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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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道,“他还问咱们家的地址和门牌号码……”
“你跟他说了吗?”
“从咱这儿修了高速公路,哪儿还有什么街名和门牌号码呀?”
“那就是你没跟他说?”
“没说。”
董丹立刻赶到附近的印刷店,印了他的新名片。不到一个钟头就印好了。从今以后,他就是自由撰稿记者了,没人能否认这点。问他文章登在哪儿,噢,登在许多不同的报纸杂志上。是用笔名发表的?那当然,敏感文章谁会用真名?给自己惹麻烦,挑起舆论围攻?
第二天中午,他将新名片交给签到处柜台的一个中年妇女时,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爽过。他甚至在签到处多逗留了会儿,跟周围的一些女人聊起天来。他和她们谈论最近的连续剧。他对连续剧的知识全来自小梅。他在外吃宴席的时候,她就在家准时收看电视剧,一集也不漏。当一出她忠实收看的连续剧被停播后,她还大发雷霆。据说这出剧被停播的理由是因为剧中出现了过分的婚外恋,怕这样的故事会引起离婚与社会不安定。董丹和那群女人们也还真有得聊,聊完了连续剧聊房地产,聊完房地产聊如何送红包取得养狗执照,接着又聊女大学生下海卖身,最后他们谈起了今天这场记者会主题:如何督促基层领导对农民减低摊派费用。
“早就该这样了。”董丹说道,“一个农民要缴的这费那税,有时候是他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可他一年才赚多少呢?运气好嫌它个五六百,千把块,可能还顶不上我们宴会上哪一道菜贵。”董丹点起一根香烟。“村里领导就想讨好上级。你看大路边盖的新农舍,其实就是剧台子的布景,朝外的一面墙盖得排场,油得鲜亮,可你绕到房子后面一看,就穿帮了:后面还是几十年前的破房子。他们哪儿来的钱搭这些戏台布景?还不是农民缴的费和税。”
“不是说有不少工作组,下到地方检查基层干部落实农民减费减税政策吗?”一名年轻的记者插话进来。
“工作组每到一个村上,”董丹说道,“村里头头就会跟农民说,喂喂,你们每家得缴些钱来好好招待上级同志们吃住,啊。上级同志容易吗?他们可是为了帮你们少缴点税才下来的。”董丹头一扬,两只手交叉在背后,模仿起他老家村干部的模样。“这些工作组有多少人?从省到区,再到县,到乡。村里头头还会说:咱不能招待上级同志吃粗茶淡饭,总得给他们来四个菜、一个汤吧?所以他们住一个礼拜,你家就等于一个歉年,住一个月呢,非把你家吃破产不可。”
登记处的一群记者全围了上来,观赏董丹的表演。
“看来你是经常下乡作调查。”一个年轻的女记者说道。
董丹笑了笑,心想,他哪里需要去任何地方专门调查,这些都是他父母的亲身遭遇。
虽然被一群年轻的记者团团围住,董丹还是看见了有人朝报到处的盘子里丢了一张名片。那张名片长得就跟董丹两个月前用的那张一模一样,印着一个压根不存在的网络媒体公司。他抬起眼,只见一个穿卡其裤和休闲西装的矮个儿。这家伙不仅剽窃了他的经营模式,还盗用了他的服饰造型。察觉到董丹的眼光,那人抬起头朝董丹微微一笑。似乎这矬子对自己剽窃了何人的知识产权完全无知,也完全无辜。或许他只不过偶然看见董丹曾经的名片,纯属个人偏爱而模仿了起来?柜台人员要求小个儿签名领取车马费。只见他掏出了一枝老式钢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等他往会议厅走去之后,董丹上来看到了那个签名,大吃一惊。那不是普通的签名,简直是书法艺术。
记者会结束后,董丹从会议室到宴会厅一路跟踪矬子。他看见他挑了靠边门的那张餐桌坐下。董丹穿过人群,马上要走近他了,矬子又起身走了出去,并没有留下来吃宴会。他拿了钱就走人,八成他还要赶场去另一个会场再领另外一份车马费。小个子对各种记者会的信息资源,显然比董丹来得丰富。
