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7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會這樣的糊塗。我想起她給我的路費二百港幣,當然要不樂。錢是小事,枉為我
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從來亦洠в锌粗剡^我。她這樣的對我無心,焉知
倒是與我成了夫婦。恰如說的、
有意栽花花不發 無心插柳柳成陰
但是後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只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
而愛珍亦不到得那樣的無知覺,早在上海她家裏時,但凡眾人中有我,雖然
與眾人一樣,雖然亦不走近她。她總覺得我與眾人相異,而與她是這樣的相近。
我提起從前,愛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氣與我也合不來。我又想你
不夠魄力。」我問她怎見得我無魄力?她道、「纔來與我說要去重慶,後來卻洠
有去。」但我不去其實是我的倔強。我說、「所以你不曉得我。」又要不樂起來
。愛珍卻不理。她道、「這些年來我每見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愛珍見我常常發脾氣,她亦不對嘴,惟一次她臨摹麻姑仙壇記學字,寫寫又
不依照碑帖了,我見她是寫的、「穿破十條裙,不知丈夫心。」
七
我自從與愛珍結婚,真是謫墮了紅塵。愛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為摺
反入國管理法令被拘留,還有兩次是受李小寶麻藥嫌疑的連累被拘留,結果都無
事出來了,而我所受的驚恐,彼時簡直像被五雷擊頂。我又哀痛,又發怒,經過
此番,還比經過政治亡命更為看破了浮世。並非厭煩了,覺得洠в幸馑剂耍
人生實在莊嚴,斷絕戲論。
我與愛珍雖已成親,但她還是強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樣。她
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奧澤,隔幾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寶的官司牽累
,及其後的生活艱難,使我與愛珍兩相扶助,恐怕到今天還各不相干。原來夫婦
的相敬愛,亦是生於義氣。
愛玲住在新宿,是李小寶租的房子。愛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說起來她男人
單身在外,做繼娘的豈有個不照應他的。小寶與之來往的幾個人我看樣子不像,
一日向愛珍直言了。愛珍聽了我的話,也在另覓住居要遷出,與小寶分開。可惜
遲得一步,李小寶因麻藥下獄,愛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眨椤N蚁騺響信
動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飯,到檢察廳,到麻藥課。如此一回又一回
,連同到入國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動。雖然結果無事,但是那兩三年裏,有
幾個強眨碳さ某霭嫖镞到時候又把愛珍的假名來登一登,有一個雜誌「全貌」
,且說到了我頭上來。
名譽的事,我不甚在意。一個人的名譽若那樣容易就會被毀損,那也不是甚
麼了不得的了。我連佛經裏的護法都為法委屈,何況護名。而且我的名譽在日本
人中已經太好了。開漢朝四百年天下的劉邦,未起時即名譽不見得好,連蕭何亦
不信他,說、「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我今大事未舉,而先已有小小的名譽
,這毋寧是我這個人已經快要洠в谐鱿⒘恕=柽@回來打破,也是天意,可惜洠в
被打破多少。
我有一個大缺點是君子的潔癖。我從小學以來受的教育,對於鴉片海洛因,
感情上有一種不可饒恕。可是看了李小寶這次,他竟洠в幸稽c抱愧。連愛珍說起
小寶這次的事來,亦洠в幸稽c道德上的責備。我聽了詫異而且生氣。但小寶這樣
的態度是對的。日本報上常有犯人被警察押走,雙手掩臉的照相,這都是善良之
人,可是這樣的善良之人遇見毛澤枺徒y統完結。中共可以輸出鴉片海洛因,亦
無傷大雅,而我以君子的潔癖來憎惡,在氣魄上就被毛澤枺Α
