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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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你这么说,她可倒霉了。”
他严肃地看那相片一眼说:“我们都是军人嘛。”接着他讲了未婚妻许多好话,不讲什么经人介绍、父母之命之类的话,也不讲他们的恋爱多么平淡的实情。总之他不讲任何这个美貌姑娘爱听的、令她有空子可钻的话。
她感激得想哭。他宁可违心,也不肯给她造一点假象,不让她存半点痴望。这证明他品德端正,证明她没有看错他。他不像别的男人,为讨一个女子欢心,什么不负责任的话都敢讲;只要能得到片刻的欢乐与满足,他们可以红口白牙地赌死咒。这证明你是多么难得的好男人,鉴别男人,我可是有一套的。
“下次我们的军马病了,还请得动你吗?”他彻底剿灭了双方的感情,变得自如起来。
“下次?”哪还有什么下次,她想。“快入秋了,我们牧马班都往场部靠拢,一开春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通信员跑来报告营长,说长途电话要通了。她立刻告辞,他却打着哈哈说:坐你的嘛,我的寝室等于办公室——也就是过去的办公室隔出来的。冲出门时他似乎瞥见她眼里有泪,但他没迟疑,哒哒哒地跑远了。
一早,小点儿就骑着马离开了骑兵们的驻地。他正领着队伍出操,她牢记他的话,绝不回头去看那引她入胜的队伍和队伍中的他。
营长没看见她走,出完操路过那间客房时见床空了。他奔出来找她的马,也不见了。营长骑马追了一程,突然意识到这样追太出格。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
她回头看见他小小的影子在巨大的太阳里。昨晚她离开他房间时,从他的枕巾上找到一根头发。一根粗黑的风华正茂的头发,然后她怀着偷窃了什么的下贱感溜了。
他举着望远镜举得两臂发酸,把她越拉越近。其实昨天晚上他就想对她说:什么什么都可以推翻重来,一切一切都可以不算数。你所有所有的根底我都不想追究,虽然我看出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孩。我可以不顾一切,两眼一抹黑地闷头爱你,帮你也帮我自己建立一种真实的爱情生活。可我是连个人生活都充了公的军人。军人的多情是他的致命伤,我已经够意思啦!既然我不能对你负责到底,那我就趁早收了这份心。他一再调整望远镜的距离:我用这方式抱了你,请原谅。
草地在她和他之间迅速变宽,他在那头,她在这头。
小点儿在许多日子后,也许是她临死前了,还牢牢记住一席之隔的两间房。夜里,她被什么撞了一下,开灯后看见作为墙的芦席向她这边凸出,是他无知觉地侵占了她的地盘。她看着那块凸突,想当然地看出他的肩、背,及两条睡着后蜷起的长腿。整整一夜,她跪在床上看着这个健美纯正的男性的睡姿,实际上,只是芦席稍微的凸突。她触碰一下,感觉到了他的体温、甚至熟睡后还紧张着的肌肉。她明白她没看见什么,也没触着什么,但带有罪恶又很圣洁的爱充满了她。她在天快亮时,轻轻将自己贴到他身上,也许是脊背上,隔着粗糙的芦席。我就用这方式把我给过你一次,请原谅。
柯丹见叔叔几天来总守着大本营打转,问道:“你找什么?”
叔叔阴沉地回答:“你说老子找什么?”
“你等谁?”
