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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赴宴者-第3章

小说: 赴宴者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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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东道主浑身带着炸弹开花般的肉汁跑到陈洋面前,试图挡住他。



“对不起,陈大师,请留步……”



陈洋转过身面对在场的其他人:“吃啊,接着吃啊。用你们的嘴、你们的胃继续发扬中华文化。还真得谢谢你们这帮人,我们灿烂悠久的中华文化毕竟有一样没被毁掉——吃。”



“我们真的非常抱歉……”男东道主也赶紧追上去,想拦住老艺术家的路。



“该抱歉的是我。”艺术家说。



“陈大师,这是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它们是孔雀还不是孔雀?”



“是……”



男主人与女主人面面相觑,极度的窘迫让他们变得很丑。



某人站起来,拿起相机对准了艺术家,一百多个记者们纷纷加入,对准陈洋扣扳机似的按下快门。整座宴会厅寂静无声,除了僻僻叭叭的闪光灯。在一片白热的光里,愤怒的艺术家如苍白的殉道者般独立,向所有人训诫。野生孔雀因为遭猎捕,已经逐年稀少了。“只懂得口腹之欲的人是最低等的动物。”艺术家下了结论。



董丹这才体会出来,在陈洋的画作里看到的那一股能量是来自愤怒。老画家的每一笔都充满愤怒的力量。但是,到底什么让他有这么多愤怒?一连几个小时,董丹都在想那个古怪的老艺术家和被他破坏的孔雀宴。第二天大早,他跑到报摊上,找遍了所有大报的艺术版。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他终于在一份小报上看到了有关为观鸟活动募款的一则新闻。他买了回家,读完了文章,其中只有一句话提到了陈洋的出席。



他把这份报读了又读,有种被瞒哄的感觉。报纸上所说的并非谎言,然而它也没有说出实情。董丹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就在报纸空白的边边上,匆忙记下了他很多的意见和想法。



从前在董丹老家的村上,漫漫冬季,村民唯一的娱乐就是听说书。村里的老百姓凑个十来块钱,就去邀说书的来,通常是两三个人组成的那种流浪班子。这些说书人当中,董丹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一个老瞎子,他永远面无表情,却有着一副粗哑的大嗓门,每每对于村民们听他说书时爆出的笑声感觉到不可思议。董丹记得那年他十岁,跟着老先生一个一个村子走,帮老先生背铺盖卷和干粮袋,有时还要帮他赶村子里的狗。当董丹怯怯地问这老说书人,是否可以收他这个十岁的孩子做学徒,老先生眨了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说,只有瞎子才能成为一位好说书人。什么原因呢?因为只有当你肉眼看不见了,你心里的眼睛才会打开,让你看见事物变换,都是活生生的,有形有色的。看见了?看见了就把他们记下来。记下来之后呢?之后……之后就会成为一个好说书人,不会跟那些喜欢加油添醋、哗众取宠的人为伍。



二十四年后董丹坐在这里,闭着眼,想象一盘从乳白、粉黄、淡橘、浅褐、深褐,一直到丝绒般的漆黑的蘑菇……文章能不能就从头一道蘑菇拼盘开始呢?



“帮我拉一下。”小梅满脸通红,怎么也够不到连衣裙后面的拉链。



董丹帮她拉上拉链,马上又回到空白的稿纸前。她好奇地瞥他一眼,见他坐在桌前,眉头深锁,长腿折起,脚搭在椅子边上,就像村里的乡亲们坐在那里抽烟。他握铅笔握得太紧了,一笔一划都像用刀往木头上刻,小梅觉得笔芯随时会让他摁折。



“这羽毛的‘羽’字怎么写?”他咬着铅笔头,想了几秒钟后望向小梅。



“什么的羽毛?”她说。



“孔雀的长尾巴羽毛有个专门叫法吧?”他自言自语。小梅早已等不及,出门就往邻居家跑,一条水泥的长走廊都是她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不久她回来了,胸前抱着一本老大的字典。