愛珍前次被拘捕眨椋說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該與小寶住在一起,但後來
一次連一點因頭都洠в校材盟P了二十天,愛珍氣得哭了。中國婦人本來激烈
,我是愛珍一哭就會起殺心。
愛珍被拘留時,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陽裏街上的電車與前面層層大廈,紫
氣靉靆,如蓬萊仙境,可是我想著愛珍,唉了一聲,不覺停下腳步,面前的街景
就像雷峰塔的搖了兩搖,因為白蛇娘娘被鎮之故。京戲裏落難之人穿的襤浚律
,亦是簇新的緞子伲瓉砣说馁F重,果然是這樣的。
我去拘留所面會,愛珍被一個警察開她出來,在鐵柵窗裏坐下,那種派頭,
亦好比是在畫堂前,於鼓樂中行步,於眾賓上頭就坐。愛珍是後來她在店裏賣酒
,立在櫃台裏與使用人一起,亦風神仍如當年,她的華麗貴氣是天生在骨子裏。
這樣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貴貧賤她。她自己就是天。文天祥被元兵俘虜北去,道
中作詩,有云、「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我逃難在溫州時讀了很
震動,但是心裏不以為然,今更好得有愛珍在現前。
愛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撸ъ遏敚斎瞬恢z而殺之,孔子往視之
,曰、麟也,為之掩泣。真幸喜愛珍依然無恙。後來一回是愛珍在福生剛剛開了
一間酒吧,夜裏正上市,麻藥課忽又來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揚揚,像
風雨無情,摧了蜘蛛辛苦織成的網,她只說、「可憐呀,可憐呀!」而我在枺
,翌日纔知情,到麻藥課辦公廳去探望,她見了我紛紛淚落悲怒激越,當著麻藥
課的諸眾向我說、「我是最愛體面的人呀,他們為甚麼幾次要拉破我的體面!」
可是官司過後,她隨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進來房裏,把帳本與錢鈔一放,
衝過來一躍撲到我身上,雙手抱住我的項頸,身體懸空盪起。這是她老做,她的
人又大,我險不被撲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見她這樣頑皮
,我心裏喜慰,不禁要流淚,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的臉,這回她瘦了好些。
許多事情只能說是時撸蠹s我交進四十九歲是大敗流年,那年春天我、愛
珍、李小寶、及士奎夫婦撸展猓遗c愛珍新為夫婦,是我拗氣,她要我同拜觀
音菩薩我不拜。五月小寶就出事,以來兩三年,諸般順經,但也官司到底過去了
,連小寶也保釋回澳門去了。
小寶還是那付老樣子,一點不改,他這人還是有竄頭的。他不及前輩吳四寶
,是四寶比他心思細,眨さ牡胤奖人{皮,要緊關頭比他信實穩重。李小寶這
回是上了別人的當,而且有些地方變得不寫意,似乎繼娘還欠待他好。但愛珍仍
給他設法了保釋的費用及買飛機票的錢,然後叫坤生通知小寶女人不用來信,有
點像一刀兩斷。愛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願明心跡。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
人本來各有自身莊嚴,愛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簡太太與可成生前那樣敬重愛
珍,那樣深的交情,這對夫婦若在,曉得今天愛珍的艱難,幫忙閒話一句,但是
愛珍也洠в邢氲竭@些上頭來重新惋惜。對於知己尚且如此,對於不知己,她是更
譬得開。她只是做事有手腳,待人全始全終,若覺得不好相與,就此後少來往,
不像我的決裂。她是好比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人家後來回頭想想還是她好。
愛珍算得小心謹慎,但還是招了這些麻煩,這只可以說是她的命,誰叫她生
得這樣眨つ亍K馈e的也都罷了,我只求老佛爺保祐老公,也教俺夫妻們自
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給我帧辶松胶託q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
腸。她為與我兩人可以生活,去開了一個酒吧。
那年六月裏我患盲腸炎,住在下高井戶秋田外科病院十日,都是愛珍服侍,
還有咪咪小女兒也曉得服侍爺。咪咪是一年前纔由池田帶她從香港來日本。來秋
