先不同的是,他们从未发动起义。
这个人名张正常,擅长捉鬼治病,八百年来,他家人丁兴旺,现有七百多人口,拥有广大田地。与所有地主的田地一样,将种田人剥削得家徒四壁。望着他高高的华冠,我说:“既然是以法术著称的张天师后代,应该以异常显胜,你为什么叫正常?”
张正常坦然一笑:“这个年代,一切都异常,正常反而是最大的异常。”我了解他的底细,忽必烈曾册封他为“演道灵应冲和真人”,他现在头戴的玉芙蓉冠,就是忽必烈的馈赠。
我说:“我也可以给你些东西。”我赐给他玛瑙莲花冠,赐号为“护国阐教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他来的目的已全部达到。
他走的时候,面容肃穆,说回到龙虎山后,他将足不出户,直到参悟出人间的“正常”。我说:“你只要不再与蒙古人来往,就行了。”他为难地说:“如果你打败蒙古人,我自然没有与他们交往的必要,如果你被打败,我只好还跟他们交往。脚踏两只船,是生存之道。”
我:“我一定打败蒙古人。”他谨慎问道:“那时张家的待遇改不改?”我:“比蒙古人作得更好,才是汉人的气魄。”
他仰面朝天,流下两滴清泪,说:“我只是为了张家子孙能够繁衍下去,才作下许多委屈的事。如果我只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定加入你的红巾军。”
他的家族已繁衍了八百多年,如果断绝了,实在可惜,我只能祝福他“好自为之”。他戴着我送的玛瑙莲花冠走了,估计进入蒙古统治区,会换上玉翡翠冠。
〔五、〕
张正常走后,我回到家,擦窗棱的女孩生下了一个男孩。惊得我大叫:“这么快!”这个早产儿是男孩,我给他起名为朱栎,栎是窗棱之意。
我的妻子还是个小孩,每当听到仆人喊她“夫人”,就吓得跳上窗棱,我得拿各种好吃的逗她半天,她才会下来。一天有刺客夜袭,卫士搜查毫无所获,却发现我的妻子蹲在窗棱前呆呆不动,身上插着一只飞镖。她的习惯害了她。
她受的是轻伤,活了下来。她从此认为窗台很不安全,爬到了更高的地方,呆在房顶上再不下来。每到旁晚,我都对着屋顶大喊一句:“下来睡吧!”见没有反应,我就自己睡了。
后来,只有当下雨的时候,我才会想起她。过一段时间,下了雪,儿子朱栎指着屋顶叫了声:“雪人!”我训斥道:“住嘴!那是你妈。”
暗算我的人是张士诚派来的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