董丹没有跟他老婆提起关于孔雀宴的事,更别说宴会上那场事变了。他自己还没搞清楚的事,也没法告诉她。他只知道陈洋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会说出像“我们灿烂的中华文化……就剩了吃”或是“只懂口腹之欲的人是最低等的动物”这样的话来。他得把这些词儿换成他自己的话,才能琢磨出意思来。总算停笔告一段落,他回去数有多少个字不会写被他空在那里,一算竟然有两百个。他把借来的字典打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填空,边写边笑,心想,要不填上这些空,不是让读他文章的人玩字谜游戏吗?他自己并不清楚写这篇东西要干嘛,他只是觉得,他写是因为正儿八经的记者们都不写。



董丹不吃宴会的时候,总会带小梅出去玩。她的“玩”无非是去汽车大卖场看排得整整齐齐的新车、旧车,或是去一望无际的大超级市场,在一排一排的购物道中走来走去,她喜欢高楼层叠、马路错综的街道。推土机进进退退,推倒一座座垃圾山,对她来说也有看头。她也会逛在超市购物架之间,各色洗洁精、餐巾纸、浴巾都被她当作公园的花坛、亭台观赏了。让她看个没够的东西都是巨大、超现代化、带有工业化的秩序,没什么人性。



董丹和小梅来到了一个专卖旧车的停车场,隔着铁丝网栏杆看车,享受着灰尘蒙蒙的寂静。稍远处晚风鼓荡着鲜艳的大甩卖横幅。董丹不时就发表意见,哪台车他喜欢,哪台车最适合小梅开。他对车的造型功能都发表看法,看到车的价钱还自言自语杀价。小梅只是不作声地看着,一如往常地做个自得其乐的局外人。



“等我有钱了,我就买那辆黄色小轿车给你。”



“好。”



“喜欢吗?”



“喜欢。”



她事不关己地笑了笑。每次她这种未置可否的笑法都让董丹觉得,他们俩在谈的事犹如投胎转世般遥不可及。他望着那些车,暗地里跟他妻子许诺他一定要工作得再勤奋些,争取吃更多的宴会,赚更多的车马费。他不能再忍受她的一生就像他的邻居们一样,留着大片大片的空白。这样空白的人生跟没活过有什么区别?两个保安朝他们走来。



“你们俩在这儿干吗?”其中一个问道。



“这儿凉快。”董丹回答。



两个保安眼神不善地对董丹小梅打量了一阵。



“上别处凉快去。”



“为什么?”



“快走。”



董丹原本趴着铁栏杆,这时转过身面对那两个人。他可不希望小梅这么点简单的乐子都给剥夺了。



“为什么?这儿老有偷车贼惦记,明白了吧?”一个保安说。



“这也叫车?都是小毛贼惦记它们。要是我,有辆奔驰让我偷偷还凑合。这些破烂也值当我下手?”董丹说。



两个保安相互看一眼,从腰间抽出警棍。



“跟我们走。”



“去哪儿?”两人懒得跟他废话,扬扬手中的警棍,意思是警棍可以回答董丹所有提问。他们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刚从玉米地、高梁地钻出来没多久。



他们朝前逼近,董丹跟着往旁边挪了一步,一边对小梅扮鬼脸,希望她别担心,他在跟他们逗着玩。警棍朝他扬起来了,董丹只好耸耸肩投降。他叫小梅自个儿走,可是她摇摇头,硬要跟着他们去。在走过停车场的时候,他用力挥手叫她走,他看着她停下步子,等他再转身,又看见她跟上来。



他们穿过一排排像战车一样整齐的轿车,来到了销售部办公室后面的一排小房子。两个保安把董丹推进了最靠边的一间,屋里有两张上下铺的床、一台小电视、一屋子脚气臭味。模糊不清的电视画面上是两个相互拳打脚踢的人影。看来这就是这两个保安受训的教材了。



“两样由你挑:要不你就待在这儿等我们把你调查清楚,要不你就去把所有的车窗擦干净。”



其中一个人说道。



董丹把手伸进了裤袋,盘算着要不要掏出他的名片。假如他们知道他是一个“记者”肯定会放他走。想到他们说的搜身,就让他的手开始冒汗。万一真的被他们搜出他的证件和名片,两个名字的不符就会被发现了。要不是为了写那篇陈洋大闹孔雀宴的故事,他早就把新名片印出来了。



车子的防盗系统突然作响,其中一名保安冲出小房间大喝一声:“谁在那儿?!”另外一个保安跟着出去关上门,把门从外面上了闩。董丹听见了小梅的声音,贴紧了窗户向外看。惨白的路灯下,她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猫站在一辆车旁。让警铃大作的原来是这只猫。



“你怎么还不走?”保安之一质问她。



“怎么了?地是国家的。”她的语气听起来带刺,挑衅意味浓厚。



“你是不是也想进那屋去?”



