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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情人无泪-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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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现在很有名了。我最近读过一些资料。”她说。
  “你也能画这种画。”他说。
  她笑了:“我八辈子都没可能。”
  “画画不一定是为了要成为画家的,难道你当初不是因为喜欢才画的吗?”
  “你为什么老是要我画画?”她没好气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想画。”
  “你怎知道?”
  “一个棋手就是不会忘记怎样下棋,就是会很想下棋。”他说。
  “如果那一盘棋已经是残局呢?”她问。
  “残局才是最大的挑战。”他回答说。
  “假使这位棋手连棋子都看不清楚呢?”她咄咄逼人地问。
  “我可以帮你调颜色。”
  “如果一个病人快要死了,你会让他安静地等死,还是做一些没用的治疗去增加他的痛苦?”
  “我会让他做他喜欢的事。”他说。
  “我享受现在。是不是我不画画,你就不爱我了?”她朝他抬起头,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说。
  “我想你快乐。我想你不要放弃梦想。”
  “是梦想放弃了我。”她说。
  他知道没法说服她了。为了不想她伤心,他止住话。
  她并不想让他难过,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倔强。她起初是因为喜欢才画画,后来却是为了梦想而画。
  要吗就成为画家,要吗就不再画画。她知道这种好胜会害苦自己。然而,我们每一个人,即使在爱人面前,难道就不能够至少坚持自身的、一个小小的缺点吗?她是全靠这个缺点来克服成长的磨难和挫败的。这是支着她面对命运的一根柢柱,连徐宏志也不可以随便把它拿走。
  夜里,她醒来,发现徐宏志不在床上。
  她走出客厅,看到他坐在椅子里,借着壁灯的微光,满怀心事地凝望着墙上的画。
  “你还没睡吗?”她走上去,缩在他怀里。
  他温柔地抱着她。
  她定定地望着他,说:
  “你撒谎。你根本就不会撒谎。你爸不会无缘无故送这张画给我们的。”
  他知道瞒不过她。他从来就没有对她说过谎。
  “我去跟他要的。”他说。
  “那一定很难开口。”她谅解地说。她知道那是为了她。
  他微笑摇首。
  “你不该说谎的。”她说。
  “以后不会了。”他答应。
  “我们都不要说谎。”她低语。她也是撒了谎。她心里是想画画的,但她没勇气提起画笔,去接近那荒芜了的梦想。
  她头埋他的胸怀里,说:
  “你可以做我的眼睛吗?”
  他一往情深地点头。
  “那么,你只要走在我前头就好了。”她说。
  人对谎言的痛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谁敢说自己永远不会说谎?吊诡的是,人往往在许诺不会说谎之后,就说出一个谎言。
  有些谎言,一辈子也没揭穿。
  有些谎言,却无法瞒到天亮。
  就在看过那张画之后的那个早上,她打开惺忪睡眼醒来,发觉天还没有亮,她又沉沉地睡去。当她再次醒来,她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枕头是空着的,徐宏志上班去了。那么,应该已经天亮,也许外面是阴天。他知道她今天放假,没吵醒她,悄悄出去了。
  她摸到床边的闹钟,想看看现在几点钟。那是个走指针的闹钟,显示时间的数字特别大,还有夜光。她以为自己把闹钟反转了。她揉揉眼睛,把闹钟反过来,发现自己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
  她颤抖的手拧亮了床边的灯。黑暗已经翩然而至,张开翅膀,把她从光明的堤岸带走。
  是梦还是真实的?她坐在床榻,怀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等待梦醒的一刻。
  “也许不过是暂时的,再睡一觉就没事。”她心里这样想,逼着自己再回到睡梦里。
  她在梦里哆嗦,回想起几个小时之前,徐宏志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里,她栖在他身上,双手摩挲着他夜里新长出来的胡子。昨夜的一刻短暂若此,黑暗的梦却如许漫长。她害怕这个梦会醒,她为什么没多看他一眼?在黑暗迎向她之前。
  当她再一次张开眼睛,她明白那个约定的时刻终于来临。
  她要怎么告诉他?
