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王飞翔-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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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有可能出来。
广播电台为父子二人租的房间,就在雷蒂罗附近,从前是为一家老妓院开设的卫生所。在四十八平方米的空间里,堆放着一张双层床、一个既用来洗澡又用来洗盘子的浴缸、一个散发着臭味的普里穆斯牌煤油炉。楼下住着一些妇女,她们每天下午都身穿着暴露的短裙,浑身带着吸引老鼠的脂粉气息,在走廊里摇来晃去。她们几乎每天都在过节,放着最大音量的音乐;卡马格只敢抗议了一次,那些女人冲着他哈哈大笑。当天夜里,其中有个女人上来敲他家的门,要卡马格照看她儿子;说着就把光脚、穿睡衣的孩子交到他手中了。第二天清晨,她把熟睡的孩子抱走了。
到了下午,她又来了,裙子是敞开的,意思是要报答他的帮助。
可是,卡马格一看到她两腿中间的细毛上有疥疮留下的灰白色斑点,就立刻没了欲望。
在那几年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赶快长大、读完学业,以便离开父亲自己生活。有时在图书馆里,有时在花园广场上,他总是在读书。这样,用了四年的时间,他读完了中学五年的课程;又用了四年的时间读完大学和硕士学位的课程,写完了文学硕士论文。
电影俱乐部放映的电影,卡马格一场也不漏掉;他学习法语,目的是阅读法国电影评论家安德烈‘巴赞在《电影手册》上那些武断的文章。在一次午夜举行的“电影人”俱乐部主办的研讨会上,他由于为《意大利旅行》的简洁语言辩护而崭露头角;罗伯特。罗西里尼(罗伯特。罗西里尼(1906—1977),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他执导的《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和《游击队》引起全世界电影观众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的关注。《意大利旅行》系他导演并由著名女演员英格丽。褒曼主演的。)正是在这部影片拍摄中开始失去了英格丽。褒曼的爱情的。卡马格发言的结果使得他得以在俱乐部的月刊上发表任何评论文章。他发表了两篇美国在勒内… 克莱尔(勒内。克莱尔(1898 1981 ),法国电影剧本作家和导演,曾先后在法国、英国和美国拍摄影片。主要作品有《沉睡的巴黎》、《幕问曲》、《魂归西方》等。)、让。雷诺阿(③让。雷诺阿(1894—1979),法国著名电影导演,执导过(幻灭》、《衣冠禽兽)、《游戏规则》等经典影片。)和弗里茨’朗格(弗里茨。朗格(1890——1976),生于维也纳的电影导演。他的影片表现命运及人必然要和命运的安排作斗争,被誉为电影的杰作。代表作有《狂怒》、《你只活一次》等。)等导演作品中运用致人死命的效果的文章。改变卡马格生活道路的文章是对鲁齐诺。维斯孔蒂执导的《感觉》——的歌颂。这篇文章引起了《日报》一位编辑的注意,结果是编辑部为卡马格提供一问办公室、一份医疗保险、一份每月一千六百比索的工资——几乎是他父亲在奈乃‘卡斯卡亚尔的广播剧中得到的报酬了。如今,这些好运气的故事似乎不像是真的了;但是在那个时代衰老的新闻界早已经被报刊审查的年代折腾得乱糟糟了,因此编辑们四处寻找有才干的青年,以便给编辑部的血液充氧。
自从卡马格进入《日报》编辑部以后,好运气接踵而至。
就在戏剧评论员因患肝炎病倒在家的那个下午,萨夏‘吉特里(萨夏。吉特里(1885—1957),法国剧作家,主要作品有《爸爸总是有理)、《骗子的故事》等。)
去世了。由于消息到来时是人们下班以后的时间,编辑部里已经没人了。值班编辑于是问卡马格是不是敢写讣闻。这样的机会很难有第二次。卡马格顽强、刻苦地一头钻进档案资料中,一小时后,一篇五百字的挽歌出笼了:他把吉特里描写成一位非常过时的剧作家,人们都以为他早已经过世了呢。卡马格在文章中暗示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死者是个替身,或者是个模仿者;真正的吉特里不朽的表演惟一的秘密就在这个替身上。《日报》总编非常喜欢这篇文章,又过了一周,他让卡马格撰写评论皮埃尔马里沃(@ 皮埃尔。马里沃(1688—1763),法国著名戏剧家,主要作品有《汉尼拔》、)喜剧的文章,因为这时有法国“全国大众剧团”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演出这些剧目。卡马格赞扬了这些戏剧,他围绕路易十五宫廷编织的爱情迷宫提出了敏锐的看法,认为法国大革命史应该根据这些喜剧重写。