“你请我进,我就进。”



“好,那就请你!”他们走到她跟前中间。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



她紧紧地抱着那只猫不动,朝背后的那辆车靠了一步。—个保安推了她一把,她立刻把对方的手甩开。“你动手动脚啊?”她拔高了嗓门,那只猫也跟着尖声怪叫,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也不看看人就耍流氓!”她说。



他们推得更用力了。



“知道本姑娘是谁吗?”她大喊一声,一边朝自己挺起的胸部一拍。



那两人互看了一眼,又看看她。



“是谁?”其中一个问道。



“我是董丹的媳妇儿。



“谁是董丹?”



“董丹是我爷们儿!弱智啊?”



两个保安向前抓了她膀子就要拖她走。她发了疯似的乱舞她的手臂,企图把他们甩开,缩弓起身,用尽吃奶的力气硬往后拖。她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又给撑开了。



“耍流氓!”她尖叫,“救命呀!来人呀!”



“闭嘴!”他们边说边四下张望,庆幸四周没有人听到她在喊什么。



“耍流氓了!臭流氓!”她越叫越大声。“这两个小子把我丈夫关起来,想跟我耍流氓!”



这时街上有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两个保安心虚了,怕她裙子背后豁开的拉链让他俩有口难辩。两人赶紧收手,回到小屋把董丹给放了。董丹走出去的时候,那两人站在门口盯着他。



“你是什么干部?”其中一个问道。



“不是干部,就是个记者。”



他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了其中一人。



他一路向小梅走去都没再听见那两人开口,他用一只手遮住小梅衣服背后被扯开的地方。这时他听见两名保安的对话。



“糟践了——记者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



“她咬着你没有?”



“倒没咬。不过看她把我给挠的!” 


。。



第03章

 生

进入会场前先得到登记处报到。登记处的长桌两端各放了一盆豪华的插花盆景。就在他熟练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时,赫然看见在他之前的一个人搁下的名片,格式竟和他以前的名片一模一样,甚至名片上的公司就是他董丹一手编造、如今已经关门大吉的那家网络媒体。他立刻从入口处撤退,他得先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显然有另外一个宴会虫如法炮制他董丹混吃混喝的方法,吃到他董丹的地盘上来了。可这家伙太没种,想来白吃,又不敢自创名号,等于盗用了董丹的知识产权。董丹看着自己气得发抖的手指间还夹着香烟。大概是刚刚有人散烟,他也顺手拿了一根。



有位女士挥手向他招呼,他假装没看见。身边正潜伏着另一只宴会虫,他得好好观察局势,步步为营。他给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份工作原本是无懈可击的,是经过他反复修改、精心计划、不断地观察、努力地学习,才有今天的成绩的。能混到他今天这一步,靠的不光是勇气,还要有情报人员般出生入死的精神。



董丹走过去,问登记处一位染了黄色头发的女孩,是不是可以请她指出来刚刚是哪位留下的那张名片。这个嘛,如果见到他她大概认得出来。那她是不是可以帮忙广播一下,说有人找他呢?对不起,她忙得分不开身。她伸出手跟他要身份证。董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他的证件,同时口袋里的钢蹦儿也一并掉了出来,落在晶亮雪白的花岗岩地板上,顿时满地叮当乱滚。董丹现在没心思去管这些。黄发女孩迅速扫视身份证上的名字,核对是否和名片上相符。他早已经把名片重新印过,所以现在名片上的名字和他的身份证是一致的。董丹不懂其中的危险性,任何人若对他的身份有怀疑,不消几分钟就会根据他的身份证在电脑上搞清楚他是谁。黄发女孩记下了董丹的身份证号码,董丹站在一旁也不自主地跟着默念他那个十八个号码组成的身份。



董丹走进了午宴大厅。这儿的舞台大得可以容纳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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