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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塔拉斯·布尔巴-第10章

小说: 塔拉斯·布尔巴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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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橡木门,可是鞑靼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指点他走旁边的一扇小门。他们从这扇门走进了一条回廊,然后又走进一间房间,他简直无法一眼把它看清楚。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一些东西:紫红色的窗帘、镀金的窗相和挂在墙上的画。走到这儿,鞑靼女人指点安德烈留下来,她就打开门,走到另外一间灯影闪耀的屋子里去了。他听到低语和轻柔的声音,这种声音使他全身都震动了。他从打开的门里看见一个端正匀称的女人的姿影怎样迅速地闪动着,一条厚实的长辫子盘绕在她向上举起的手臂上。鞑靼女人回来叫他进去。他不记得他是怎样走进去的,后面的门是怎样关上的。房间里燃烧着两支蜡烛;神像前面点着一盏灯;灯下面摆着一张高高的小桌子,按照天主教的习惯,附有祷告时下跪用的踏脚。可是,他的眼睛搜索的不是这个。他把头转向另外一边,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仿佛是在一种迅速的运动中凝结了,化为了顽石。她的整个姿态仿佛是要向他扑过来,但忽然停住了。他站在她面前,也惊奇得呆住了。他预期看见她不是这种样子:这不象是她,不象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女人;她身上没有任何一点东西酷似那个女人,但她现在却是比从前加倍地美丽和动人了。那时她身上还有一点什么未完成的、未臻美满的东西,现在她却是画家给加上了最后一笔的作品了。那时是一个迷人的、轻佻的姑娘;现在却是一个美女一个千娇百媚的绝世佳人了。她的往上抬起的眼睛里面表露着丰满的感情,不是感情的断片和暗示,而是全部的感情。眼泪在眼眶里还没有来得及干,弥漫着渗透灵魂的闪耀的湿气。胸、颈和双肩呈现出匀称的美丽的线条,这种线条是只有充分发展的美色才会具有的;她的头发从前卷成松松的鬃发披散在脸上,现在编成了一条浓密的厚实的辫子,一部分向上梳起,另外一部分有手臂那么长的一段,拆散开来,那细而、长的弯曲得很美丽的头发一直垂到胸前。她的面貌似乎完全变得认不出来了。他竭力要在里面搜寻那些残留在他记忆中的特征,可是白费心机,一个特征也找不到!不管她的脸色多么苍白,但苍白也无法掩盖她的动人的美色:相反,似乎倒给美色添上了一种无法描摹的、不可抗拒的情趣。安德烈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虔敬的恐惧之念,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看到这个呈现出青春的男性的全部美和力量的哥萨克,也大吃了一惊,他的四肢虽然不动,却仍然显示出奔放不羁的活力;他的眼睛焕发着清朗的刚毅之光,天鹅绒般的眉毛弯成勇敢的弧形,晒黑的双颊闪耀着青春之火的全部光辉,初生的黑胡须光亮得象丝绸一样。



 



“不,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酬谢你,宽宏大量的骑士。”她说,她的银铃样的嗓子发着抖。“只有上帝才能够酬谢你;我,一个软弱的女人,可办不到……”



 



她把眼睛低了下去;簇生着长长的箭似的睫毛的眼睑,描出美丽的洁白如雪的半圆形,覆盖在眼睛上面。她的秀丽的脸完全弯倒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笼罩了它。安德烈听了她的这番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想把心里的话都倾吐出来,说得象在心里所想的一样热烈,但他不能够。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嘴;活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他感觉到这些话不是象他这样一个在神学校和东征西战的飘泊生活中教养起来的人所能够回答的,于是他就怨恨起自己的哥萨克天性来了。



 



这时候,鞑靼女人走进屋里来。她已经把骑士带来的面包和食物切成一片片,盛在金盘子里,放到小姐的面前。美人儿看看她,看看面包,又抬起眼睛看看安德烈,这双眼睛里面包含着许多东西。这种说明她疲惫不堪,无力表达蕴积心中的感情的脉脉含情的眼光,比所有一切言语都更容易为安德烈所了解。他心里忽然感到轻松起来;仿佛一切束缚都解脱了。以前仿佛套上笼头被抑制住的一切,现在都自由了,毫无拘柬了,已经要化为滔滔不绝的言辞倾吐出来了,可是这时候,美人儿忽然转向鞑靼女人,不安地问道:



 



“母亲呢?你给她送去了没有?”