还从来没有哪位专业评论家除去首场演出之外再考虑别的事情。而卡马格的时间和精力则绰绰有余,可以大有作为。母亲的形象牢牢固定在他脑海里。《日报》的证书为卡马格敞开了医院、疗养院、养老院的大门;他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一一跑遍这些地方,寻找一位身穿褶裙、戴橡皮手套的五十岁的妇女。不止一次,他以为找到了母亲。在上述情况下,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在调查肺病医院里是否有个护士曾经有个儿子名叫“小猫”。许多人早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应该回忆回忆。尽管如此,卡马格依然没有失去希望:总有一天哪个妇女会吃惊地望着他,随后张开双臂问他:“小猫,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上,卡马格连续发表了五篇关于老年妇女收容所的报道。时间是十月里的五天:星期一到星期五;报道第一次揭露了妇女收容所行政管理人员极端腐败的行为。那些老年妇女的食物热量平均每天不到八十卡路里;床上既没有褥子也没有毯子;八住的六十人只有一个洗澡间;医务室没有药棉、纱布、消毒液、止痛剂;如果有人病倒,那也没人护理,只好自已起床去打饭。就更不要说满地的大小便了。第三和第五篇报道刊登在《日报》的第一版;后来结集成书,题为《遗弃》,成为一部经典之作;与《屠杀行动》和《埃菲社急用西班牙语手册》一道被大学新闻系用做教材。)
尽管卡马格在收容所和医院千方百计地寻找过母亲的下落,尽管他在停尸房和公墓里一一查阅了又查阅无名尸体的名单,尽管他仔细研究了市政府意外事故花名册以及曾经在修道院服务过的妇女工资清单,他仍然不肯认输。
那个时候报纸排版还在用铅字,还差二十年才能广泛使用电脑激光照排技术。
那时需要有中世纪开明教派的耐心来猜测每个名字后面隐藏的生平传记,来比较档案中的照片与记忆中的模糊图像。或者像卡马格那样,在一种固定思想的泥沼中静止不动。面对无数次的惨痛经历,他没有胆怯。就在他经历了一连串失败之后,最后以为无论怎样,母亲大概会坚持那套资产阶级习惯;他想母亲会住在巴莱莫郊区某个寒酸的住宅里,无论结婚还是守寡。他从头到尾走遍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每条大街:科里第、危地马拉、菲茨。罗依、阿尔梅尼亚、索里亚。他走访了三角绿地附近的几处肉类、蔬菜市场,那时这个绿地名叫塞拉诺路口,也叫拉塞多街角,后来改名叫胡里奥。科塔萨尔小广场了;他调查了古鲁查卡大街上摄影师居住的楼群以及乌里亚特大街上的共济会俱乐部。他心里想,随时有可能看到母亲在人行道上一面喝冷饮一面跟邻居聊天。他不止一次赶上夜幕降临的时候,就躲进据说是法国人开的酒馆里去;如果是晚饭时间已近尾声,会有探戈歌手们进来,他们会用已经疲惫的嗓音让因为吃豆菜、喝威士忌而滞留在酒馆的顾客开心。
卡马格坐在临窗的位子上,为的是看看母亲会不会从那里走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手套的闪光会照亮他的眼睛,会让他看到那是母亲。
当他邀请雷伊娜。雷米丝吃饭,以便继续讨论罗伯特。
米切姆的讣闻时,他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酒馆。那天是星期二,酒馆里应该没人,但是他仍然吩咐女秘书在酒馆中央的旋梯下面预订了餐位;他还让女秘书打电话告诉雷伊娜。雷米丝酒馆的地址。
面对雷伊娜,他有一种朦胧的慌乱感,这种感觉让他回到了少年时期某种遥远的难为情;那天夜里,他同时还有一种洗涤灵魂的自由感,其原因可能是妻子布伦达和两个孪生女儿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眼下她们母女三人正飞行在巴拉圭首都亚松森或者是巴西的马托格罗索沼泽地的上空;或者他有一种预感:母亲就在附近,“小猫,我不会再耽误很久了。”嘿,真奇怪,雷伊娜怎么会让他感到慌乱呢!她的体型与他喜欢的体型刚好相反:她一点也不丰满,嘴小,下颌过大,踝部粗壮,乳房似乎很小。
