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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赴宴者-第34章

小说: 赴宴者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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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你很爱她,是吧?”



“还行吧。”



“她也非常爱你吗?”



“我们不这么说话。我们是农村人。什么‘爱’啊、‘激情’啊,都是歌词,就像你到处听到的那些流行歌曲,让你觉得特酸,特傻。这种话让我听都不好意思。我和她什么都说,就是从来不说这些话。”



“有趣。那你对她的感觉,你怎么描述呢?”



“不知道。我惦记她,离不开她……”他的手指头在桌面上缓缓移动,画着忧伤的圈圈。“你想想看,一个人活一辈子,从来不知道鱼翅是啥玩意儿?对我媳妇儿来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根本不存在:海瓜子、鸽胸肉丸子、黑森林蛋糕……这是不是挺惨的?也不公平,是不是?”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冒险的原因?你现在觉得当初的冒险值得吗?”



“我应该把她培训得好点,再带她去。我真蠢。我就是太着急了,想在我洗手不干之前,让她尝到那些菜。”



“洗手就是不再白吃白喝了?”



“啊。”



“为什么要洗手?”



“烦了呗。后一段老有人来烦我。那些人就不能不理我,让我清清静静地在那儿吃。”



“不过你后来开始写作了。还写得不错。”



董丹不作声,一径微笑着。董丹让主持人明白,他懒得对此辩解。



“事实上,你已经开始明白什么叫做新闻,以及它所带来的责任。”



“真的?”



“那篇关于孔雀宴的报导,就挺不错。你写得非常独特生动。你描述食物、它的气味以及口感很独到,尤其是描写陈洋的动作谈吐那些地方。有这样的文笔,你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记者,也许还可以是一个好的食品美学家。很可惜,在中国还没有这种行业。因为我们社会中有一种伪善——很多事情,只做不谈。除了这一篇东西之外,你还写了其他什么吗?”



“没有。”



“有关白家村干部的那篇文章呢?”主持人两天前访问过高兴,她告诉了他,这篇文章经过了许多删减修改后就将发表。



“那东西后来是别人写的。”



“能不能就它多说几句?”



“高兴说我在处理这个题材上,没法跳出我农民出身的格局,还说我太庸俗滥情。所以她差不多把它重写了。所以那是她的东西。”



主持人笑了。董丹——一个诚实的宴会虫。



“我知道你还想写的一篇东西,关于一个女孩子的姐姐被处死刑。你跟她是情人吗?”



“不是。”



主持人笑了笑。这只虫原来并不完全诚实。



“我有可靠证据,你们确实是情侣。”



他也访问了老十,她说她从不认识一个叫董丹的人,可他最终还是让她承认了与董丹的关系。



董丹说:“她喜欢的是那个记者董丹,又不是宴会虫董丹。”



主持人觉得他的解释很聪明。“你有没有为她写任何东西?”他问。



“我告诉她我屁也不会写。”



“这不是实话。”



“跟她分手以后,我想过要为她写那篇稿子。”



“那又为什么呢?”



“不知道。”



“这么说吧,关于白家村那篇报导,是你帮高兴打了底,所以你也该得点儿分数。”



董丹点了点头。主持人看出来他又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高兴说那报导许多报刊都不愿意登,最后是因为一位重要人物的介入才面世的。她不想泄露这个人的姓名,但是主持人早已猜出来,一定通过了陈洋的关系。



“其实你上诉很有希望。你毕竟发表过文章,尽管登在不起眼的刊物上,但你仍然可以辩称自己是一位自由撰稿记者。你会聘律师吗?”



“你觉着我聘得起吗?”



“找一个不太贵的。高兴说她有律师朋友,收费可以看情形而定。说不定你出去以后还真成了一个记者。”



董丹再度笑了笑。主持人现在已经熟悉,董丹微笑代表的是不同意。他已经对他的微笑不耐烦。看来要让董丹开口说出实情十分困难。



“你从来不想成为记者?”



“刚开始的时候想,后来就不想了。”



“为什么?”



“太费劲。”



“你是指要去帮那些假药宣传什么的?还是说,为了登文章,你老得找一些权势人物帮你?”



“不是找,是求。”



高兴告诉主持人,那个重要人物甚至连报导看都没看就决定帮他,这让董丹颇为沮丧。他根本不必读他的文章,他根本无所谓他怎么写的。他不过就漫不经心地伸手对着某份报纸一指,事情就办成了,虽然在最后的版本中一些句子还是被删掉了。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你并不晓得在这个国家里,想要报导一些真相竟有这么困难?”



“是没想到。我从前以为,如果别人说的你都不相信,报纸说的总可以相信吧。他们总是报导真相的。”



主持人注意到这只宴会虫在回答刚才的问题时偷偷打了一个呵欠。昨晚他一定没睡什么觉。彻夜的审问对这只虫来说,一定很难熬。



“我过去以为,那些记者每天吃得跟皇上似的,是最走运的一帮孙子。我第一次去参加酒宴,我就不停地吃,吃得我都喘不上气来了。所以我心里想,如果能天天吃到这样的东西,叫我干嘛都值。别说让我假冒记者,叫我假冒一只狗都行。那些菜——简直没法说!”