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腸。我住樓上單人房間,樓下是普通房間,熱簦缭S多人
家同住,來看護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買水,愛珍每下去見了,都說與
我聽。樓下那些病人割過盲腸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飯,家人在整治給
病人吃的肴饌,簡直洠в薪桑瑦壅涠家灰豢丛谘垩Y。她是於他人的事有心有想
,前住在新宿時與她撸в罚彩强椿ǖ纳伲慈说亩啵谒鞘廊私猿娠L景
。本來大學裏說的在親民,也就是愛珍這樣的,所以世人亦與她親,有朝一日回
上海,她還是頃刻之間叫得應千人萬人的。
我先在家裏肚痛,還對愛珍強,說那裏就會是盲腸炎了,所以送病院遲了,
手術後變成腸胃麻痺,到第五天始喝米湯,第七天始吃粥,頭幾天腸裏的瓦斯放
不出來,晝夜喊痛,簡直危殆,輸了三次血。我向來對於病是硬漢,這回因有愛
珍,我還是不趁英雄,寧可做小孩,愛珍說我是一點也吃虧不起的。
疾病本來霧數,又正值黃梅天,陰多晴少,好得愛珍不忌便溺污穢,她把凡
百收拾得爍清,病房裏也好像一份新做人家。誰說世路窮蹙,不看看愛珍的做人
響亮,做事山鳴谷應?她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殼,但我亦不怎樣感激,因兩人
皆洠в袘n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日愛珍已把家裏灑掃佈置得眼目清亮,
床被單都洗過,好像是做了官回來,馬騰人喧。
其後愛珍就去福生開酒吧。愛珍初來日本時手頭尚有錢,為李小寶的緣故用
去了。而還有是因為慷慨,見人為難,就借錢給他,她無懀麚谙蘩ⅲ筋^被
喫洠Я恕R郧霸谏虾#耖g自有禮義,吳家又有聲望她位,縱使有小人想要喫洠
也不敢,原來人間是要有威嚴,纔可不用懀麚?墒乾F在國家喪亂,在外華僑就
多無這樣的忌憚了。好在愛珍亦喫虧得起,我對於小人不免要一刀兩斷,愛珍勸
我不要,讓人去好花自謝。她總不拉破他人的臉皮,所以雖怎樣的小人當著她的
面亦多少知恥,大事情對她不起,小事情還買她的面子。所以愛珍到得那裏,還
是比人一倍有人緣熱簦АK谶@樣的亂世,而能使小人亦多少保持禮義,真可比
女蝸補天。
有姓夏的一對夫婦,刻薄成家,與人併開料理店,人事不和,要愛珍救他們
一家一當,連兒女七條性命在內,趕著愛珍叫姊姊,又趕著我叫大哥。但一等到
利用過了,即刻就反臉傲慢傷人。那酒吧便是夏家賣給愛珍的。我發怒與這對男
女一刀兩斷,但是只有更壞。這種她方,我不及愛珍量大。所以去年愛珍生日,
他們為設宴,雖今年他們亦還叫兒子拎來一隻蛋糕。可是,對我今年的生日,那
夏家就全不賣帳。
我在枺鼨M買得赤(木+堅)素振二挺,愛其有日本刀之形神,睿湓弧
人世蕩蕩 恩怨歷然
匹夫廉立 秦王可斬
愛珍一生真是恩怨歷然的,但因人世蕩蕩,故不小氣罷了。只看她連與李士
群夫婦都不決裂,人家說不共戴天之仇,她卻與恩仇共此世。她是與天下人同在
。人家不了解她,她不分辯是她的俠氣。而亦不決裂,則是她的能行於無悔。她
不過是經過這一番,曉得了就是了。雖愛珍喫官司時,一股冤屈之氣,她悲痛發
怒得急淚如雨,亦仍只是個直道,而且如火如荼,遂使人世不可有陰慘殘酷。論
語裏亦說以直報怨,但是還有這種感情的如火如荼更難得。
一天我聽見愛珍在電話裏回答夏家那女的、「一個人活在世上時,人家不知
她的心,等她死後,纔會曉得她是怎樣待人的。」當下我不以為然。常時愛珍被
我見怪,她也不分辯,只說、「你把我蹋N不當籃裏菜,等我死了,你就會想愛
珍,想也想不完。」她這話好像傷心,其實像李延年的歌、「寧不知傾國與傾城
,佳人難再得。」一樣的激烈。可是對夏家那女的也犯得著這樣說?原來愛珍是
與一代人皆披心瀝膽。弘一法師教人敬僧,不可因其是高僧或破戒之僧而生分別
,孟子視途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創業之主乃與市井之徒相披心瀝膽,故能得天下
,愛珍對於世人便有這種廣大平等。
開酒吧我本來不喜,但因是愛珍的事,我纔亦不反對,總之家計若到了要緊
關頭,有我是男子漢應當養妻子,她要開店且顧由她去開。如此愛珍與咪咪便住
在福生,我一人仍住松原町。那酒吧的建築倒是大,愛珍住的房間朝枺希
收拾得好像一份人家,看看兀自得意,她說、「等店裏生意再好些,賺得錢了,
來造住宅,留出一間給老公做書房。」我聽了只有笑。愛珍是對於大樓大屋與小
門小戶的歡喜得意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