“你说老子等谁?”他猛一扭脸,姑娘们吓得暗喊一声妈呀!叔叔的那只假眼珠不再清澈,而是通红通红,像真正的眼珠害起眼疾似的。有天布布拿了叔叔的眼珠玩,一不当心吞进肚里,两天后排泄出来,就怎么也洗不干净,布满鲜红的血丝。
谁也不知道他红着一只眼正在等小点儿。
小点儿自从耍了叔叔后始终想尽一切办法躲避他。她一见到叔叔就明白自己末日来临。叔叔一见小点儿的眼泪就熄了火气。乍见她时,他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恼怒烧得他五脏作痛。他想,只要她一开口,替自己圆谎,他立刻上去揍她,整死她。一想到这个美丽的小娘儿被他活活掐死,那俏脸被掐成紫色,他就预先舒坦起来。其实他一动不动在心里已把报复的始末演了一遍。因此,他在短暂的缄默之后,心里已好受多了。最后的平息还是她的泪水。她竟一语不发,一句也不替自己开脱,就哗哗地流起泪来。叔叔关上手枪保险,把抢插回腰里。她居然摸到他帐篷的方位,令他惊异。
叔叔在进来之前绕着帐篷转好几圈。老远他就感到帐篷里有埋伏,他没料到会是她,多年来他始终提防遭伏击。阴间的朋友阳间的仇人都会寻机来缠他。被他执行枪决的人都在最后一刻跟他结成至交;而从他手下逃生的却终生与他作对。
因此他镶有纯银门齿,以防吃进被下过毒的食物。他像地拱子一样处处做窝,暗中四通八达。他以特别的方式睡觉,他的一整套生活程序表面上扑朔迷离,实际上有着极严谨的规律。他想问问:他隐秘的窝怎样被她摸着的,她却发山洪般哭。叔叔那颗铅砣似的心简直要被这么多泪泊起、漂走。
其实小点儿很省力就找到了叔叔的住处。或许他这顶鬼火一样飘忽不定的帐篷对无心加害他的人便不存在秘密。她从场部回牧马班,心里恍惚,走失了方向。当这顶帐篷神妙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两只摸缰绳的手一松一紧,马头始终是朝紧的一边偏着,这样无形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于无知觉中拐弯抹角,来到这个荒凉中的荒凉地方。她才知道,至今草地仍存在着无数为她不识的秘隅。谁也别想认识草地的全貌,那种说自己走遍草地的人事实上是又傻又狂妄。草地对这类人常常不动声色地布上迷魂阵或陷阱。因此自负者越到老越感到草地的费解,草地的新鲜与深奥。
小点儿抹一把泪,她哭起来绝不像毛娅那类姑娘,凭你再好一张脸像她们那么一哭就烂糟糟。她一面掉泪一面默默解下围巾,解开领口。手机械地在一颗颗纽扣上依次捻动。她已记不清在多少男性面前重复这套动作,然后把自己和盘托出,任他们盘剥。
她被盘剥自然也盘剥他们,纵然常感到自己蚀本也无法。除了一具貌似无疵的身体,她是一穷二白。刨开这笔取之不尽的款项,她还拿什么做开销。她实际上是自己供养自己,食自己花费自己。当她站在人事科掌权者面前时就横下一条心:解围巾、衣扣。那人装傻,颜面却不那么严峻了。初他说军马场年年亏本,想搞个正式职工给你恐怕难;现在他说:坐嘛,喝茶嘛。她把衣扣解到第三个,让他仅看见一小块糯米年糕似的胸脯,这时她已知道事情有了八成。
然后她出去,解马,见一件血渍斑驳的白大褂晃过来。“姑父,你忙啊……”
“哪有你忙。”他用鼻子说。“你忙着在那不见人的地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忙着千娇百媚,拉拢那个盗匪样的指导员;你还忙着去骑兵团,妄想勾上个后生军官。你辛苦。”
她目瞪口呆,尽管多日不见,他说的却基本是实情。她用软弱的语调说:“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姑父。”
“谁是你姑父。你在人事科的王八蛋那儿忙了好一阵,我给你掐表呢。”
“我没有,真的没有。”
“量你也没有。他不敢光天化日在办公室受你厚礼。这个又财迷又好色的龟孙,现在正核计要哪头划得来呢。要你那份还是要我这份。”
她说:“你为我的事送礼了?”
他摇摇头:“我倾家荡产未必抵得上你不名一文。”
她急问:“你哪来钱送他?”
他惨笑道:“你莫管了,反正不偷不抢不杀人越货。”
但她从他眼里看到的恰恰是偷、抢、杀人,那些犯罪的先兆。
他关切而凶狠地问:“老实说,他没碰你吧?”
她摇头,他信。他早已不靠她的话与她表面的一切来判断她的真伪。她在与他隔绝的两年多里没让任何男人染指,这点不用她表白他也看出来了。他是唯一把她里里外外摸透,还巴心巴肝爱她要她的人。一想到此,那种锥心刺骨的感情,不是爱情却比爱情复杂、沉重得多的情感便由她心底生出。她匆匆离开他,生怕自己再往这份丑恶的感情中添些血添些罪。
她无意中转到这座坟丘般孤寂神秘的帐篷前,她想问问路,一脚跨进去就发现帐篷里有她熟悉的一股气息,一股似膻似腥似火药似烈酒般的味。终于她辨认出叔叔那双发白又发黑,跟他军装同样油腻肮脏的解放鞋。她大惊失色:躲叔叔躲了多日,可现在却自投罗网。叔叔在她欲逃时出现了。宽阔如门板的身躯堵住帐篷的门,一点光也不透,甚至空气也透不进来。她除了哭,除了乖乖掏出唯一的家当,还能指望什么。她从叔叔整个形态上看到将有一场多残酷的报复等在那里。
她只有把那夜欠他的,加倍奉还给他。因此她挂着满脸泪,开始解衣扣。他却仍堵在那儿——我不打算跑;反正我又不是头一回让人作践。她把里里外外所有纽扣都解开了,人慢慢如抽了骨一般一节节瘫软。叔叔眼睁睁看她化在那张地铺上。泪流满面。
仍是一声不吱。衣服向两边散开,叔叔感到自己粗糙如钢挫的手若去抚摸,会钩起一根根丝缕——她如绸如缎的银色肌肤啊!
