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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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一个妖娆得老气的声音悠悠然响了起来,“这是白日撞风啦,还是夜里见鬼啦?还是个漂亮鬼,是吧?”
“娘!”阿苦眼睛一亮,“娘,你过来过来,我告诉你一桩秘密。”
弋娘一步三摇地走到床边与她并肩坐下,“还能有什么秘密呀,窦三娘都与我说了。”突然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袖子,“他很帅是不是?很有钱是不是?很关心你是不是?”
阿苦被老娘一连三问问得有些傻眼,“啊……大约……是吧。”蓦地反应过来什么,“哎你等等,我可不是——可不是要嫁人……”
“不嫁人你费个什么劲?”
“人家是我师父!”阿苦都快哭了,她才十四岁,老娘能不能不要这么着急?
“拿来。”弋娘朝她伸出一只手。
阿苦讪讪地道:“什么啊?”
“他是不是给你缠头了,拿来。”弋娘一挑眉毛,“我给端端成色。”
阿苦哭丧着脸将那只玉环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弋娘将玉环对着烛火照了半天,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
玉环上缠绕的金丝随着玉雕绾作龙凤交缠的模样,玉是上好的水苍玉,虽不算最尊贵的,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
阿苦看着弋娘的表情,一颗心就不断往下沉。
今日真是得意忘形了,这事情,果然还是不该跟娘说的……
然而弋娘端详过那只玉环,却也没说什么,便将它还给了阿苦。
“这人很富贵吧?”弋娘神色淡漠,这样的母亲是阿苦极陌生的,几乎令她有些惊惶了:“有、有点吧。”旋即又道:“我攀了一个很厉害的师父吧!”
“他教你什么?”弋娘掠了她一眼。
“……”不能说得太确切,不能让娘猜出他在司天台做事。嗯,阿苦于是回答:“算命。”
弋娘显然不相信,狐疑地瞪着她。
“真的,”阿苦毫不犹豫地道,“他跟我说,李大饼子寿数将尽了,你要不信,就等着看看。”
弋娘倏然变色:“混账!”径自站了起来,摔门离开!
只留阿苦一个,全不明白母亲为何而生气,便那样呆呆地坐着,可是刚才的好心情已经消失了个干净。
阿苦这回休息了大半个月才来上课。
未殊摸不准她哪天来,原定的计划已经全打乱了,他只好每晚都去璇玑台上看一看。好在星空永远都在,可以让他的心沉静下来,不要再想这几个月来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过去并不知道不确定的等待是一种什么滋味。每天都想,也许她今日不会来,也许她往后也再不会来了。可是每天也都会想,万一她来了,却没有找到自己,怎么办?
记忆之中,仿佛自己过去也曾经这样等待过一个人。可是究竟是谁,却想不起来,一想便头痛欲裂,他不得不服药安神。
九月,深秋的寒意已浸没了西平京,夜空的星子渐渐稀疏,月光反而更无阻挡地流落人间。这一日他到得晚了一些,却见到她已经站在了璇玑台上。
他愣了愣神,那一瞬他想的是,她知道阵法已经改了吗?她踩着新的卦位登上台阶时,会不会去猜度……他当时的心意?
然而她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往常她总是大喊大叫的,十分聒噪,他还在十丈远外就能听见她扯着嗓子喊师父。可是这一回,他都走到她的面前来了,胸口几乎要撞上她的鼻子了,她才闷着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句:“师父。”
“嗯。”
“对不起,”她仍是低着头,“我不是有意旷课的。”
“没关系。”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三个字为何说得如此顺口。
“我娘不让我出来。”她说,“她要我嫁人。”
沉默。
极难捱的沉默。
阿苦想哭,又不敢哭,拼命抽着鼻子,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岂有此理,她的心里愤怒还大过悲哀:“她,她说好了让我自己挑的,怎么这会子却要逼我了!那个李大饼子,不就是有钱了点,有钱了不起么!”
“你不是说你喜欢钱?”
未殊清淡如无的声音好像是来自天外,那般地虚渺。
她怔怔地抬起头,那一瞬间,她什么都忘了:
“你就那么想我嫁人?”
他的容色比往常要苍白了一些,可是眼神却仍旧没有波澜。娘曾经跟她说,你要看清一个人的内心,你就得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那么他的心里也就什么都没有。
师父就是这样的人。师父的心里,就是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
“有钱又怎么样,有钱我也不喜欢他呀。”她难受地道,“窦三娘都比他有钱,难道要我嫁给窦三娘?”
