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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情人无泪-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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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色龙没有那么差劲。”她告诉徐宏志,“我在肯亚的时候养过一条变色龙,名叫阿法特。它就像一枚情绪戒指,身上的颜色会随着情绪而变化。那不是保护色,是它们的心情。”
  “那只是个寓言。”他以医科生的科学头脑说。
  她喜欢寓言。
  她宁愿相信生命会凋零腐朽,无可避免地迈向死亡?还是宁愿相信是一只美丽的白鹭衔住死亡的信息滑过长空,翩然而至?
  外婆离去的那天,她相信,是有一双翅膀把外婆接走的。
  寓言是美丽的。眼前的红邮筒和小邮筒是个寓言。一天,徐宏志衔着爱的信息朝她飞来,给她投下了那封信,信上提到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就是一个寓言。
  寓言是自由的,可以解作  ,也可以解作  。
  她从小酷爱自由。不知道是遗传自坚强独立的外婆,还是遗传自远走高飞的父母。那是一种生活的锻炼。她自由惯了。
  她从自由来。认识到徐宏志,她只有更自由。
  在短暂的一生中拥有永恒,就是自由。
  天已经暗了。再不回去,徐宏志会担心的。
  他一定饿了。
  是个寒冷的冬夜。从早到晚只吃过一片三明治,徐宏志饿坏了。毕业后,当上实习医生这大半年,每天负责帮病人抽血、打点滴、开药单、写报告,还要跟其它实习医生轮班,每天只有几个小时休息,他站着都能睡觉。上个月在内科病房实习时,一个病人刚刚过身,尸体给送到太平间去。人刚走,他就在那张床上睡着了。
  实习医生一年里要在四个不同科的病房实习,他已经在外科和内科病房待过,两个星期前刚转过来小儿科病房。今天,他要值班,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刚刚写好所有报告,他看了看手表,快九点了,他匆匆脱下身上的白袍,奔跑回宿舍去。
  他们这些实习医生都分配到医院旁边的宿舍。接到病房打来的紧急电话,就能在最短时间之内以短跑好手的速度跑回去。
  要是那天比较幸运的话,他也许可以在宿舍房间里睡上几个小时。他已经练就了一种本领:随时能够睡着,也随时能够醒来。
  不用当值的日子,不管多么累。他还是宁愿开车回家去。他买了一部红色小轿车,是超过十年的老爷车了,医院的一个同事让出来的,很便宜。有了这部车,放假的时候,他和苏明慧就可以开车去玩。她不用常常困在图书馆和家里。
  她已经没有再做翻译的工作了。他拿的一份薪水虽然不高,加上她的那一份,也足够让两个人过一些比以前好的生活。
  他们换了一间有两个房间的公寓,是同一个房东的,就在他们以前租的那幢公寓附近。他在学医院里实习,回家也很近。
  他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也许正如他所想,那天永远不会降临。
  苏明慧靠在宿舍二楼的栏杆上等他。她一只手拿着一篮自己做的便当,另一只手拿着一壶热汤,身上穿著一件米白色套头羊毛衣,棕色裤裙,棕色袜子和一双绿  色运动鞋,头上戴着一顶紫红色的羊毛便帽,头发比起一年前长了许多。
  看到他,她的眼睛迎了上去,口里呼出一口冷雾,说:
  “吃饭啦!”
  “你为什么不进去?这里很冷的!”他一边开门一边说。
  她哆哆嗦嗦地窜进屋里去,说:
  “我想看着你回来。”
  “今天吃些什么?”他馋嘴地问。
  “恐怕太丰富了!”她边说边把饭菜拿出来,摊开在桌子上,有冬菇云腿蒸鸡、梅菜蒸鱼、炒大白菜和红萝卜玉米汤,还有一个苹果。
  她帮他舀了饭,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当一个人饿成那个样子,就顾不得吃相了。
  她把帽子除下来,微笑问:
  “好吃吗?”
  他带着赞赏的目光点头,说:
  “你做的菜愈来愈好!”
  “累吗?”