到了大厅,一队人高马大的外国旅客正好进大门,挡住了路,董丹只好停下来等他们通过。从人影的缝隙中,董丹看见小个子站在旋转的玻璃门口打的。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他看到了车窗玻璃上写的计费表后,又挥手让车子开走,大概是嫌贵。看来也是个穷哥们儿,没准他也是一个下岗工人,远在穷乡僻壤的父母正等着他寄钱回家。冒险吃来的钱,他可不想浪费在出租车上。董丹倒是颇能认同他的精打细算。
午后一点,空调充足的酒店大门外,暑热仿佛是固体的、可视的。阳光太烈,似乎使得对面的办公大楼、饭店大楼、住家大楼的轮廓都虚化了。每回董丹进城来都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一栋新的高楼拔地而起。小梅喜欢看摩天大楼,一看可以看上几个小时。但这样的水泥丛林让董丹望而生畏,它的崭新和锋利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矬子又招下了另一辆出租车,还是太贵。两个年轻的门房站得笔直,好像气温把他们凝住了。这么热的天,小个子不想走到大街上打的,只好继续等待载客的车过来。可来这样豪华昂贵大酒店的客人,多半不会乘廉价出租车。
董丹现在离那矬子只有几步的距离。他很想对对方说,喂,你还有一场应酬要赶去?董丹现在学会用“应酬”这个词代替吃宴会或其他的活动。然后就是掏出他新的名片,自动朝对方亮一亮他的新发明,以宣示版权。他确定矬子立刻就会明白了。虽然他又矮又丑,但看起来并不笨。或许董丹可以放下他的戒心,公开交换心得,交流各自在各大宴会上闷头暴吃的经验,这样倒可以互补不足。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他们还能就此交上朋友,成为同行。董丹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开场,从此建立他们不寻常的同志关系。
这时一个背着各式摄影设备的人推门走出来,拍了拍小个子男人的肩膀。
“我满世界找你。”摄影师嗓门挺大地说。“我想问你,我拍得那张相片你满意不满意?”
“北京周刊上用的那张?”
“啊。”
“我觉着……”
“他们打电话来跟我要照片,说马上要上你那篇稿子。那时候已经都晚上九点多了。”
“我知道。”
“就跟他们脑筋一热,才他妈想起要用照片!……”
“有什么办法?这些编辑们都这样,永远弄不清他们的取舍标准。”
“我给了他们十张照片,最后他们挑了最不说明问题的。”
“他们也无奈,其他的九张,肯定上头不让用。对于领导们,只要没有好事的记者去挖新闻,aids乞丐这档事就根本不存在。”
董丹在一旁听着,不自觉一张嘴傻张着老大——这矬子原来不是冒牌记者。
那摄影师有车,要送矬子一程。他把车子开来的时候,矬子看见了董丹,招呼着邀他一起上车。他肯定早就察觉到董丹在他身边。他说他们可以载董丹回他住的地方。多谢,但是不麻烦了,只要载他到下一个地铁站就可以了,董丹说。他脑中一片空白,跟着钻进了车子的后座。
车子在蒸腾的热气中上了路。摄影师抱歉地说,空调坏了。车窗被摇了下来,热风顿时轰然而入。天气真是热呀,小个子男人说道。没错,真热,董丹附和着,说这天气热得就像是炎炎夏日化成了一根滚烫的舌头在舔他的脸。这个形容好,矬子夸奖他。看着矬子自信的手势,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嗓门,董丹试图猜测在他矮小丑陋的外表下,究竟藏了个什么人物。车在红灯前停下,这时小个子男人手里捏着张名片转向董丹。名片是米黄色的,上头配有褐色以及金色的图饰,与董丹两个月前用的完全相同,那家假冒网络媒体公司是他一手炮制。现在看起来,董丹不仅伪造了那个公司,还造出了这个矬子,可是他眼前的这件“作品。现在已经产生了独立的人格、身份——真正的记者身份。董丹几乎想大叫:“等等,那家公司不是假的吗?”话到了舌尖,董丹又吞了回去。
矬子问了董丹一些关于今天记者会的问题,董丹回答的时候虽然感觉是在对话,但是说了什么根本没往心里去。他一直试图为这个奇怪局势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难道是他董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冒用了这个矬子的身份,而非矬子仿冒了他?会不会是矬子以一种神秘的感应方式把想法灌输到董丹脑子里,一直在操纵董丹?
