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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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有個短長,愛珍也跟了你去了。」
原來夫妻頑皮也是我們,但若真有個風吹草動,便迴護之情,即刻天地皆正
。昔人詩、「身留一劍答君王」,一樣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
愛珍原也不聽我的話,而她的不聽話,也許還比順從更好。昔年她在上海,
抗戰勝利前一年,我即告訴她要準備逃難,但是她為人上慣了,她的風度如山如
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靜,而且她把重慶來人看得太好了,以為他們總也要問問
人家有錯洠в绣e,人家蔣介石是做到了總統,他豈有個亂來的。便是戴先生,愛
珍亦當他是人,豈知把她來下獄了三年半。財產也是戴先生叫開出去,她就都開
出去,答應從中可酌量發還生活費的,結果也都洠樟恕L岬酱黧乙喾Q先生,我
很聽不慣,但愛珍的是白相人派頭,白相人第一對於人世有敬,看重對方的身分
地位,雖背後亦不連名帶姓的叫。
愛珍出獄後,共產黨已在目前了,她還不想離開上海。是一個過房女兒問孔
祥熙家別到了一張飛機票,纔催了她走,她甚麼亦不帶,還當是到香港去一趟又
可以轉來的。這種地方,我說愛珍到底是婦人,於政治洠в邢纫娭鳌5菒壅
不買帳,她道、所以戴笠會飛機跌死,重慶來的那班人會又逃往台灣,你看共產
黨下去也不會好的。我聽了只覺政治也許當真是不關智种浚鴮幵陟睹耖g的
這種直道。她落難亦是火雜雜的,都是今天。往事我不問她,她就從來不說。她
亦不拿過去比現在,她亦不提昔年幫助過某某人,後來都無良心,她亦洠в幸换
感樱^世態人情炎涼。她是度量大,不作短氣之人。
愛珍的氣量大像她父親。她的父親拿錢周濟人,從不再提,或說某人今已生
意興隆了,借去的錢也該來還了,父親卻道、「人家剛剛好起來,也要讓他有個
安排舒齊,洠в腥瞬幌胱鰣雒嫔先说摹!垢赣H用的包車夫,父親總關照廚子分自
己的飯菜給他。民國初年的新興大產業家其實最有一種平民精神,與對於財物的
活潑明理,乃至娶妾宿妓,亦是真真知道女人之美。我的岳父佘銘三公家裡即一
妻數妾,愛珍的生母是第三房。愛珍的相貌像父親,父親生得長大白晢,享壽八
十,齒如編貝,耳目聰明不衰。民國初年上海長三堂子有四大金剛,皆傾心於他
。
我問四大金剛當中誰頂生得好,愛珍說是胡寶玉。我又問她生得如何好法,
聽愛珍說了,我可以想像,原來名妓比名伶更有世俗的現實,不像名伶的人身成
了藝術品,而是像良家婦女的深穩風流,只可惜一樹春光盡皆為花,就不結果了
。愛珍道、胡寶玉後來嫁了杭州開綢緞莊的小開,財物被騙,脫離了回上海。她
常來看我父親,燒了小菜,裝在提盒裡拾來,名為看我母親,她知道我母親最得
我父親愛寵。她來了便搓搓麻雀牌,父親有時也陪她搓。我聽了不禁微有悵然。
我岳父與胡寶玉,一個是世事根蒂著實之人,一個是淪落紅塵不遇之身,這裡的
一片真情,卻在女的只是知禮,並無要求,在男的只是相敬重。因為人世平等,
這裡連不可以是感樱鼈麘眩锉浮
愛珍因笑道、我父親有耍斪印D阌袥'有看見過耍斪樱课腋赣H凡過年拜祖
宗就把它戴起來。小時不知耍斪邮巧觞N品級,但知是官身,我問父親、是怎樣
得來的,父親道、是捐來的,我當即告訴兄弟姊妹們,父親的耍斪邮蔷鑱淼模
大家都驚異。這小孩的驚異待說是諷刺,卻又不是,倒是使大人無奈,只可以笑
,想要斥責當然不可,連想要任便再答小孩一句甚麼話都不可。今天愛珍在廚下
燒小菜,和我說著又笑起來,說道、「耍斪幽缅X可以捐得的?」還是那種小孩
的驚異與頑皮。
