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7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人緣。但他還是要開出新的歷史的。
現今的世界,有一位美國的總統艾森豪是正經人,與又一位蘇俄的頭兒赫魯
雪夫是大流氓,他們兩位都在隨意的說起核兵器大戰,要打就打,而你連正經亦
正經不過艾森豪,流氓更流氓不過赫魯雪夫,你卻來擔憂核兵器的大戰,豈不是
上海人說的鴨水臭!我喜愛那素盞嗚尊,他至少流氓得過赫魯雪夫。
以此我決不再作那樣徒然的擔憂。我且亦不再對艾森豪威爾及赫魯雪夫他們
的風采發生興趣。我真喜愛自己是在日本,看看日本的市井男女都還比那班人有
好風采。我而且是暫時把對於世界的經濟政治軍事及外交會議的觀察來忘懷的好
。原來現代人的窮屈正因為太切睿耍B報上的懸賞徵文也是推理作文,叫你只
把一定的字填進空格裏。正如推理作文的不可能寫出好文章,美國的與蘇俄的頭
兒們今在做的是太切睿耍詿o救。我不如看看菜館裏的女侍們執巾捧盤,倒
是看出苗頭來亦未可知。
有個相識的華僑在新橋開上海菜館,我每無事經過就進去玩玩。女侍當中有
個姓勝岡的,生得白晢長大,相貌好像溫州的吳天五太太,她的腰身使我想像愛
珍十八九歲時的春風歲月,人世的情義,皆成了她的人的深穩與明麗。而一班女
侍當中亦是她手腳最勤快,做事看得入眼。我在二樓看她們捧盤遞菜奔走,大家
一樣年青,都是著的制服與釘有襻帶的白鞋子,惟有著在勝岡身上腳上便自不同
。
這家飯店好生意,又兼中國菜館特有一種世俗的繁華熱簦В丝陶鲜校
見一派沸沸揚揚,樓梯口走路處女侍們絡溃缢螅劬Ρ穷^都要闖在一起。其中
勝岡捧著一大盤紅燒海參進五號房間,卻被客人嗔道、「上菜不要這麼急!」只
得又捧了退出來。夾在忙頭裏,這應當是很尷尬,亦不知是誰錯了,但是她笑了
,其餘幾位女侍也笑了,真真是青春的奢侈不介意。我當下忽然覺得中華民國現
在的尷尬,對於毛澤枺@班客人,亦是可以好到像這樣的不介意。
除夕我也是在這家飯店赴宴,席散後我還留在那裏玩一歇,看店裏收了市,
女侍與廚役們喫年夜飯。女侍們皆除了制服,換上新衣粧。勝岡也換上了家常的
打扮,就見得是個人世的女子,而為女侍的職務此刻乃另有一種新意。她只撲一
點撲粉,亦臉上身上有著細細的香氣,雖是細細的,卻香得來無幽深,連香氣亦
是她的人的條達。她的笑語,她的坐相,使我覺得今晚真是佳節,她是大人,而
我則如昔年小孩時看堂姊姊,當下不禁看得獃了。
她們拼起長檯子,連廚役坐攏來二三十人,滿檯子倒也是山珍海味,觥籌交
錯,勝岡面前堆著一大盤蜜柑,那橙紅的顏色和在燈光裏,也都成了是除夕的喜
氣,青春的精神。幾個廚役都是男人,有一個上手姓早川,生得濃眉大眼,三十
年紀,他是手段也有,脾氣也醜,喫醉酒就罵人打人,前一時有個女侍與他口角
,就被他打過,那女侍挨了打,也居然不簦В渌呐虃兣c廚役們見了這樣
打人的事也居然不怪。而現在這早川,就喫酒喫到半中間又亂暴起來,而與他同
桌喫年夜飯的女侍們竟是洠в幸稽c憎惡之意,也不驚恐,還對他有好意,單為敬
他是個男人。我留心看看勝岡,她也一樣,我當下不免悵然。但是轉念一想,我
隨亦懂得了那早川的確是好一條男子漢,他此刻在筵席上,就如同素盞嗚尊在高
天原。日本的神,果然即是庶民。
如此我忽然生出一種安心。原來天災與貂,在於栗鼠是不可抗的,但在於人
,即天災可以消防,貂更可捉了來做皮袍子。如今對於核兵器戰爭的劫數,在於
人類,簡直是想不出法子,但在於神,則大概是想得出法子的。但西洋人求神,
不及日本人的自身即是神。
我所以歡喜住在日本。前回正月初一我與愛珍及女兒咪咪到湶萦^音廟燒香
,我抽的弧弧ⅰ讣t雲隨步起」,我讀著不禁笑了,我的流年自己知道,我的問
