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在一号线(连载)-第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
请病人不要随便死在走廊上
^生。网!
文化规制似乎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政府、警局管不着的事儿它都管,早上你按它吃早饭,中午你按它见客户,晚上你按它入睡。没它会怎么样?没它就没你。在现代知识阶层的趣味中就有这么一个规制——你不能说自己热爱生活。要是有谁见天儿兴高采烈,差不多就等于自己在脸上贴了一行隐形字:我是一个猪。这规制如此严厉,因此你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嘀咕自己多么聪明以致不够快乐。我怀疑“不快乐”往往只是伪证,“聪明”才是言者的要点。早几年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曾经流行过一阵子,就连一首歌里都唱着“我要超越这平凡的生活”。遇到类似的状况我就想,你们怎么就这么缺德,偏偏往我们真厌世这堆儿里混呢?
我常常会觉得,人生诸般破事,其实早由天定。这倒不是说支持宿命论,“天”只是喻体,指的是不能自决之力。小时候您劲劲儿地戴着三道杠儿,长大了会不喜欢生活?太阳底下就没这事儿。小时候您眉头深锁,成年了却变成笑面佛?概率也不大。可是,是什么让我们打小就有那么一副面孔呢?基因家庭教育环境,因素多到不可穷尽,但有一样:自己决定不了。
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有个可怜的家伙叫科恩,无能软弱又多愁善感,坐在咖啡馆里对杰克·巴恩斯说:“日复一日,我却从来没有生活过。”在《伊凡·伊里奇》里,伊凡·伊里奇度过了富裕又空虚的一生,马上要死掉了,心中突然狐疑:“也许自己未能像应该的那样活过。”这些话都蛮朴素,不夸张,符合人们省思生活的常态。伊里奇死到临头,作如是观,不能叫厌世,只能叫活了一辈子却觉得没什么大意思。我猜想,它的前身很可能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慨叹之一。早在旧石器时代,某位祖宗饱餐了一顿猛犸下水刺身,一时又没有女祖宗可供调戏,没准儿就坐在河边惆怅地想:如此日复一日地跟长毛象打架,也没什么意思呀!
对于伊凡·伊里奇的生活,作者托尔斯泰评价说,它是“最简单、最平常的,又是最可怕的”。这是典型的宗教信仰者的观点。后世的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对此故作不以为然,他说,既得利益者的生活,“就我所知,最简单、最平常,按美国标准却最了不起”。他的意思是,伊里奇式的成功和富有在普通美国人来看是难得的好事儿,如果有谁认为在成功富有之外还得感受灵魂的质地,那就叫有毛病。菲利普·罗斯本人也是有毛病的人,其实他嘲讽的是美国,支持的是托尔斯泰。
那么“聪明以致不够快乐”,或者说某人是如此有个性以致无法热爱生活,它应该是什么呢?愚见以为,除了扮酷之外,这个人还得真有点儿睥睨世俗的怪癖才行。扮酷只需要在秋风中望向地平线的一抹眼神,睥睨世俗可是要花掉真金白银的——世俗比您牛多了,做好少赚几笔的心理建设先吧。
打从上小学起,我就发现那些活得特有劲的同学写作文都跟我们不一样,我只会写一些骈词俪句,比如“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又到了小鸟妈妈给小鸟喂奶的季节”,他们却会特别严肃地质问老师:“我们该如何度过这一生呢?”老师偏偏特吃这一套,说他们有思想云云。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无事生非,我如何度过一生,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归我妈说了算吗?
那时我最常看的杂志是《新少年》,它每期的尾页上都连载漫画《丁丁和宁宁》,丁丁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弟弟,宁宁则是其深明大义的兄长,每个故事的开头儿都是丁丁干了什么上房揭瓦的事儿,结尾则一律是宁宁像个班长似的叨逼叨。每次看了这组漫画,我都意志消沉地想:怎么我们二年一班的每个同学都像宁宁呢?就我跟张一蛋像丁丁。我整天像丢了魂儿似的,张一蛋则智力有问题,每天带一只水煮蛋上学,吃完了找不着了就大哭一场:“我的蛋呢?”