愛珍小時叫妙珍,是過房給觀世音菩薩做女兒的名字。還有個名字是秀芳,
我覺最適合於她,她也生得碩長白晢,秀如蘭芽初抽時的白茸茸,若如六月裡荷
花的大菜有香氣。兄弟姊妹中惟她從小最被父親寵愛。上海初作鋼絲橡皮胎包車
,妙珍纔兩歲,即知每天下午到這個時候去坐在大門口,等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
,定要父親抱她坐在包車裡去兜一轉,纔肯罷休。及稍稍大了,父親還是處處迴
讓她,母親看不過,罵父親道、等你上寫字間,我收作她。可是父親會得趕快放
龍呢,說你要當心媽要收拾你了,妙珍這一天就變得乖乖的,凡事識相,使母親
無可打她。她還會和父親頂撞。一次為小的弟弟喫飯時哭,妙珍要打他,父親道
、他還小呢,妙珍就據理說父親不該縱容,氣得三天不見父親的面,放學回來只
關在房裡不出來,明明聽見父親向人問起「妙珍呢」?她亦不睬,後來還是父親
到她房裡來叫她,纔算和解了。
愛玲從小愛喚田螺,一天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得早,親自到廚房裡看看,
只見大盆裡養著田螺,有螞蟥游出來,驚問誰買這樣的枺鱽韱耍瑥N子答是三小
姐的,父親道、「這還了得,快快倒掉!」關照以後不許。但是妙玲照樣喫,簡
直像生番。還有一年夏天是小姆媽生傷寒症,老法不許喫枺鳎坏媒忻钫渫
偷弄西瓜來喫。夏天西瓜總是論擔的買,妙珍在堂前間與家人們喫西瓜,趁人一
個眼錯不見,她已用腳滾了一個西瓜過門檻,抱了去給小姆媽,日日如此,她那
裡知道厲害,可是小姆媽的病竟因此特別好得快。原來雖醫生的話,亦不可不信
,不可全信,你說妙珍蠻不蠻?
小姆媽是妙珍從小由她帶領一處睡,妙珍每天早晨的辮子也是小姆媽梳,一
回卻因小姆媽身上有喜了,眉低眼慢,懶得動彈,還躺在床上,妙珍卻必定仍要
她起來給梳辮子,撲在她身上歪纏,因此竟墮了胎,你說闖禍不闖禍?好得小姆
媽也不怎樣責怪她,舊時婦人的謙遜,就有這樣豁達。這裡卻使我想起胡村的堂
房哥哥梅香,他小時去外婆家拜年,與群兒為戲,放火燒野草竟燒焦了一具暫厝
在近邊的棺柩,雖然喜得屍骨未動,亦已經是闖下了潑天大禍。可是聽見人家來
報,外公卻也不驚。鄉下老法,外甥大似皇帝,而村人又都是同姓,何況新年新
歲,洠в袀不可以講開的,世上如此無滯,所以人可以是天驕。
愛珍言她小時父親叫她搓麻雀,那天是胡寶玉來,父親與女兒說、贏就歸你
,輸不要你出,散場輸了兩塊銀洋錢,客人一走,她去房裡大哭,父親怎樣哄也
哄她不好。她是這樣一個惜物之人,人世的得失在她都如火如荼,她的錢物都是
鮮活會得跳的,所以她的待人慷慨有這樣的聲音顏色,一出她手,凡百都成了響
亮。
又道、「我小時臉圓得人家都叫我盪鑼。我母親因尚未有兒子,把我打扮男
裝到十一二歲,被男同學恥笑,回家來向父親吵簦Вu改轉姑娘打扮,彼時母親
方病,等病起見妙珍換了裝,還怪父親。可是走路動作,就洠姑娘腔。」原來
愛珍的美就是女人男相。母親常拿表姊來比罵,一樣的姑娘,人家就斯斯文文。
愛珍道、「惟有父親總幫我。母親要我穿尖口襪子我亦不穿,母親罵道、你雙腳
將來還有人要!父親即勸道、你還是由妙珍。其後姊妹淘中卻還是我的腳樣頂好
。」母親見表姊腳上的鞋子,問知是她自己做的,瞧著妙珍在旁,就又有話說。
妙珍聽在心裡,看在眼裡,一聲不響自己買了料子來,關起房門做鞋,素日她也
不拿過針線,此時她也不向人求教,過得幾天就一雙新鞋著在腳上,叫人見了都
驚。愛珍的做人有志氣,從小已然,她凡做一件事,未做成之先總不到處說。至
於愛珍的一雙手,那也是從小強,做什麼都一看就會,而他人要學她是怎樣亦學
不到家。
她卻曉得勸解母親,說名實不能雙佔,父親既常在母親房裡,此外對於諸母
你就不必再爭。彼時妙珍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父親把錢莊的摺子交給她,要做衣