“你呢?你是哪家媒体的?”
董丹递出了自己的新名片。
“自由撰稿记者。我就一直想做自由撰稿人。”小个子男人应道,脸上的笑容不像是作假。
董丹接着就担心对方开始问他曾经发表过些什么,于是急着打起腹稿:我是用笔名发表过一些东西……
“你的名字,我好像看过。”小个子男人道。
“是吗?”哼,可能吗?
“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几次。”
你这撒谎精。“您记性挺好的。”
“干这行就凭记性好。”
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董丹要那摄影师停下来让他下车。董丹走向高楼的阴影里,一面回头去看那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该是他见好就收的时候了,他脱了身上的外衣,低着头走了一条街。到了地铁的入口处,一阵冷气向他扑来,他停下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等他带小梅混进一个宴会大吃一顿之后,他就立刻打住。他得让小梅至少尝尝鱼翅、海参、蟹爪再洗手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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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工厂的会计室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下岗职工大排长龙,从四楼一直排到了楼下的院子里,等着兑现他们手中的“白条”。工厂发不出现金,只好打白条,等到厂里有资金进来才能兑换成真正的钞票。董丹好不容易才从谈笑的队伍中杀出一条路,爬上了楼。这是几个月来人们最快乐的一天。空气里尽是他们的汗酸味。他终于穿过了狭窄的走廊来到了会计室的门口,四下寻找小梅。她中午就来帮董丹排队占了位置。
董丹找到小梅的时候,只见她坐在阶梯上,背靠着身后的水泥栏杆,手里头正忙着编一顶假发,在肉色的、人类头皮般的半圆材料上,把头发一根根钩织上去。她从一间专为电影或连续剧制作道具的公司包来这个工作,收入不错。假发已经接近完成,乍看就像她手里捧了一颗砍下来的人头。她看到了董丹,告诉他等会计室主任从银行回来之后,办公室就会开门了。
四周的人在董丹走过身旁的时候不是拍他的肩膀手臂,就是打他的背和屁股,七嘴八舌道:他们很久没见着他。或者挖苦他说:现在可发了,不理人了,还戴着一副眼镜装知识分子。他们塞给他瓜子和香烟,都是比董丹平常抽的更便宜的牌子。
董丹看看表,已经差一刻五点了,大多数人这时都已经席地而坐。有些人干脆脱了鞋,拿来当作椅垫,原来的汗酸味现在加入了一股咸鱼的臭味。
会计室主任没有出现,而是通过全工厂的大喇叭向大家宣布他跟银行的谈判破裂。所以,今儿个他没钱兑换他们手中的白条。他希望厂里在这礼拜能够把欠银行的利息还完,到了周末,银行就可以放贷款给厂里,那时就能兑现白条。他抱歉让大家失望了。他明白几个月来大伙儿没收到钱,只收到白条,的确造成了大伙儿的生活困难,所以保证厂里—收到客户的付款,立刻就拿这笔钱去付清向银行贷款所欠的利息。众人纷纷拍拍屁股站起身,把满是瓜子壳、烟头的地面留在身后。会计主任继续宣布,厂里将发给每一个人半打鱼罐头,作为厂领导对大家伙儿的一点关爱和慰问。在下楼的时候,有人就谈起又看见工厂经理换了一部新的凌志,这已经是他两年之内第三次换车了。是吗,我看是第四次了吧。谁他妈的去给他们数?众人都笑了。
在楼的出口处,一男一女两个厨子正在分发赤身裸体、没贴标签的鱼罐头。那男厨子问董丹,胡小枫的那一份他是不是可以帮忙带过去。因为董丹曾经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徒弟。董丹说没问题。那女厨子便说,你得小心,胡小枫新雇了一个小姐,骚得要死,大美人一个。可是挺有气质的啊,男厨子立刻接口,看起来不像是个婊子。旁边的人便问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胡小枫有一回带了她和另外一个小姐到食堂来吃饭,那小骚货静静地坐在那儿,胡小枫跟另外那个小姐拿起筷子,她才跟着动作,吃得细嚼慢咽的。男厨子说。
小梅带着他们那六个罐头先回家了。董丹抱着六个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