卡马格平时一向走路驼背,下唇外突,一副轻蔑的表情,仿佛但丁笔下的画像;这时他一看到雷伊娜已经坐在旋梯下面了,便努力挺起胸膛走了过去。她身穿一件花边宽裙,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个不会害人的农村姑娘。餐桌上已经点燃了两支小小的蜡烛。气氛温暖而宁静。酒馆中央留有一片空地,有时是手风琴和小提琴二重奏在那里演出;有时是某个模仿埃迪特。比阿夫(埃迪特。比阿夫(1915—1963)。
法国著名女歌手。曾到拉丁美洲演唱。)的女歌手演唱。卡马格不征求雷伊娜的意见,就吩咐来一瓶法国葡萄酒。
他对服务员说:“我还要洋葱汤。不知道夫人要什么。”
雷伊娜犹豫了片刻,仿佛不明白菜单上有什么微妙特别的暗示,最后,她说:“一样的吧。我要一样的。”
雷伊娜似乎感到不自在,可同时又觉得高兴,她不知道如何掩饰这不自在的感觉。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快速喝水,像一只小鸟一样地不明事理。她两手很宽,手指太短。她全部的魅力就在于一贯的自由表达方式,尽管有时被吓住,可她随后仍然坚持;她的魅力还在于胸口上那银河样的几颗黑痣。她的魅力尤其在于身上总是有股肉体的芳香,仿佛一道光线或者一种温柔、甜蜜的香风如影相随。她站起来,胆怯地问洗手间在哪里。卡马格看到她登上旋梯的时候,便观察她的双腿,发现粗壮的踝部有个白斑,绸袜里面又有一颗撩人的黑痣。卡马格又一次想到:雷伊娜并不漂亮,只是有些高傲。尽管如此,她散发着一种原始的性感,一种难以抵御的动物气息。
她一回到餐桌旁,就说:“政治组今天晚上可真够热闹的。人们不停地打电话。
编辑们都站起来,在走廊里悄悄讨论。谁也不想大声说出什么。人人都为自己掌握的秘密感到骄傲。”
她的口气既诚实、纯朴,又谨慎小心。一只雌狐在侦察森林的秘密。
“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家都知道了总统的儿子在圣保罗一家银行存入几百万美元。他才二十一岁,又没工作,在赛车上的全部花费都是父亲给的。你以为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雷伊娜猜测道:“是从走私武器吗?”
“这是我们的想法。有证据表明,总统的儿子有大量的股票和存款。可是至今不明白他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么多钱的。明天人们看到头版头条时,肯定会算一笔账的。”
“打算在报上全部发表出来啊?那总统一定会心肌梗塞的。”
“总统已经知道了。是我们亲自提醒他的。为了开脱自己,他用起诉来威胁我们。我当时就对他说:尽管起诉好了!那样对他更糟!我们手里有证据。”
“也许明天一起床,政府没有了。大家一看总统的消息,就没人看我写的罗伯特。米切姆的讣闻了。”
“雷伊娜,读者是各式各样的。你别以为会有大批读者只是为了看讣告才买报纸的。”
“为了看讣告?不,不,我从来也没这么想过。这是理所当然的。这里我们是平平淡淡地活着,就像圣女特莱莎说的那样,因为没死所以才死了。”
服务生来来去去给他俩斟酒。酒馆里比平时人多。他俩不得不低声谈话。卡马格单刀直人地批评她说:“雷伊娜,你为什么编造那个孪生救世主的故事?救世主跟罗伯特。米切姆有什么关系?知道吗?这样一招臭棋会牺牲掉你的工作岗位!”
“我跟您说过了:那是我理解错了。我很后悔。我已经请求您原谅了。”
“搞新闻不能有理解错误!只有恶意和善意之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肯定有个更深层的原因,不仅仅是一次疏忽。”
“我说不准。两年前,我去过墨西哥。一个人,挎着背包,坐着公共汽车旅行。
一天上午,我到了特南新特拉,一个距离省会普埃布拉十分钟路程的小村。本来我想去看乔卢拉的金字塔,结果公共汽车偏离了正路,来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没有人烟:没有药房,没有咖啡馆,没有手工艺品商店。一片荒漠。我走进教堂,里面挂满了帷幔和祭品,没有半点空闲的地方。教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