未殊却也点了点头,“不错,我也比他有钱。”
这话让她的大脑空白了一刹那。
这一刹那,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靠得很近,星月的光芒好像是直接压在他们头上的,明明是开阔的高台,却逼仄如牢笼。
终于,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瞳仁轻微地一缩。
“上课吧。”她低声,“往后还不知能不能来了。”
“能的。”
“要嫁人,肯定忙得很。”
“你嫁不了。”
阿苦愕然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
“你是不是从没相信过我的判断,阿苦?”他静静地凝注着她,“我教你的那些,你是不是只当好玩,从不当真?我说你要嫁的人活不到明年,你是不是仍旧要嫁?”
他的话音那么平和,就像一直以来那样没有任何波动。可是他的问话却一句比一句急促,她被他质问得有些怔忡,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确实动机不纯,她说跟他学占算,只是一个接近他的借口。
可是现在想来,她好像真的从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过。
这对于一个热爱自己职司的人,似乎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
可是她最后只是说了句:“你不要吓我……”
他转过身去,背影雪白如一片月。
“那便当我是吓你吧。”
这一晚,课下得很早。未殊讲解了几种彗孛,阿苦很努力地去记了,可在她看来,那些扫把星的形状简直都是一样一样的。未殊知道她心不在焉,便让她早些回去。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这个,要是我能亲眼看见就好啦。”
他看着她,许久。
“明年冬十月,应当有星孛。”
她一惊,“你连这个都知道?”
他没有回答。
难道这属于他的不传之秘?
她愈发好奇了,却不敢多问。她已经感觉到他今日心情不好,周身的空气都是冷的。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那我回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嗯。”
嗯嗯嗯,永远都是嗯嗯嗯,能不能有一点语气,有一点表情?!她默默腹诽,又说道:“往后我来也不定时,你不要等我……”
“我没有等你。”
“哦。”有些失望,她垂下了眼帘,“对不起啊,我平常很讲信用的,这回我真拿不准。我是真的很佩服你,想跟你好好学点儿东西,可不是我不尊师重道啊……”
她越说越忐忑,说到最后,声音细如蚊蚋。可是他反正也不在乎,自己干嘛还想着安慰他?谁知道他却忽然截断了她的话:“这些日子宫里有事,你少来也好。”
她一怔,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他没有做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多这一问:“哦,哦,好的,好的。”
虽然似乎不那么难受了,可是尴尬却一点没少。他不言不动,她只好转身,迈步。
“阿苦。”
她陡然回身,眼睛都亮了:“仙人还有什么吩咐?”
他看着她:“你很喜欢茉莉吗?”
“哦……”她撇了撇嘴,“不喜欢。是小葫芦喜欢。”
他点了点头,“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这回多了几句叮咛,原是格外罕见的事,她却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忧郁里没有发觉。
便“哦”了一声,当真离去了。
他在高台之上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过了皇城根,那小小的影子再也找不见了,才回到司天台中。
无妄在阁子里打着哈欠,“公子回来啦。”
“嗯。”他走进房间,与外面的秋寒截然不同的馥郁温暖顿时包围了他。无妄懒懒散散地跟了进来,抱怨道:“这几盆花好难养,冬天到了,合该死了。”
“那就丢出去吧。”未殊说。
“哎!”无妄高兴地应了。
☆、第14章 贞人
煎饼摊的李大饼子求娶钱阿苦,扶香阁的窦三娘愣是把聘礼抬到了两万贯。也不知道那一卖煎饼的哪来那么多钱,跟石头似地直往扶香阁里砸,终于是把窦三娘砸得头晕手软,一张口就答应了。
“我听闻他家老母亲快不行了。”弋娘却还有些忧心忡忡,“这不会是拿我的阿苦去冲喜吧?”