主持人看见董丹微微抬着头,眼光投向他身后的某一点,落在墙上红色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字迹上。董丹此刻的眼睛是少年人的,放纵于浪漫梦想与冒险。这是一只充满热情的宴会虫。有人竟然对食物能狂爱至此,令主持人顿生恶感。



“可那是寄生虫的生活。”



“没错。”



“人应该像只虫一样活着吗?”



“不应该。”



“打算痛改前非?”



“嗯。”



“相信你能改,去做一个真正的记者。在监狱里争取读出个学位。”



他看见董丹神色黯淡下来,摇摇头微笑。他一直在摇头和微笑。主持人猜想他或许想说而没说出口的是:“为了吃付出这样的代价太高了。”他还是一只很傲慢的寄生虫呢。



“你妻子对你的被捕作何反应?”



“她没什么。碰上什么事她都没事。我刚带她来北京,她就发现了我不像自己吹的那样,挺趁钱。有一回她帮我洗衣服,从我裤子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是我们厂会计室每月从我薪水中扣钱的收据。我向工厂预支工资,寄回家,债都欠了好几年了。这些她都当没事,没有跟我闹。”



“你是因为带她去混吃暴露的,你妻子懊悔这点吗?”



“她悔的就是不能天天看到我。”



“她等得了七年吗?”



“嗯。”



“这么肯定?”



董丹点头微笑。这次微笑的意思是不同的。



“她还很年轻,是吧?”



“二十四。”



“你比她大十岁?”



“啊。不过她倒像个小妈似的,所有的事都照应得挺好。再说,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被关进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做妈的都是怎么样对待孩子,天下的妈都有点疯,她们相信自己孩子犯错都有原因。孩子就是她们的命,所以你不能跟她们说她们的命一无是处,一钱不值,说了她们也不信。这就是我媳妇儿,一个小妈。不管我是当上了总统还是成了囚犯,她待我没有什么不同。”



主持人盯着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完全听懂了董丹的话。



“你的文章发表,她高兴吗?”



“高兴,不过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要是去访问她,她会愿意吗?”



“那你得问她,看她愿意不愿意。”



“那就先这样吧……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你说。”



“待会儿,摄影机开始的时候,别提那位帮你刊登文章的权势人物什么的。”



“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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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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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英文写作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跟自己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就是硬去做某件事,或有些吃力地去做。一个英文句子要在电脑上反复写三四遍,还吃不准哪一句最好,这就证明我不再像写中文那样游刃有余了。换句话说,就是力不从心。其实向自己承认做某件事力不从心,也是我进入中年之后的事。人到中年,发现坦荡和诚实比较省力,比如人家劝我,某某地方的房子好,应该去抢购一幢,我便以这种坦荡和诚实回答:我哪能买得起呀!再也不必废话了。假如对于自己都不能坦荡的诚实,那么对待世界和他人,只能说是虚伪或傻。逞能的人都很傻。



然而我必须逼自己最后一回,否则对我在美国学了好几年的英文文学创作没个交持。这一逼我发现自己还是有潜能的。不仅是用英文进行文学创作的潜能,还有性格的潜能——就是幽默。这本小说的英文版出版后,不少读者告诉我,他们如何被我的冷面幽默逗得发笑。原来我可以很幽默,原来我有一种引人发笑的叙事语言。其实不止这些,我还发现了一个带些美国式粗狂、调侃的严歌苓。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发掘自己潜能的。我认为越是有机会进行这个发掘的人越是幸运。我的童年时期很不幸,失学造成了理科的空白,时代赶鸭子上架,把我赶上了舞台,让我用八年时间来排除继续从事舞蹈的可能性。用八年来证实一条歧路、一种潜能的缺乏,这很残酷。假如我们这代人没有中断教育的几年,我绝不会舍得花费八年工夫去证实自己对于某个行当的非天分。或许我有足够的机会证实自己在科学、医学、法律、政治上有意想不到的潜能。或许我可以早早证实自己在语言上的潜能,从而早早掌握英文,以致自己在用英文写作时不至于把一个句子写三四遍。



没有机遇,人就不能了解自己的潜能。领养我的女儿给了我机遇,让我发现自己有做个好母亲的潜能。美国缺少正宗的中国菜馆,这也给了我机遇,让我发现自己有做厨子的潜能。对于潜能的发现也许偶然,而开掘潜能往往艰辛。而我喜欢一点都不艰辛的日子吗?我吃不准。尽管写英文比写中文吃力得多,每天早上我却是急不可待地要坐到电脑前去,因为我对于将要写出来的东西更加没有控制,换句积极的话来说,就是更加未知。一切未知的事物都非常刺激。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喜欢做略感吃力的事。它焕发出精神和身体里一种凝聚力,使你的生命力突然达到更高的强度,或说浓烈度。我和所有人一样,喜欢的是自己生命的这种强度。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恋爱,需要仇恨,需要膜拜,甚至需要犯规、犯罪。中文写作对于我固然进入了自在状态,但它已不能再给我写英文时的紧张、不适、如同触电的兴奋了。过去听一个长辈说,“不适”说明你在成长。人到中年,成长是难得的,它给我错觉,青春还能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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