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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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我家里还有孩子。”
“不就是个上学问题吗?转学过来嘛,很简单,我跟政治部说一声。”
他总是能迅速抓住你所说事情的核心并马上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这是最能让女人意志薄弱的一种男人,让你不由自主想听他的,按他说的办,跟着他走。
我挣扎着:“孩子还学着钢琴……”
“钢琴好办!叫几个兵给你拉过来就是了。”
看样子他是真的想让我来,但是,为了什么?不会是就为了让我看一看他那一齐出动的“千军万车”吧?我凝视着他道:“太麻烦了。真要想看那些,你说的那些,哪个部队都一样,可以就近,比如北京军区。”
他愣住,停了停,闷闷应道:“……那倒也是。”
他的反应让我心痛,心痛的时候心就会狠。我说:“我理解你的感觉,万人之上,前呼后拥,像个国王,男人嘛,没有不喜欢这个的——拥有自己的王国,哪怕一个小国呢。但是你想没想过,你的这种感觉,很可能,不过是,由于封闭而造成的一种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井底之蛙?”
“我的意思是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耐着性子道:“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精彩,每个人也只能拥有其中的一部分,谁也别想什么都占着。”这我得承认。比如我喜欢我生活状态中的自由自在,那么就别想奢望他生活状态中的地位权力。同是精彩,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他接着说,“你比方一个人,有很多钱,无数的钱,又能怎么样?像那谁说的,也无外乎一天三顿饭,晚上一张床……”
“那可不一定。比如,他可以包一架豪华飞机,满世界飞!”那时候还没有蒂托花两千万美金遨游太空一事。
“包一架飞机,满世界飞,就不是单纯的物质享受了,本质上是精神需要,精神上的满足。跟我们比,不过是方式不同,渠道不同,趣味不同……”
这样的谈话让我感到累,感到厌倦,索性闭了嘴,由着他说。沉默中我想,我该走了,再待下去也是无趣。我扔下孩子扔下手头的事情大老远地跑来,绝不仅是为了看部队看千军万马,看师长看士兵,为这些,不必非到这个地方。我怀着一个朦胧温柔的愿望而来,怀着对青春岁月的追忆,怀着交流的渴求。刚开始似乎还好,而后,断了,仿佛一把正演奏到好处时突然断了弦的琴,硬要继续演奏下去,只会将原先有过的美妙也破坏光了。
“怎么不说话了,韩琳?”
“不是正听你说呢吗。”
“你来之后净我说了。说说你!”
我猝不及防,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掩饰都来不及,干脆动作很大地狠狠擦去,说:“有什么可说的?就那点事,在九江时都说过了!”擦干的眼泪如海浪再次涌来,后浪推前浪一般势不可挡,于是我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姜士安,我这次来,是想看一个战友,看一个朋友,没料到,看到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师长!”
他一下子不动了,眼睛看着我但我感觉他没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内心,看他的思想——像在决定要不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泪水一下子止住,我有些好奇,他要干什么?……他走到桌前的大转椅上坐下了,弯下了腰去,伸手去拉写字台右下方的小柜,柜门拉开后,又凝固了几秒,弯腰垂首一只手搁柜门上一只手撑着膝头,好像被定格了的画面,再之后的动作,果断而且流畅。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了一本画报,递给了伫立一边的我。直到翻开这本画报前,我一点都没有猜到这会是什么,没有任何预感,想象都无从想象。