  她想起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她也能拖延到天亮吗?
  这些年来,都是徐宏志为她读故事。就在今天晚上,她也许能为他读一个长篇故事。
  在远古的巴格达,国王因为妻子不忠,要向女人报复。他每晚娶一个少女,天亮就把她杀死。有一位叫山鲁佐德的女孩为了阻止这个悲剧,自愿嫁给国王。她每晚为国王说一个故事,说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吊着国王的胃口。国王没法杀她,她就这样拖延了一千零一夜。漫漫时光中,国王爱上了她。两个人白头偕老。
  这个流传百世的故事,几乎每个小孩子都听过。山鲁佐德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制伏了残暴,把一夜绝境化为千夜的传说和一辈子的恩爱。
  在黑夜与黎明的交界处,曾经满怀期待。虽然,她再也看不见了。她难道就不可以让她最爱的人再多一夜期待吗?期待总是美丽的,不管是对国王,对山鲁佐德,对她,还是对徐宏志。
  她听到声音。徐宏志回来了。那么,现在应该是黑夜。
  这一天有如三十年那么长。她靠在床上缩成一团。听到他愈来愈接近的脚步声,她双腿在被子下面微微发抖。
  “你在睡觉吗?”他走进来说。
  她朝他那愉悦的声音看去,发现自己已经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有点不舒服。”她说。
  “你没事吧?”他坐到床边,手按在她的头上。
  她紧紧地抓住那只温暖的手。
  “你没发烧。”他说。
  “我没事了。”她回答说,然后又说:“我去煮饭。”
  “不要煮了,我们出去吃吧。”他抽出了手,兴致勃勃地说。
  “好的。”她微弱地笑笑。
  “我要去书房找些资料,你先换衣服。”他说着离开了床。
  他出去之后,她下了床,摸到浴室去洗脸。她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在这间屋子里来去自如。
  她洗过脸,对着浴室的一面半身镜子梳头。她知道那是镜子,她摸上去的时候是冰凉的。徐宏志走进来放下领带时,她转头朝他微笑。
  他出去了。她摸到衣柜去,打开衣柜的门。她记得挂在最左边的是一件棕色的外套,再摸过一点,应该是一条绿色的半截裙。她的棉衣都放在抽屉里。她打开抽屉,用手抚摸衣服上面的细节。她不太确定,但她应该是拿起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衣。裙子和外套也应该没错。
  她换好了衣服,拿了她常用的一个皮包,走出睡房,摸到书房去,站在门口,朝他说:“行了。”
  她听到徐宏志推开椅子站起来的声音。他没说话,也没动静。
  她心里一慌,想着自己一定是穿错了衣服。她摸摸自己身上的裙子,毫无信心地呆在那儿。
  “你今天这身打扮很好看。”他以一个丈夫的骄傲说。
  她松了一口气朝他笑笑。
  徐宏志牵着她的手走到停车场。他习惯了每次都帮她打开车门。她上了车,摸到安全带,扣好扣子。她感觉到车子离开了地窖,驶出路面。
  她突然觉得双脚虚了。她听到外面的车声和汽车响号声,听到这个城市喧闹的声音,却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她在黑夜的迷宫中飞行,就像一个初次踩在钢丝上的青涩的空中飞人,一刻也不敢往下看,恐怕自己会掉下去,粉身碎骨。
  “附近开了一家法国餐厅,我们去尝尝。”他说。
  “嗯!”她装出高兴的样子朝他点头。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
  “你看!”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往前看、往后看,往自己的那边看,还是朝他的那边看。她没法看到他的手指指向哪个方向。
  “哪里?”她平静地问。
  她这样问也是可以的,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好。
  “公园里的牵牛花已经开了。”他说。
  她朝自己那边窗外看,他们家附近有个很大的公园,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经之路。
  “是的,很漂亮。”她说。
  他们初遇的那天,大学里的牵牛花开得翻腾灿烂。紫红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滚滚红尘,是他们的故事。
  她没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牵牛花再一次开遍。她知道,这是一场告别。
  他们来到餐厅,坐在她后面的是一个擦了香水的女人,身上飘着浓烈而高贵的香味,跟身边的情人喁喁低语。
  服务生拿了菜单给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徐宏志把菜单读给她听的。菜单上的字体通常很小,她从来也看不清楚。
  读完了菜单,他温柔地问:
  “你想吃什么?”