 



“她睡了。”



 



“父亲呢?”



 



“送去了。他说他要亲自来向骑士道谢呢。”



 



她拿起一块面包,放到嘴边去。安德烈屏住了气息,只是垦着她怎样用洁白光滑的手指撕碎它,然后呛然想起那个饿得发狂的人,吞吃了一块面包,当场就在他眼前断了气。他脸色发白,抓住她的手,喊道:



 



“够了!别吃啦!你许久没有吃东西,现在面包会把你噎死的!”



 



她立刻放开手,把面包放在盘子里,象听话的孩子一样,直望着他的眼睛。谁能试试用什么话把这种神情表达出来就好了!……可是不管是雕刻刀也好,画笔也好,强有力的言语也好,都无法表达有时浮露在少女的眼光中的东西,更不可能表达看到少女这种眼光的人的那种激动的感情。



 



“女王啊!”安德烈喊,心里充满着真挚的、诚恳的感情,“你需要什么?你愿望什么?吩咐我吧!只要是这世界上能有的,你把随便什么艰难的任务交给我去办,我立刻就跑去完成它!叫我去做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的事,我一定为你去做,就是毁灭自己也在所不惜,我要毁灭,我要毁灭!凭圣十字架发誓,为你牺牲自己,在我是十分甜蜜的……可是我没法把我的意思说出来!我有三个庄园,我父亲的马群一半是我的,我母亲作为陪嫁带来给父亲的一切,甚至她瞒着他积蓄起来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的。现在在咱们哥萨克中间,任何人都没有象我这样的武器:仅仅为了换我的马刀的柄,人家肯给我最好的马群和三千只绵羊。可是只要你说一句话,或者只要你动一动纤细的黑眉毛,我就情愿把这一切统统放弃,丢开,抛弃,烧毁,淹没!可是我知道,也许,我说的全是蠢话,说得太冒昧,这一切在这儿都是不适合的,象我这样在神学校和查波罗什生活过来的人,是不能象国王、公爵和高贵的骑士们通常那样说话的。我看出你是和我们大家不同的神的创造物,一切其余的贵妇和闺秀都远不如你,我们连做你的奴隶都不配;只有天使才能够侍候你!”



 



少女怀着越来越增大的惊奇,不肯漏掉一个字,全神贯注地倾听这坦率的、真挚的话,这一段话象一面镜子一样,把年轻的、充满力量的灵魂反映了出来。这段话用从心底迸出的声音说出来,每一个简单的字都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她的美丽的脸向前伸出,她把恼人的头发往后一甩,张开了嘴,就这样坐了许久。然后她想说些什么,忽然又停住了,想起这个骑士负有别的使命,他的父、兄和整个祖国象一个严峻的复仇者一般站在他的背后,这些围城的查波罗什人是可怕的,他们大家和这城市一起必然要遭到残酷的死亡……于是她的眼睛忽然充满了眼泪;她迅速地拿起一方丝绣的手帕,覆在自己的脸上,一会儿它就湿透了;长久地坐着,美丽的脑袋仰在后面,雪白的牙齿咬着艳丽的下唇,好象暮地感觉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不肯把手帕从脸上移开,为的是不让他看到她的蚀骨的忧伤。



 



“对我说一句活吧!”安德烈说,握住她的滑如续罗一般的手。一接触到这只手,就有一股熊熊的烈火通过他的血管,他握紧了那只毫无感觉地放在他手掌中的手。



 



可是她沉默不语,不把手帕从脸上移开,仍旧一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悲伤?”