——那是一本早年间的《 解放军画报 》了,画报封面上,是一个士兵的方队,士兵们身着八五式前的那种军装,领章是两面旗,帽子是软檐帽。我不太明白,抬头看他。他不看我,眼睛紧盯着我的手和手中的画报,屏息静气,带着点敦促,带着点豁出去了的狂热。我翻开画报,刚打开一页,心即剧跳,隔着毛衣军装,都听得到它发出的怦怦巨响。
这是一本用来贴剪报的画报,第一页画报上的正中央,端端正正贴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报纸,只这一块,任四边偌大的地方空着。报纸业已泛黄,是八十年代的报了,内容是《 解放军文艺 》登在报纸上的当年当月的作品目录及作者名字,目录里有我的小说,我的处女作,小说末题。第二页的剪报也是八十年代的,很长的一篇文章,占了两页画报的大半,一位评论家写的,评论部队女作者的创作情况,其中提到了我一句,这一句被用红笔勾了出来。再翻下去,全是与我有关的点点滴滴,有大块消息,更多的是零星散句,有我看到过的,也有没看到过的,看到过的我也从未注意搜集。我一页一页翻着这本年代久远的画报,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我一直关注着你,你的每一步成长,成功。……你们改行去了护训队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着没法适应,那年五一,家里、连队让我回去结婚,我就给你写了那封信。你没回信我一点都不意外,那时你在我的眼里就是仙女,是天上的月亮,我呢,是口枯井,有月亮照进来就该满足了——从小没爹没妈,是当兵后,是你,使我尝到了女性关心的滋味,你是因为好心因为善良,我怎么能敢再想别的?没收到你的信,只不过是证实了我的想法而已,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那次你去炊事班给我偷猪油拌米饭,回来告诉我还顺便偷了些味精进去。可惜你偷错了,把糖精当成味精了。怕你失望,我没说,生生把那一大碗糖精拌米饭拌猪油酱油吃了下去,真难吃啊,那滋味我至今没忘,终生不忘!……”
“我家里的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次你来忍不住跟你说了,你批评了我,你说既然分不开就尽量对她好一些,使我一下子冷静了许多……”
可我批评你不是为了让你冷静是为了让你替自己辩解,为了让你给我们一个坚实的理由给我信心。噢,我总是这样,曲里拐弯,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耳边,他继续在说。
“九江分手之后,多少次了,想跟你联系,有几次,电话号码都拨了,又放了。想,不行。如果你现在家庭和睦还好,你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又是这样一种情况,何必呢?”
他讲这些话时我一直埋头看画报,越埋越深,两只手悄悄挪到了画报上面,以隔住那狂奔不止的泪。感觉到他站了起来,他起来前有一段相当长的静默,但也许只有几秒,就像刚才他打开写字台柜门后的那一瞬定格。然后显然是他决定了,而只要是他决定了,行动就果断而且流畅。他向我走来……我期待着,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纤维甚至每一根骨骼,都开始颤栗,唯有紧紧咬住牙关攥紧双拳,避免着自己的过分失态。他向我走来……
“报告!”
我被从梦中惊醒,他大约也是同样,在我迅速抹去脸上泪水的同时,也站定了,淡淡说道:“进来。”
来人是赵吉树,说“有个事想跟师长汇报一下”,同时对我的在场表示出了明显的有所不便。当姜士安让他明天再说时,他低低叫了声:“师长!”声音里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顾不上什么了的执拗。我知道我必得走了,起身,嘟囔了几句什么,离开了姜士安的办公室。
门外,小公务员一个人静静伫立在他的位置上,见我出来,忙迎过来,要给我拿包送我回去。我谢了他,沿着洁净、安静的长廊向外走,拐弯,下楼。出门时门口卫兵向我敬礼。我还了礼,在迈下师部大楼台阶的时候,营区里响起了悠长深远的熄灯号。这就是他的环境,他的天地,再度置身其间,才感到刚才的那段激情仿佛一支乐曲里的一个完全不谐和音,一个极不真实的梦境。