本來只是隨意的問問,而菩薩亦是因為新年新歲裏,未能免俗的說句吉利話兒。
如今又是二月裏我的生日已過,一日陪愛珍到入國管理局辦一項手續,卻得那女
職員說可以不需了,如此馬上就回來,路上且去逛公司。
在枺鼨M百貨公司七樓看了原子力展樱_看了京都名物觀光會,也在七樓
。愛珍說肚餓,陪她到八樓食堂喫鰻飯。那食堂容得數百人,有的老老小小拖了
一群,想是鄉下來的。愛珍只顧看他們,與我說、「日本人真喫得落,你看鄰桌
一個婦人,她把一皇w麥麵來喫了,又把她的兩個小孩喫剩的壽司、還有一碗紅
豆(米+麼)(米+茲),統統來喫了。」我聽了也望了望,好意的一笑。
我覺得這樣的春天好天氣,玩玩公司真是可歡喜。以前我與一枝亦到這食堂
裏來過,那時也是,今天也是,只覺對於現前的日本乃至天下世界洠в幸庖姟1
是剛纔看的原子力展樱嘀挥X得它是好的。我還繫情於那京都名物,有一種
艾菁餅,是與我鄉下清明的艾菁餃一樣做法。
五
基督乃至釋迦,他們都不說要打天下,開創新朝,中國人現在卻是必要打得
天下,開創得新朝,纔好算數。我也不去曠野裏祈叮膊蝗パ┥窖Y求道,我是
比西洋與印度的哲人更真實的生於憂患。
印度的是佛境,日本的是神道,中國的卻是仙意。中國從來求仙者,秦皇漢
武張良李白蘇軾皆是用世之人。蘇軾有安期生詩,曰「安期本策士」。還有我喜
歡的即是那首漢朝的樂府善者行、
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經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臁m,以報趙宣。
月洠M,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铮患安汀
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瘢垼'戲雲端。
一個人可以是這樣的生於現實的憂患,而滿腔俠氣,變得都是仙意。
前年士奎回香港,他是受小寶之累,又在日本的居住證已到期,但亦是因為
他自己在那裏膽子小。他間繼娘資助旅費。士奎也是白相人,愛珍念他過去在上
海時待繼娘總算不錯,當下就湊給了他十萬日圓。可是酒吧的生意不能賺錢,乃
至年關逼近了,店裏就差這數目發不出人工。愛玲知道我是不輕易求人的,莫要
為錢的事朋友有了介意,那就值多了。但她不說我也知道,一日我就說去問尾崎
士郎借,愛珍道、「尾崎是曉得世事的,他也不算是借,不會要你還的。」我就
問尾崎借二十萬圓,翌日他差人送來十萬圓,我在收條裏寫了明年桂花開時還他
。後來咪咪告訴我、「前日媽咪哭了,與我說你爸爸是真心實意待媽咪,敬重媽
咪。」愛珍有這樣的感激,可見她的俠烈一似當年。她時時在心記得要還這筆錢
,到待翌年八月,她節省下十萬圓交我去還尾崎,尾崎果然不收。
我現在就是不尚虛華,不但對朋友,對世事都是如此。我可以瞭解甘地的手
紡車,甚至亦瞭解中共的掃蕩一切,但是一面我好比是在做一種樸學,把現前的
枺饕灰患右钥夹U恚裎乙郧敖愚k大楚報,起先各部門我都親手摸到,然後
可以大變革亦只行於自然。現在人家在那裏批評人才、事情、物品、與流行的樣
式,我只是聽聽,不參加意見。我這樣的慎重,實實因為當今真是個大變動的時
代,許多枺飨聃庺~跳龍門,跳得跳不過都還未知,生的則是得生,死的則是得
死。
平常我驚憂原子能時代產業與生活方式全改變了,也許連家、國、天下,統
統洠в辛耍@豈不是又要被美國人說得嘴響了?但是現在我曉得不會如此。旭化
成公司如今即在製造重水,應用原子能於改進人造纖維,而且開始出產誘導彈,
而我聽宮崎輝專務說到這些,只覺是現代的謙謙君子,對於新產業有這樣的安詳
。
原來原子能產業的時代,亦只要是人世有禮。禮者尚異,單說建築物,自古
宮室、城堞、衙門、店肆、作場、偅龓欤w制各異,現在亦水泥鋼骨的大廈,為