  她选了龙虾汤和牛排。
  “我们喝酒好吗?”她说。
  “你想喝酒?”
  “嗯,来一瓶玫瑰香槟好吗?”
  她应当喝酒的,她心里想。时光并不短暂。她看到他从大学毕业,看到他穿上了医生的白袍。他们也一起看过了人间风景。那些幸福的时光,终究比一千零一夜长,只是比她希冀的短。
  玫瑰色的香槟有多么美丽,这场跟眼睛的告别就有多么无奈。他就在面前,在伸手可以触及却离眼睛太远的地方。她啜饮了一口冰凉的酒,叹息并且微笑,回忆起眼中的他。
  “今天的工作怎样?”她问。
  “我看了二十三个门诊病人。”他说。
  “说来听听。”她满怀兴趣。
  她好想听他说话。有酒壮胆,也有他的声音相伴,她不再害怕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听他说着医院里的故事,很小心地用完了面前的汤和菜。
  她喝了很多酒。即使下一刻就跌倒在地上,徐宏志也许会以为她只是喝醉了,然后扶她起来。
  她在自己的昏昏醉梦中飘荡,感到膀胱胀满了,几乎要满出来。可她不敢起来,只要她一离开这张椅子,她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正在这时,她听到身后的女人跟身边的男人说:“我要去洗洗手。”
  她得救了,连忙站起来,朝徐宏志说:
  “我要去洗手间。”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了。”她说。
  她紧紧地跟着那个香香的女人和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往前走。
  那个女人推开了一扇门,她也跟着走进去。可那不是洗手间。女人停下了脚步。然后,她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这里是电话间。也许洗手间就在旁边,她不敢走开,也回不了去。女人身上的香味,并没有浓烈得留下一条往回走的路。
  她只能站在那儿,渴望这个女人快点搁下话筒。可是,女人却跟电话那一头的朋友聊得很高兴。
  “我是看不见的,你可以带我回去吗?”她很想这样说,却终究开不了口。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忍受着香槟在她膀胱里捣乱。那个女人依然无意放下话筒。
  突然,那扇门推开了。一刻的沉默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去了这么久,我担心你。”
  是徐宏志。
  她好想扑到他怀里,要他把她带回去。
  “我正要回去。”她努力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徐宏志拉住她的手,把她领回去。她用力握着那只救赎的手。
  好像是徐宏志把她抱到床上,帮她换过睡衣的。她醉了,即使还能看得见,也是醉眼昏花。
  醒来时,她发现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觉到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时间,也许是午夜三点,或是四点,还没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个没用的山鲁佐德,故事还没说完,竟然喝醉了。
  她下了床,赤脚摸出房间,听到模糊的低泣声。她悄悄循着声音去找,终于来到书房。她一双手支着门框,发现那低泣声来自地上。她低下头去,眼睛虚弱地朝向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缓缓地问。虽然心里知道他也许看出来了,却还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公园里根本没有牵牛花。”他沙哑着声音说。
  她扶着门框蹲下去,跪在他身边,紧紧地搂着他,自责地说:
  “对不起。”
  他脆弱而颤抖,靠在她身上呜咽。
  “这个世界不欠我什么,更把你给了我。”她说。
  他从来没听过比这更令人难过的说话。他把她拉在怀里,感到泪水再一次涌上眼睛。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圆这一晚的谎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当她睡着了,他再也骗不到自己。
  “我是服气的。”她抬起他泪湿的脸,说。
  她的谎言不到天亮。她终究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即使他因为爱她之深而陪着她一起说谎。
  和时间的这场赛跑,他们败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脸上的泪水擦掉,朝他微笑问:
  “天已经亮了吗?”
  “还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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