 



她从脸上揭开了手帕,把披垂到眼睛上的长长的辫发往旁边一掠,接着用低微的声音说出一段凄惋诽恻的话来,这声音正象在美丽的黄昏吹起一阵微风,忽然扫过溪边茂密的芦苇一样:沙沙发响,喃喃低语,忽然传出凄凉而细弱的声音,旅人怀着不可思议的惆怅止步细听,没有注意到黄昏正在消逝,也没有听到做完农事和收割后回家去的人们的欢乐的歌声,和远处什么地方驶过的大车的辚辚声。



 



“难道我不应该发出无休止的怨诉吗?生我到世上来的母亲不是非常不幸吗?我的命不是很苦吗?我的凶恶的命运呀,你不是我的残酷的刽子手吗?你叫所有的人都跪倒在我的脚边:全体波兰贵族中间的最优秀的贵族,最富裕的地主、伯爵,外国的男爵以及我们骑士阶级中间最精华的部分。他们大家都巴不得要爱我,每一个人都把我的爱认做是莫大的幸福。只要我一招手,他们中间的随便哪便一个,脸长得最漂亮的、家世最高贵的,都会做我的丈夫。可是我的凶恶的命运呀,你不能使我的心爱上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却只能使我的心,越过我国的优秀的勇士,去爱上一个异邦人,我们的敌人。圣洁的圣母啊,你为了什么缘故,为了什么罪过,为了什么重大的罪行,这样毫不容情地、无慈悲地迫害我呢?我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美酒佳肴是我的日常食品。可是这一切引来什么结果呢?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最后遭遇到波兰国内连乞丐都不会遭遇的残酷的死亡。我注定要面临这样可怕的命运;我在临终之前必须看到父亲和母亲怎样在难于忍受的折磨中死去,而为了拯救他们,我是不惜牺牲我的生命的;可是这一切都还不够,我还必须在临终之前看到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爱情,听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言语。必须让他用言辞来把我的心撕成片片,让我的痛苦的宿命变得更加痛苦,让我的年轻的生命对于我变得更加悲惨,让我的死在我显得是更加可怕,让我在垂死的时候还要多责备你几句,我的凶恶的命运啊,还有你,请饶恕我的罪过,圣洁的圣母啊!”



 



当她的声音停息的时候,一种深深绝望的感情反映在她的脸上。脸上每一个特征都说明她是笼罩在蚀骨的哀愁之中,从悲伤地低垂着的额和俯伏着的眼睛,直到在微微发热的上冻结和干涸的眼泪,一切仿佛都在说:“这脸上没有幸福!”



 



“世界上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种事情,这是不可能的,不会发生的。”安德烈说,“一个最美丽、最优秀的女人竟遭遇到这样痛苦的命运,虽然按说她生下地来,应该是要让世界上所有最优秀的人都拜倒在她的面前:象拜倒在圣物前面一样。不,你不会死!你不应该死!用我的诞生和世上我所感越可爱的一切东西发誓,你不会死!如果结局非死不可,而且无论用什么东西力量也罢,析祷也罢,勇敢也罢--都无法把痛苦的命运挽救过来,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去死,让我先死,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美丽的膝前,就是死了也不能把我们俩拆散!”



 



“别欺骗自己和我吧,骑士,”她轻轻摇着她的美丽的头,说,“我知道,最可悲哀的是我知道得太清楚,你是不可能爱我的;并且我知道,你有着怎样的责任和约束:你的父亲、伙伴、祖国在召唤你,何况我们又是你的敌人!”



 



“父亲、伙伴和祖国对我算得了什么呢?”安德烈迅速地摇摆了一下头,象岸边的白杨一样挺直了身子,说。“既然到了这种地步,那么我就把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亲近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他用这样一种声音重复说,又伴随着这样一种手势动作,一个敏捷的、坚强不屈的哥萨克表示决心要干一件别人觉得是闻所未闻的不可能的事情时都是这样做的。“谁说我的祖国是乌克兰?”谁把它给我做祖国的?所谓祖国,是我们灵魂所渴望的东西,是我们觉得比一切都可爱的东西。我的祖国就是你!你就是我的祖国!我把这祖国保存在我的心里,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保存它,我看哪、个哥萨克能把它夺去!我要为了这样的祖国交出、献出、毁掉所有的一切!”



 



她刹那间呆住了,象一尊美丽的雕像似的,直对他的眼睛望着,忽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她以一种只有专为美丽的真情生到世上来的、慷慨大度而且不计较小节的女人才会有的奇妙的女性激情,往他的脖子上扑过来,用雪白的、美丽的胳膊抱住他,哭了起来。这时候,街上传来了一片模糊的叫喊声,里面还夹杂着喇叭和罐鼓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听见这些声音。他只感觉到神妙的嘴唇吹来又香又暖的呼吸,眼泪象小河一般流到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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