工商業之用的建築物,不能說是不好,不好乃是把住宅的建築體制亦同於公司的
寫字間,甚至同於偅龓臁S秩缭沦x,購物分期付款,這在開店添置生財是便利,
但是一份人家亦流行月賦,新式家庭的預算弄到像商店的一樣,或根本把家庭當
作不過是職場的一部分,等於宿舍,那就是不知禮了。我們將來的生活方式,亦
決不會是展樱Y原子能都市模型那樣的無情無義,卻是住家依然可以有日本式
的迴廊與庭院的。
平常我又憂懼中共政權若年月久了,會不曾把漢文明根絕?我為此非常認真
的觀察敗戰後經過美國式大變革的日本,其實也並洠в凶邩樱欠N新的好法與壞
處仍是日本人的。印度今獨立解放了,過去二百年英國的殖民地統治亦洠в袀
印度文明的根本。俄國的共產革命已四十多年,斯拉夫民族的品格也還是那樣。
中國的事,如此我纔亦新有一個信實了。
而眼前核兵器戰爭的危險若還度得過,是只有靠文明。文明在格物。人類自
從知用石斧至出現原子能產業,皆只是制物,要把物如何如何,而格物則不生問
睿瑪嘟^諸緣,因為真是天上人間,與物相見了。日本女子穿著和服,她的人與
衣裳的那種好法,亦因為是格物。一到達這個境界,即是「止於至善」。故和服
可以百年如新。而西洋的宗教與哲學則是在制物到格物之間翻飛搶撞的蝙蝠而已
。西洋枺鞯淖韪艏词且驗椴荒艿竭_這境界,所以永遠在追求,要止也不能止。
國事我今不去多想,好像荷葉擎的水珠,多想怕會搖動盪出。又好像一盞燈
,連風信都不許有,卻會忽然爆出燈花來。我於形勢消息,竟不是研究,而是偶
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中國不會像蘇俄的也共產數十年,而是自有其解脫之方。
匈牙利的暴動亦自是匈牙利的,而中國則將以內戰,共產黨內部叛變與民間起兵
相結合。自從毛澤枺绿ǎ诵滦蝿菀岩惶煲惶祜@明,還比可想像與期望得更好
。
一日我撸ъ抖嗄Υㄅ希茄Y登戶驛過去有一株古松,其齡或曰八百年,或曰
五百年,總在德川家康入江戶之前,這回是中山優陪我去看。兩人沿向介丘撸@
背後的山邊走去,此地就有許多好松樹,我一面欣賞,一面與中山優說話。松樹
自是多姿,獨樹已奇,連林亦好,我皆看了記在心裏。隨後到一坡阜上,那裏是
個神社,有兩株大松樹,那樣的有精神,不像是長上去的,卻像是渴虯怒馬的奔
馳上空中去,我走近去把手按在根幹上,覺得心都震了。我連讚「好樹好樹!」
一轉身前面一棵大樹蓬蓬然,把天空與遠山都做了只是它的背景,走去應當還有
千步之遙,可是好像就逼在眼睛鼻頭前。我不禁大喫一驚,問中山優、「那是棵
什麼樹呀?」他答、「就是我邀你來看的松樹。」我即刻慚愧,怎會專為來看的
,見了卻不相識!
兩人到了樹下看時,原來這叫稚兒松,生在路邊田耄希灰娖渲聴l葉平
正分佈,倒是像一株大芥菜,毫無奇矯之處,但是怎麼會是這樣好法!樹腳下先
有一對男女在那裏,大約是近地專修大學的學生,樱恐挥X不相稱,而這不相稱
也好。我抬頭仰望,竟不是大樹參天,而是青森森的天空來戲樹。那樹幹裏滿是
生命力。我單是望望,也可比相撲的氣合大喝一聲,我身與樹幹的生命力撲打在
一起了。而中山優卻又與我講起日本,這又是與眼前的風景不相稱。可是當下我
也毫不相干的竟想著中國的事,只覺我亦可與之像相撲的氣合一聲撲打在一起,
而且它可以是像這稚兒松的於已有諸形態之外的好法。
我為什麼要這樣的念念於政治呢?因為我是天涯蕩子,不事家人生產作業。
因為「既生瑜,何生亮」,一龍九種,天這樣的生了我。因為當前真是個大時代
,全世界的人們,明天就要有個大決斷,而今天是該來個大反省。
我是蕩子,故凡事求其牢靠信實,日本畫家橫山大觀每趁火車,他一小時前
已到車站,寧可早等,怕萬一失铡H松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