叔叔突然觉得他对这具人体已渴望了几千年。
她闭上眼,心里数:一、二、三、四。他一步步走近她,现在只需最后一步,我们就两清了。
“你起来。”
她恐惧地睁开眼。你还要先毒打我,或杀了我再享受我吗?
“你穿好衣裳。”
她不敢动。在那暗灰色地拱子皮连缀的褥子上,她显得一尘不染,银光灿灿。他想,世上谁忍心把如此光洁的物件揉皱;它如此贵重,谁享用得起?
“我晓得了。我晓得你不喜欢我。”叔叔说:“你也晓得。你晓得我有多喜欢你。”叔叔绕开她,在昏暗中踱步。帐篷里陈设得挺满,小桌、箱子、盆罐、壶、酒桶,摆得都不是地方,似乎有意为绊自己脚。他却仰着脸,在它们的缝隙中无误地穿来穿去,一点磕碰也没有。他忽远忽近的影子使小点儿更加害怕。
她不敢再迟疑,敞着怀,一下扑到他怀里。怎么办呢?她想在牧马班长期混下去,想他永久收容她。
他呆立了好大一会儿。她感到一块块肌肉使他像棵生满树瘤的大树。他伸出手,却没抱她,只摸摸她的头发。“既然我俩都晓得,你为啥还这样?”他边摸边说,然后“轰”地一声叹了口气。她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最蔑视那种靠手里一点权力征服女人的男人。他靠他的本事,没本事的男人才仗权势。比如场部的实权派们,靠一枚红印章吃穿不愁、三宫六院。他们就是有一百个女人依顺他,那肉体那感情也是凭他的身外之物讹来的。叔叔的信条是靠自身赢得女人。他从不讹谁。假如你把你的身子给的是我的权势而不是给我本人,那你就好好收着它吧。他双手拉住小点儿两边的衣襟,关门那样用力一掩。
小点儿差点被他推倒。
她没想到叔叔有如此的克制力。
“那……我那天晚上诓了你,你就打我一顿吧。打了你恐怕好过些。”
他说:“你以为我约你就想整那个?……”他看出她不信:“那天晚上我想告诉你,我手里整到个招工指标,是省城的。”他当时想,反正她是那种飞得太高的鸟,枪法再好也打不中,不如随她飞去。
小点儿急问:“你是说捞到那个指标就得马上回城?”
“嗯。马上就能走。”省城的招工指标在场部最上层就坐地分赃一样被分个精光。叔叔闯进去,持枪抢到一个。他摸摸衣袋:“现在它就揣在我这儿。”
“我不走。”
“啊?!”他用枪瞄这个瞄那个,说:给一个指标,不然老子崩掉谁的狗蛋。“回省城啊!”他对小点儿强调。
她想,我恰是好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我就在这里放马,安心得很。”
“那它咋办?”他掏出那张价值千金的纸。
“随便让给哪个,反正想走的人闹死了。”她见叔叔不懂地僵在那儿,便笑笑说:“我喜欢这里,你不信?”
叔叔当然不信,但嘴上说信。
俩人坐下来。叔叔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摸出半扇羊肋骨,冰冷铁硬,似生似熟。小点儿已很饿,用盐巴泡了点水,羊骨头蘸盐水俩人闷声不响地啃起来。间或扯几句闲话,一壶酒俩人你一口我一口交替着喝。肉啃光了,叔叔就嚼小点儿的橡皮筋。
小点儿问:“指导员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咯吱吱嚼着说:“我始终在寻找一个最嫁不出去的女人。哪个女人丑得一塌糊涂,或者残废,对我才合适。那种或丑或残废的女人我不会欺她太甚,因为一看她的糟样子我心就软了。像你这样的美人,说不定嫁给我会叫我整死。我就这么块货,不配用好东西。什么好东西到我手里我就想赶快把它整坏。整得破旧稀烂。本来就不好就没人要的破东西,我反倒爱惜、心疼,怕它越来越糟。所以我会找个丑得叫我伤心的老婆,而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