裳打首飾可以隨意,但妙珍從不獨愎,若今天買了一樣甚麼,她必也分給諸母姊
妹。她從小在家裡就為王,卻曉得天下人的衣食不可我一人要光,天下人的面子
不可我一人佔光,不可當著場面摘人台印,也要給別人有條路可以走走。這亦是
她生來的性情。以此家裡人都要聽聽她,便是她大哥哥的嫂嫂,也敬重這位小小
年紀的姑娘,有事可以和她商量。妙珍的這種大人氣像紅樓夢裡的薛寶釵,但是
薛寶釵洠в忻钫涞念B皮與喜氣。
妙珍讀書,是與她肩下的妹妹在啟秀女中。父親特為定打一部雙人包車,到
學校來回接送,因為打得特別大,同學都叫它老爺包車,妙珍幾回向父親生氣,
父親道、「你聽她們?你只管坐得落位。」當時上海新作興皮鞋絲襪,總是她先
穿。後來簡太太還說、妙珍家在學校,是甚麼穿戴都她為先。簡太太是在啟秀的
同學,出嫁南洋煙草公司簡家,與妙珍一直要好。妙珍讀書,聰明而不用功,人
生是可以好到讀書不是為學問。
她長成十六七歲,上學校來去,多有少年追逐。而她也不怕,也不避,樱
就罵,一口大道理,罵這班人洠в袪斈锏募医蹋粫缘糜霉ι线M,卻來釘女人。
她不知男女之事有何好。父親因她做女兒被寵慣了,怕難做人家的媳婦,特為培
植一位故人之子,在枺鼌谴髮W讀書,意思是要招為女婿,將來還可讓讓女兒,焉
知妙珍必不要。那人寒暑假來佘家住,妙珍只不理睬,他到學校後寫信來,妙珍
亦不看不答。凡此別無理由,就只是不要老公。她美到如此,卻連不甚知覺自己
是女身。
可是又焉知十九歲那年,她被飲醉酒上了一個男人的當。那人姓吳,他爺也
當買辦,與佘家原是通家,因想她不成,故串同女眷出此下策。而她翌日竟會洠
有知覺,有這樣糊塗。也不是不知覺,是她的性情如此,天坍下來當棉被蓋,雖
遭逢了怎樣的大事,亦當下端然一思省,理它呢?一會兒就自好了。她也不信不
伏,也不驚懼計較。她簡直可比不知人世有風浪,像孫悟空的不知天上的高低,
了得了不得。禪宗有泰山崩墮,枺V蟹虨R溼老僧袈娑角的話,其實
可以好到只是這種女孩兒家的天驕。愛珍一生便是於世事明確,而於人生糊塗。
她有了身孕,父親要她到香港叫醫生取掉,就此出洋留學。而她不慣於這樣
的善後法,不慣於承認做錯了事情的卑屈感,她是生來不帶一點陰暗有禍的感情
。吳家曉得妙珍要離開上海,那男人的娘急得來求懇,說她的兒子要自殺,她做
娘的對爺不好交代,也只有死,母子兩條性命都在她身上。這都是有己無人的心
想,惟有他家的母子之間及老夫婦之間是推板不起,便不管人家的小姐也該被尊
重。但是秀芳就去到了那吳家。
秀芳卻又不是就進了那吳家門,而是住在外頭等於小公館,養有一子。吳家
隨即另娶了媳婦,也不知是他那母親不敢向他爺說呢?還是一家做鬼?對那樣的
人家實在甚麼都不可信,甚麼都不必同情。可是秀芳都不問。她是既然這樣做了
就不悔,原來她出來時就不要娘家的一樣枺鳎嗖慌c爺娘見面。而後來是嫡妻
曉得了,老頭子也說這件事對不住銘三哥,纔把秀芳亦接到家裡。她在吳家十二
年。
我問愛珍,彼時何以要這樣委屈,她答道:「就為那男人的娘來說,關係他
們母子兩條性命。」那也信得的?還同情他們?但秀芳是看世人世事筆筆皆真,
這種真,真到是女兒家的糊塗,亦是她後來做白相人的風光,如春陽無邊際。做
人本來是這樣,對人對事情尚有於分別真偽之上的一種平等,縱令萬物皆偽,亦
我心皆真,是故王者之興,不作區區分別,而一代人遂亦皆真,如易經裡說的「
天下文明」了。而亦洠в腥四芟駩壅涞目蠁颂潱运簧母毁F榮華亦非他人
所可羨望。她的肯喫虧,並非為贖罪的犧牲那樣心理,而是一種謙遜,一種慷慨
。
秀芳一心只為撫養兒子。而她侍奉公婆,服事丈夫,無不盡禮,與那嫡妻亦
無間然,吳家的小叔輩都與她這位大嫂親熱,說將來娶妻只要能像大嫂。她的處
理家務及燒小菜,都是那時候學會的。秀芳小時,母親每怪父親把她寵壞了,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