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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蛇-严歌苓(官方完整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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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详细的调查。徐之父亲徐东森为我国重要国防科学家之一,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为
国家一级秘密。徐东森于一九六九年携妻子李茹思迁入三线,负责一项保密科研项
目,徐群珊于一九六八年底插队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随后便出没无定。
据说徐组织过腐朽的地下音乐会,演出西方资产阶级音乐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读书
俱乐部也曾被街道居委会勒令解散,因为所读的书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
利夫人》之类的黄色淫秽书籍。徐的同伙中有因私刻公章、盗用军用车辆而被捕者,
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们主张以教育监督为主,交与街道居委会及群众专政组织看
管。至于徐本人是否直接参与到以上犯罪活动中,我们还在做进一步调查。徐于七
○年底去S省, 探望在三线搞国防科研的父母,对于此后徐的活动,了解者甚少。
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分析,我们的结论为:徐群珊与诈骗者徐群山无关,因为徐群珊
是女性。
    我们一定继续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念念不忘无产
阶级专政”,深入调查,争取尽快将诈骗犯“徐群山”捉拿归案,以维护我们伟大
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北京市公安局
    民间版本(之三)
    据说住一百六十号病床的那个中年女人老早是满有名气的演员,跳舞的。人们
眉来眼去,说,哦,跳舞的,叫什么?姓孙吧?好像是。拍过电影的!哦,拍过电
影的。没听说过。现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华。
    据说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楼顶平台上,把脚放到头顶。难为她了,这么一把岁
数。
    据说,有天早上值班护士哇啦哇啦朝楼顶上喊:“一六○床,下来下来,有人
找!”
    这个叫一六○床的女人跑下来,面色马上白掉。护士指给她看那个坐在她床上
的一个女孩。也不算什么女孩了,有二十好几了。姓孙的是外地人,从来没有亲眷
朋友来看她。从来也不跟病房里的人多搭讪。来一个人探她病,她激动的面孔也白
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孙姐”。那是后来人家听到她俩这样叫的。
    最早一六○床是蛮怕她的样子。女孩子长得不太好看,头发短得不男不女,走
路扛着方肩膀,穿一件深蓝毛料列宁装。这个年头还有人穿列宁装?不是古代人吗?
料子不错的,是刚解放英国人洋行里的那种哔叽。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来看她,常常同她到楼后面那块草地上,摊开一块塑
料台布,摆出火腿罐头,凤尾鱼,两个人一人坐一块砖头,在太阳下吃。这种好东
西很多年都没见过喽。两人亲热得不得了,在院子里散步常常勾肩搭臂,要么手牵
手。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子来了两三个礼拜,闲话就有了。说她们俩相互看的时候,
眼光不对。像男人女人那样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对,讲话声音也不对。有一回一六
○床在睡午觉,这个叫珊珊的来了,轻手轻脚坐在床旁边,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
病一样,不知羞耻。
    据说同屋子的七个女病友都怕起来,都不敢在她面前换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医院礼堂去看电影。芭蕾舞《白毛女》。她们俩看到一小
半站起来就走了,椅子给翻得啪啪响。珊珊嘴里咕噜着北京话:“什么玩艺儿。”
她那“儿儿”的舌头听上去蛮横,还傲慢。据说两人手搀手出了礼堂,去了那片停
尸房旁边的树林子。她们俩人常去那个树林子。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终于有人觉悟了:这个珊珊说不定男扮女装!两个人到小树林子里面搞腐化去
了!
    这天三个护士带着六七个基本康复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厕所里。据说
六七个女人在护士指使下,以疯卖疯,有的撕衣有的扒裤有的浑身乱抓,抓摸出的
结果是:叫珊珊的人是个确切无误的女人。
    再往后大家对她们俩丧失了兴趣。再亲密、再钻小树林都没看头了。女人和女
人有什么看头?
    七四年冬天,一辆红旗黑轿车接走了一六○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后护士们才贼
头贼脑地咬耳朵:那天的红旗牌是总理秘书派来的。原来这个半老徐娘孙丽坤真的
著名过。早知道该待她好一点。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六)
    还是那个晚上。她体内的痉挛一阵小于一阵。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裸露着。她
想跳起去抓摊散一地的衣服,同时悟到:即然这里没有异性,她还有什么必要遮掩
自己?接着一个相反的醒悟闪出:即然面对一个同性,她还有什么必要赤裸?赤裸
是无意义、无价值的,是个乏味的重复。走进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体中,
在那些肉体的公然和漠视中,她个体的赤裸化为乌有。她苦思一个同性的手凉嗖嗖
地摸上来意味着什么。她苦思什么是两个相同肉体厮磨的结果。没有结果。她对不
再叫徐群山的年轻的脸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没有出路。像她躺过的一个个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后后她已得到解释:一个女孩倾倒一个美丽的女舞蹈家,
不是很可理喻的吗?她告诉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点,利用了她的绝
境,弄出这么一台戏,永远收不了场了。一个女性的玩弄竟比十个男性更致命。因
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无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对两性间情爱的陈腐、
定规的理解刹时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张性别似是而非的年轻的脸上
啐了一口。她以为结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转回来。大致上扭转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几天的苦思后进入了真正的空白。遥远、遥远地,她听见谁在
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续了一年多。
    然后她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个充满思念的梦。她躺在冰凉狭窄的铁
床上,看着天花板上一个断了的蛛网在空气中游动。她不知该拿这份似是而非的思
念怎么办。全身又变得无比的敏感,曾经所有的触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开始恢复舞蹈。看着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渐渐圆润起来。
    这时听见护士打铁般的嗓门:“一六○床!…………”
    又来了,这回大致是个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肤,头发还是短而整洁,后来发
现这是个全须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里俗气地叫她“珊珊”。
    自从这个人被公认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挤在一张窄床上:
珊珊、孙姐。她觉得整个事情里只有一丁点丑恶。珊珊起初对“珊珊”这称呼哈哈
笑起来。她坚持叫下去,她渐渐变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渐渐回到了她身
上。她不再是个造做的北方小爷儿,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爱抚和保护也纯粹是
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软、微妙、温暖。
    在停尸房附近的树林里,这年这月这天,她意识到自己开始爱珊珊了。她问她
真的从十一、二岁就爱上了她?