  “累死了,我现在吃饭都能睡着。”他朝她说。
  看到他那个疲倦的样子,她既心痛,却也羡慕。他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拿了优异成绩毕业的他,将来会做得更多和更好。而她,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你也来吃一点吧。”他说。
  “我吃过了。”她回答说。
  “我是不是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说在家里?”他问。
  “好像是的。你有用吗?”
  “我想借给一个病人,他的身世很可怜。”他说。
  那个病人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自小患有哮喘病的他,哮喘常常发作。男孩个子瘦小,一张俊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那双不信任别人的眼睛带着几分反叛,又带着几分自卑。护士说,他父母是一个小偷集团的首领。
  徐宏志翻查了男孩的病历。他这十三年来的病历,多得可以装满几个箱子。
  男孩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块面积很大的、凹凸不平的伤疤,是七岁那年给他父亲用火烧伤的。这个无耻的父亲因虐儿罪坐牢。出狱后,两夫妇继续当小偷,直到几年之后又再被捕。前两年,这两个人出狱后没有再回家。男孩给送去男童院,除了社工,从来没有其它人来医院看他。
  男孩的病历也显示他曾经有好几次骨折。男孩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徐宏志以他福尔摩斯的侦探头脑推断,那是给父母虐打的。至于后来的几次骨折,应该是在男童院里给其它孩子打伤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会变成什么样子?男孩难得开口说话,即使肯说话,也口不对心。他很想把自己孤立起来,似乎是不需要别人,却更有可能是害怕给别人拒绝。
  徐宏志第一次在病房和男孩交手时,并不顺利。
  那天,他要帮男孩抽血。
  男孩带着敌意的眼神,奚落地说:
  “你是实习医生吧?你们这些实习医生全都不行的!你别弄痛我!”
  他话还没说完,徐宏志已经利落地在他手臂上找到一根静脉,一针刺了下去,一点都不痛。
  男孩一时语塞,泄气地朝他看。
  以后的几天,徐宏志帮他打针时,明明没弄痛他,男孩偏偏大呼小叫,说是痛死了,弄得徐宏志很尴尬。那一刻,男孩就会得意地笑。
  有时候,男孩盯着徐宏志的那种眼神,让徐宏志感觉到,那是一个未成年男生对一个成年男性的妒恨。那种妒恨源自妒忌的一方自觉无法马上长大,同时也是不幸的那一个。
  妒忌和仇恨淹没了一个无法选择自己命运的男孩。
  徐宏志并没有躲开他,也没讨厌他,这反而让男孩觉得奇怪。
  他们成为朋友,始于那个晚上。
  那天,徐宏志要值班。半夜,他看完了一个刚刚送上来的病人,正要回去宿舍。经过男孩的病房时,他看到一点光线。他悄悄走进去,发现男孩趴在床上,用手电筒的微光读书,读得津津有味。男童埋头读的那本书,是赤川次郎的《小偷也要立大志》。
  假使人生有所谓黑色喜剧,此刻发生在男孩身上的,就是一出黑色喜剧。他不能取笑男孩读这本书,这件事本身并不好笑。但是,男孩选择了这本书,实在旁观的人哭笑不得。
  “原来你喜欢赤川次郎。”徐宏志说。
  男孩吓了一跳,马上换上一副冷面孔,一边看一边不屑地说:
  “谁说我喜欢?我无聊罢了!写得很差劲。”
  “我觉得他很有幽默感。”
  男孩眼睛没看他,说:“肤浅!”
  “这本书好像不是你的。”他说。他记得这本书今天早上放在邻床那个十一岁的男孩床上。那个圆脸孔的男孩这时候睡得很熟。
  “我拿来看看罢了!你以为我会去偷吗?”男孩的语气既不满也很提防,又说:“我才不会买这种书。”
  “原来你不喜欢读推理小说,那真可惜!”徐宏志说。
  “可惜什么?”男孩好奇地问,脸上流露难得一见的童真。
  “我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说,可以借给你。不过,既然你没兴趣……”
  “你为什么要借给我?”男孩狐疑地问。
  “当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以后我帮你打针,你别再捣蛋。”
  男孩想了想,说:
  “好吧!我喜欢公平交易,但你的技术真的要改善一下,别再弄痛我。”
  徐宏志笑了。他希望男孩能爱上读书。书,可以慰藉一个人的灵魂。
  男孩果然迷上那套推理小说,这些悬疑的小故事是他们友谊的象征。每次徐宏志去看他的时候,男孩依然是口不对心,依然爱挖苦他,却是怀着一种能够跟一个成年男性打交道的骄傲。
  后来有一天,他去看男孩的时候,发现气氛有点不寻常。
  两个病房护士搜查男孩的床。原来,圆脸男孩的手表不见了。护士自然会怀疑这个小偷的儿子。为了公平起见,她们也搜其它人的床,但只是随便搜搜。男孩站在床边,样子愤怒又委屈,眼睛并未朝徐宏志看,仿佛是不想徐宏志看到他的耻辱。
  徐宏志想起圆脸男孩这两天都拉肚子,于是问护士:“你们搜过洗手间没有?”