如此悲惨的记忆一直跟随着我,直到长大成人,彼时我已经喜欢上了一款叫《主题医院》的电子游戏。玩家在这游戏里经营医院,要面临好多麻烦事,比如护士跟医生调情啊、护工没事儿就打台球啊、女病人们大便时的呐喊声太大啊等等。疫病流行时医院里总是不断死人,于是我最爱的桥段就来了——整个医院里反复回荡着播音员的清脆女声:“请病人不要随便死在走廊上!”敢情这个还有呼吁的。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做这个女播音员,把多严肃的事儿都变成扯淡。
假如可以回到过去,我这个女播音员就会先去学校,张一蛋一开始哭,我就塞给他一只水煮蛋:“喏,你的蛋。”然后我会跟小时候的自己聊聊:“去跟他们玩吧,其实他们只是有点儿笨。”最后我会告诉他,活着本来可以是快乐的,如果不再赋予生活本不具备的意义,拿死亡之类的事情开玩笑,也不太把“如何度过一生”当回事,只不过我们很难做到这些而已。如果不像别人那么乌泱乌泱地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话,活着本可以是简明、安静和值得尝试的。
/d/
人性的因素
<小>说?网
普利策摄影奖获得者凯文·卡特在1994年利用汽车尾气自杀身亡,他的遗言说:“对不起,生命中的悲伤远远超过了欢乐。”当时离他凭借那张著名的秃鹫等待女童死去的照片获奖不过3个月。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非常喜欢卡特,找到了不少他拍摄的照片——当然都没有获奖的那张好。卡特两颊消瘦,风尘仆仆,非常穷,酷似60年代的流浪青年,看上去就像个不只是记者的记者。荣格说,同一个时代中会有心理学意义上的不同时代的人,比如现代社会中也会有古代迦太基人类型的人,等等。同理可以说凯文…卡特不算当代记者,要归入很早以前理想主义的那一拨儿,心里装着悲天悯人、自我折磨的魔影。现代记者们则大多戴着半框眼镜两眼迸射贼光,喜欢轻松的工作方式,跟别的行业的人没什么区别,对于痛苦所知不多。
凯文·卡特的事例促使我琢磨,一个心事重重的家伙到底适合不适合加入经世致用的行当,更明确地说,这类人适合不适合现代社会?时代有其强大的法则,如果我们不够能满足而快乐地与它调情就很可能什么都不是,莫奈式的朴素艺术家因此绝迹了,安迪·沃荷和他的名言“赚钱的商业是最棒的艺术”因此崛起了——各行各业都是如此。可是一切就只是如此而已?
戈尔·。维达写过一篇名为《热爱飞翔》的文章,讲的是他亲身经历的美国航空业发轫年代的往事。在结尾处,戈尔·维达说:“今天科技的发展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我们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土星的光环渐渐消失,还能推测银河系的边缘还有哪些未知的星球,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人性的因素,我们更不可能拥有生活在相信飞行将创造大同世界那一奇特年代里的人们的崇高希望了。我们未能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相比之下,我觉得我们比那一代美国人失去的更多。我们失去了改变哪怕只是身边的小小世界的愿望。我们总是可以看到令人沮丧的先例。梁启超是第一流的人才,比我辈强出千万倍,但对这个国家没起什么作用。胡适也是第一流的人才,可是他写了那么多文章,也没什么用处。你只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尽管每个造出了灿烂文明的世界,比如近代的欧洲,进步的核心动力总是来自于一帮书生们。那么问题在哪儿呢?我们常说,问题不在我们能解决的范畴之内。
于是我们偃旗息鼓,承认世界是不可改变的,落力赚钱即可,甚至连自己所在公司或者单位的一条愚蠢的内部制度也是不可改变的。有人名之以“犬儒主义”,我觉得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正是这么做的。
并不是说以前的人们不是这样,而是杰出的人们不是这样。胡适先生回国时才26岁,跟现在的韩寒一样大,在他前面已经有了众多先贤的失败例证,他仍旧对着人群引用了伊拉斯摩从意大利返回祖国荷兰时的话:“我们回来了,一切都会不同了。”那时的中国,在某些部分比现在老迈得多,在另一部分则年轻得多。如今我们身处更繁华的文明之中,却再也听不到类似的明朗之声了。