    珊珊哈的一乐。她现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辞表白。她“哈”的意思仿佛说:那时
候多可笑,别拿那时候当真;该当真的是眼下这个我。
    “那时候觉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说,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种笑,
“说了你别生气,没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时候,那个年纪,事儿特多!串联、插
队。逃跑回北京,又到处偷书,翻图书馆的窗子。做了好一阵土匪。我都忘了我是
个女孩。”
    她看着不紧不慢说话的珊珊。
    珊珊说一切是从看见她在窗口的那天开始的。真正的开始。她路过这城市去看
望在三线做什么保密研究的父亲。她一眼认出她来。十二岁的癞狂突然回来了。她
突然意识到,那癞狂和她前后所有的行为都有秘密的关联。
    她叹口气,说:“那时我像口猪。”
    她笑着说:“可不是。”
    她马上追问:“真像猪啊?”
    她马上解释:“不是说你人。是你的态度,精神面貌。”她笑着安慰她:“你
自己用猪这字儿!”
    “看我像猪你还跑来逗我?要我?”她说,身子绷紧了,一碰要弹跳起来似的。
    珊珊想说什么,不说了。掏出一根烟,边点边说,“咱们也逗嘴?跟男人女人
似的?”她吐一口烟,瞧不起全人类,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样一笑。
    “珊珊。”她也叹了口气。
    珊珊还像徐群山一样吸烟,垂下冷淡的单眼皮。时不时,她粗略地撩一把不伦
不类的短发。这时刻,前舞蹈家是真正爱珊珊的。她把她当徐群山那个虚幻来爱,
她亦把她当珊珊这个实体来爱。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样猝然离去,同样怕珊珊照此
永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况且,不爱珊珊她去爱谁?珊珊是照进她生活的唯一一
束太阳,充满灰尘,但毕竟有真实的暖意。
    歌舞剧院派人来接她出院。告诉她她平反了,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叫“前著名
舞蹈家”。
    离开上海,珊珊没到站台上来送。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该有珊珊的。
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人群的一双双泪眼就是珊珊诀别的泪眼。她多
想看徐群山惜别的泪从珊珊眼中流出。
    官方版本(之四)
    〔《成府晚报》特稿,1980年10月15日〕
    金风送爽的十月,我们采访了舞蹈家孙丽坤。在她独舞晚会开幕的前夕,孙丽
坤同志穿着汗湿的练功服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从10月16日开始的“孙丽坤独舞晚会”
将在滨江剧院拉开序幕,这将是全省第一次举办的个人演出晚会。
    孙丽坤同志曾是享誉全国的著名舞蹈家。虽然已进入中年,却坚持苦练舞蹈基
本功,有时她的自我训练竟长达八小时,为青年一代演员树立了优秀的榜样。她削
瘦但精神爽朗,谈话中她不断发出率真的笑声。当我们问起她曾患过的神经关能症,
她爽快地告诉我们,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在舞剧团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下,她
早已痊愈。
    她十分健谈,从她事业的振兴谈到她的个人生活。她听我们说到“媒人踏破门
坎坎”时,开朗地大笑,说:“哪有那么严重!都是些熟人热心!…………”
    接下去她谈到她和未婚夫认识经过。她暂不愿透露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说他
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比她小五岁,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业,也对她舞台下的生
活万般体贴。在她中午结束练功时,他总是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骑车从学校赶回,
为她送一饭盒她最爱吃的绿豆凉粉;暑热期间,他省下少年体育集训队发给他的消
暑食品:冰镇酸梅汤或冰糕,用保温瓶提到舞剧院的练功房。孙丽坤在谈到这位心
上人时脸上始终带着深情的微笑,发自内心地透出一股满意。她对他的人品赞不绝
口,说他是个不重言辞重行动的人,虽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这方面的
修养,争取一生做她最忠实的观众。
    孙丽坤说等舞剧院一分配给她房子她就结婚。她充满希望地说,新的宿舍楼已
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迟明年夏天,她就会分到一间新居室。说到这里,她眼中
露出幸福的憧憬,并邀请我们到她未来的新房去做客。
    我们祝愿她在舞蹈上迸发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获得她应得的温暖和幸福。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七)
    一个下午,孙丽坤穿着宽大如旗帜的黑灯笼裤跑向传达室,去接一个北京来的
长途电话。
    “珊珊吗?”她问。
    那边快活而痛苦地笑了两声:“还听出来了?”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独舞晚
会的介绍了。还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说。
    “你怎么没跳白蛇?”
    “没跳。”
    那边呼呼地喘气,没接话。
    “有的人专门来看你白蛇的。”好一阵之后珊珊说。
    孙丽坤吸了一口气,说:“你来了?”
    “嗯。”
    她想问珊珊,你干吗不来看我?但她没问,那会让两人都不适。她们之间从来
就没能摆脱一种轻微的恶心,即使在她们最亲密的时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渐渐脱形的身材,皮、肉、骨已不能统一和谐地运力。珊珊
或许还看见,演出之后人们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几了,不容易不容易!”
    “你什么时候结婚?”珊珊问。
    她有些难于启齿。然后出来一句轻巧的谎言:“搞不好不结了。不见得合得来
…………”她顿时想到自己在政治学习时笨拙地戳毛线针的形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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