“我看阿苦自己挺乐意的。”窦三娘挑了挑眉毛,“她比你通透,她不认人,只认钱。”
弋娘又叹了口气。她上次跟阿苦把话说重了,其实自己也不那么乐意让阿苦嫁个煎饼郎。可是那只玉环的主人,难道是她们能沾惹的人物?阿苦原本念师父念得那样发狠,不知怎么地这几天却换了心思,整个一恨嫁脸,就差没把自己打扮成一煎饼贴到李家摊子上去。这几天聘礼送到,阿苦就欢天喜地马不停蹄地出去买首饰买裙子了。
“她现在把聘礼钱花了,不是坑自己么。”弋娘又说。
窦三娘哈哈大笑,跟个男人似的笑得前俯后仰。
“这才是聪明姑娘。”窦三娘大笑着,朝弋娘眨了眨眼睛,“别说,我看她主意大着呢,吃不了亏。”
时候已近傍晚,扶香阁的飞檐上风灯飘旋,纸醉金迷的色泽一层层往外晕开,染透了天边黯淡的霞光。阿苦坐在槐花坊的金记首饰铺子门口台阶上,撑着脑袋看那晚霞,心里茫茫然飘过占经上歪七扭八的字眼,可是她一个也记不起来了。
她真是这世上最差劲的徒弟。
从这里,隔几个店面便能看到李家的煎饼摊。她偷偷观察了很多天,那小贩人和善,对着主顾从来是一张笑脸,就是满脸麻子,她没拧K惺本醯镁驼庋蘖艘裁皇裁床缓茫淙凰幌不端墒撬膊换嵘撕λ�
一个高大的人出现在李大饼子身后。
李大饼子笑着回头:“客官要点什么?”然而看到那人,他便呆滞住了,转眼,他堆上了更假的笑容:“是您呀官爷……”
阿苦站起身来张望,可是那人已带着李大饼子进了一条陋巷,李大饼子连煎饼摊都不管了。
不会吧……阿苦张大了嘴。
李大饼子,可不会惹了什么官差吧!
她小心翼翼地蹩到了煎饼摊边,往那巷子里瞅了一眼,立刻缩回了身,耳朵贴墙仔细听着动静。
“那边答应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答应了,答应了!”李大饼子忙不迭地回答。
“几时成婚?”
“这……”李大饼子显然愣了一下,“还没排日子……”
“你把人领回乡下拜堂。”
“这我还没跟她家里说……”
“一个妓院里的雏儿,还要废那么多口舌?公主给的银子都被你吃了?”
——“唔唔唔唔唔!”
“闭嘴。”一个冷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惊呼,而那只大手仍然捂紧了她的口。男人从她身后箍紧了她,轻而易举地将她拉离了煎饼摊子。
他放开手,她立刻跳开几步远,两手叉腰立刻要骂人的时候,眼睛瞪圆了——“是你?大嫖客?”
晏澜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我那次去扶香阁是办事儿,怎么你老这样叫我?”
“每个客人来咱阁里都是‘办事儿’。”阿苦理直气壮。
晏澜语塞。
阿苦摇了摇头,其实她心情并不好。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信息量太大,她需要回味一下。
但她不需要在陌生人面前回味。
于是她转过身去想往回走,晏澜又三两步跟了上去,铜扇子挡着脸,压低声音道:“那人我认识,很不好惹——你瞎偷听些什么呀。”
阿苦脑子转了转,“那你怎会在这里?”
晏澜不做声了。
阿苦道:“还是来‘办事儿’?”
晏澜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我是来找莫姑娘的。”
“莫姑娘?”阿苦停了步子,想了半天,“你是说——小葫芦?”眼睛渐渐地睁大了,“你跟小葫芦……唔唔唔唔唔!”
***
“咚咚咚咚咚咚”。
阿苦敲窗子的节奏是一点空隙也没有的,一连六下重敲,能把人的魂儿都给敲出来。不然她早先屡次半夜进司天台,也不会闹得人仰马翻。
“做什么呀大半夜的。”小葫芦却已经习惯了,打着哈欠开了窗。
“你跟小王爷怎么回事?”阿苦瞪着她,开门见山就问。
今晚的月亮很亮,把阿苦一张白皙的脸照得跟鬼似的。小葫芦的表情抽了抽,然而她还是很平静,“什么怎么回事。”
“他今天来看你了?”
“嗯哼。”
“他干嘛来看你?”
“他高兴。”
“他干嘛高兴来看你?”
“……”
“你们在一起做什么了?你们在一起能做什么呀?哎我说你都不来找我了,敢情是你有新伙伴了……”
“他不是我的伙伴。”小葫芦耐心地纠正,“他是我喜欢的人。”
阿苦傻眼了。
小葫芦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