如今我们很容易认为“一切都会不同”无非痴人说梦,在我看来,这说明了我们有多么聪明。的确,在改变中国方面,胡适的作用可能还没史玉柱大——有很多人相当崇拜后者的建立在捕捉人性弱点的基础上的商业模式,甚至称其为“天才”。我的看法是,倘若这便是天才,那么这个世界就是彻底抽风了,我辈余生中的任务就是冲它吐唾沫,享受这唯一可以享受的乐趣。
其实凯文·卡特只是一名负债累累的自由记者,连份固定薪水都没有,套用中国的标准来讲,就是一没有记者证的假记者。这路人要是胆敢采访我们的小煤矿,早被乱棍叉出去了。可是与那些把木匠和瓦匠的活儿干到完美程度的人一样,他是人类的精华,而我们不是,大多数著名ceo也不是。有些人有着聪明的头脑,贪婪果敢、敏于行动,另些人则有着不合时宜的个性,胸有丘壑、心事重重,他们是完全不同的杰出者。我们在蝇营狗苟的生活之中学到的是贪婪,而失去的正是个性,当我们在朝阳区或者浦东的昂贵写字楼里寻觅各种机会的时候,并不曾反省自己的日子是多么糟糕,用戈尔·维达的话说:“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人性的因素。”
。。
吾父凯利班
生
有一天,因为公干,我跟胡安·莫里略的女儿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回忆童年生活中的各种阴影。莫里略是位秘鲁作家,著有《河水必将携你而去》,他女儿如今在北京为一家欧洲电视台工作。她说,小时候她被送到利马的一所富人学校读书,周围的孩子都太有钱了,让她很有压力。我说,你也有可骄傲之处呀,你爸是著名作家。她叹息说,问题是爹也怕比,既生瑜何生亮,班里有个男孩,他爹就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这一下,用一句时下流行的冒傻气的话讲,“我被雷到了”——她确实是自豪不起来。略萨在地球文学界的地位约等于前国务卿基辛格之于美国政坛。然后她问,那你小时候呢?我特自豪地说,有个中文词叫“世子”,听说过没有?我就是我们家那片儿的“世子”。我爸高中毕业,是方圆十里之内最有文化的人。
可惜这姑娘仍然困惑不解。一外国人,哪能理解我们东北人“老子啥也不是,因此老子天下第一”的人生哲学?柳永的看法是:“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我们东北人则这么想:卿相算个球啊?
这种人生观当然近乎泼皮无赖,有时它会导致人们失去分寸,对值得尊重的人与事进行愚昧的嘲弄。不过它还有不错的另一面,比如它让我觉得,一个美好的世界的首要标准就是等级松弛。
全中国的城市都变得千篇一律了,不过我还是有机会到过几个不错的小城市,曾经置身于几个安静的街区之间。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有大片被树荫覆盖的小房子,有简单干净的道路和懒惰的人民。我以为这才是好的生活,而我们自己居住在北京的高楼林立、阳光赤裸的楼盘里,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日子。关于当下的中国人的生活,学者们有个说法叫“成功动机过剩”,我深以为然。我们都像是同一列火车的乘客,这火车的司炉工拼命加煤,因为我们想开到月亮上去。老想着成功干嘛呀?就好像我们的智力不足以应付不追求成功的生活似的。
在我看来,这世界上最痛苦的生活莫过于某人娶个日本老婆,因为早上你上班的时候她会在你屁股后头鞠上一躬:“李桑,努力工作!”我努力不努力干你屁事?人生的乐趣不就在于不努力吗?
问题是,好多时候我们都为生活所迫而去干傻事。小孩子亦是如此。我有个朋友是个普通公务员,望子成龙,因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儿子送进了北京一所著名的高干子弟幼儿园。元旦时这小孩参加了一次戏剧排演,跟别的孩子一起像皮球似的在舞台上滚来滚去,然后突然像一群小僵尸一样站起来朗诵:“刘园长啊,您就是我们的妈妈!”表演结束之后,我们都赞扬他滚得很不错,但是他自己很失望,因为没当上唯一的公主。可是我猜测,这皮球的命运他一时半会儿是摆脱不掉了。明年他还当不上公主,后年也当不上,等他上了小学,很可能就突然醒悟,公主的爹即便不是皇上,至少也得是副部级,于是就注定无法挽回地开始其比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