  结果,他在圆脸男孩用过的马桶后面找到那枚价值几百块钱的塑料手表。
  给人冤枉了的男孩,依然没看徐宏志一眼。他太知道了,因为自己是小偷的儿子,所以大家都认为手表是他偷的。这个留在他身上的印记,就像他手背上的伤疤,是永不会磨灭的。
  “他手背的那个伤疤,不是普通的虐儿。”回到家里,徐宏志告诉苏明慧。
  “那是什么?”她问。
  他一边在书架上找书一边说:
  “可能是他爸爸要训练他当小偷,他不肯,他就用火烧他的手。”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呢!华生医生。”她笑笑说。
  “找到了!”他说。
  他在书架上找到一套手冢治虫的《怪医秦博士》,兴奋地说:
  “你猜他会喜欢这套漫画吗?”
  “应该会的。”她回答说。
  他拿了一条毛巾抹走书上的尘埃。她微笑朝他看。她爱上这个男人,也爱上他对人的悲悯。他是那么善良,总是带着同情,怀抱别人的不幸。
  是谁说的?你爱的那个人,只要对你一个人好就够了,即使他在其它人面前是个魔鬼。她从来不曾这样相信。假使一个男人只关爱他身边的女人,而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他真正爱的,只有他自己。一天,当他不爱她时,他也会变得绝情。
  她由衷地敬重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为他感到骄傲。因为这种悲悯,使他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比她高尚。她自问对动物的爱超过她对人类的爱。她从来就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人,比他自我很多。
  她只是担心,他的悲悯,有一天会害苦自己。
  他把《怪医秦博士》送给男孩。男孩把那套日本推理小说找出来,想要还给他。
  “你喜欢的话,可以留着。”他说。
  “不用还?”男孩疑惑地问。
  “送给你好了。”
  男孩耸耸肩,尽量不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将来,你还可以读福尔摩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他们的侦探小说才精彩!”徐宏志说。
  “谁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她是举世公认的侦探小说女王!不过,你得要再读点书,才读得懂他们的小说。”
  男孩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读了的书,没有人可以从你身上拿走,永远是属于你的。”徐宏志语重心长地说。
  男孩出院前,他又买了一套赤川次郎小说给他。他买的是“三色猫”系列,没买“小偷”系列。
  男孩眉飞色舞地捧着那套书,说:
  “那个手冢治虫很棒!”
  “他未成为漫画家之前是一位医生。”徐宏志说。
  “做医生也不难!我也会做手术!”男孩骄傲又稚气地说。
  徐宏志忍着不笑,鼓励他:
  “真的不难,但你首先要努力读书。”
  徐宏志转身去看其它病人时,男孩突然叫住他,说:
  “还给你!”
  徐宏志接住男孩拋过来的一支钢笔,才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这支钢笔是便宜货,医生,你一定很穷。”男孩老气横秋地说。
  徐宏志笑了,把钢笔放回衬衣的口袋里去。
  隔天,徐宏志再到病房去的时候,发现男孩那张床上躺着另一个孩子,护士说,男孩的父母前一天突然出现,把男孩接走了。
  他不知道男孩回到那个可怕的家庭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男孩带走了所有的书。那些书也许会改变他,为他打开另一扇窗口。
  然而,直到他离开小儿科病房,还没能再见到男孩。
  实习生涯的最后一段日子,徐宏志在产科。产妇是随时会临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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