我在静静的营区里流连,师直通信连、侦察连所有宿舍的窗口都熄了灯了,阒无人声……两个巡逻哨兵迎面走来,饶是在夜间,仍然挺胸摆臂,步履铿锵,如同走在队列里……师机关军官宿舍灯光依旧,楼门口时而有人进出。楼后是一片秋后才平整出的开阔地,为达绿化要求,被别出心裁地撒上了麦种,令它在冬日里一片油绿与草坪无二,开春后,再除掉麦苗种草。在这个地方,只要有要求,就能见结果。……我信马由缰走进一个窄窄的通道,突然,阴影里闪出一个人来,同时听这人道:“请问首长找谁?”才发现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师首长宿舍的区域,面前站着的,是在这个区域值勤的哨兵。同时才发现我是想去姜士安家的,即使他不在,看看他的家,看看陈秀得,看看跟他有着亲密关系的一切不论什么——刚刚分手,就开始想念!但是没有人带领没有接到通知眼前这个小哨兵断然不会放我进去,于是,只得放弃,原路退回。……再次路过师部办公大楼时我抬头向二层姜士安办公室的窗口望去,已经熄了灯了。回到招待所,师部的那个小公务员正在房间门口等我,我走的时候把本子、录音机落下了,师长让他给我送来。
我是在上床后,在熄了灯后,才发现我的录音机没有关,标志处于录音状态的小绿灯在夜暗中闪闪发亮。那是一个微型数码录音机,灵敏度极高,可持续录音八个小时,它于无意中录下了赵吉树和姜士安的对话,让我知道了赵吉树的故事。
赵吉树的故事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去掉枝节叶蔓,其主干同所有这类故事相似:他同一个他妻子之外的女人相爱,被这个女人的丈夫发现了。日前,这位丈夫向他索要三十万元的精神赔偿费,否则,就将赵吉树写给他妻子的情书复印了寄给部队各级领导直至中央军委。我想只要有一点可能,赵吉树都愿选择前者以息事宁人。但没有可能。就算可以讨价还价,砍掉一半,还有十五万。他一月工资才一千多点,妻子从农村随军来后在团的小卖部上班,巴掌大的个小卖部,安排了六个售货员,其他五个也都是随军来的家属,六个人一齐上班站都站不开,于是分成了上、下、晚三个班,轮着上,有饭大伙匀着吃的意思,其工资自然寥寥无几,更不要说夫妻俩还有一个正上小学的孩子。向这样的一个家庭索要三十万,简直愚蠢。敲诈也需要调查研究实事求是掌握分寸,需要智慧,否则只能是适得其反。
姜士安听完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一分钱也不准给他!这是个流氓!社会渣滓!给他一次就有二次,一分不给!”第二个反应是生气,“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最出格的,抱你吻你……”
“偶尔出点儿格,走走火,改了就是。你说你写什么信呢!还是工作压力不够,闲的!”
“……她非要让写。每封信都说让她看后烧掉,她都说烧了,结果没烧。”说到这赵吉树声音里流露出埋怨,“她留着那些信干吗?看完了不就完了吗?早烧了何至于有这么些麻烦!”
“她现在什么态度?”
“坚决不让我给他钱——我也没钱给——还说,正好。”
“什么意思?”
“彻底闹开了呗。离婚,转业,跟她结婚。……简直可笑!趁早死了这个心!跟她结婚?做梦!绝无这个可能!”赵吉树恨声不断。
“家属知道了吗?”
“知道了……”
姜士安火了:“赵吉树我早就发现你苗头不对,骄傲自大,狂!人一旦骄傲了,没有不出事的!是哪本书上谁说的来着?在军队工作,前头不准翘鸡巴,后头不准翘尾巴,谁翘砍谁,翘什么砍什么——”说到这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警觉、冷酷,“说实话,你到底干了没有?”
“绝对没有!”
“好!不就是几封信吗,让他寄!”
“丢人啊……”
“现在想到丢人了?……敢做敢当,没什么大不了的!信寄来了也只是领导掌握,你该工作工作。”
这话对于困境中的赵吉树无疑是最大的安慰是他最需要的承诺,但他并没有过多表露什么,只低低地道:“是。”
“做好家属工作,别让她跟着凑热闹,要顾全大局。”
“是。”
“回去吧。好好工作。部队不要出事。”
“是。”
直到离开,赵吉树没有一个“谢”字,但我知道,从此后,这个年轻军官会永远记住他的师长,不论何时何地,忠诚不贰。
……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住的是套间,有着一张大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在广东的宾馆我曾睡过比这还宽的床,两米见方。但是不管床多宽大,我永远只靠一边睡等于睡单人床一样,因为这样离床头柜近,取放水杯啊安定啊发卡啊等碎物比较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