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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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工人,黃包車夫,還有是婦人,從她們身上的打扮,看不出是主婦還是傭婦,
見那兵跑得滿頭大汗,都不同情。有幾個年青的男人嘻笑道、「這樣的神氣活現
幹甚麼!」雖是背他說的,卻明明由他去聽見。那兵竟也慚愧惶惑了,顯得孤立
無助。飛機倒也不投彈,且是飛得高,空中只見高射砲彈開出一朵一朵的小白雲
。我身邊有人道、「這打的都是公債。一砲一分公債。」幾個人就來數,打一砲
,數一數。他們真正是小民。投降也最後。
這次我在杭州五天,竟不見秧歌舞,也許街上有過,而我不注意,因為解放
初期的風景已經歇滅了。而且我走過浣紗路,亦不曾注意楊柳。日本軍佔領時期
,杭州要算得破落,我送青芸出嫁來過,也不像今天的楊柳都無意思。
我與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無撸恕N覀兊搅斯律椒批Q亭。那裏非常冷落
,時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靜亦該有意味,暝色亦該有所思,是春陰細雨亦該有
春氣息雨情致,偏這等只是個心事索寞,甚麼亦洠в小_B在身邊的秀美,我亦快
要想不起來她是個似花似玉人。往時在金華道上逃難,只覺得兩人非常親,現在
如何變得洠в幸稽c喜氣,甚至對這樣的改變亦不能驚異。
我去訪問了仇約三的老友,那人當過台州中學校長,晚年退耄В谘闶幧接
個草堂,今寄跡西湖邊城隍山那隻角一個寺院裏。我原不喜耄浚s三要我帶給
他的一封信又不過是問候問候,而我竟去我也,好像是茫茫然找人世上一宗失落
了的枺鳌F降媚撬略貉Y又已是傍晚,見著了那人與那寺院,都只使我黯淡
。人世上已無可愛。若叫我跟共產黨殺人,恐怕我也會的。
浙大的教授宿舍在西湖裏白堤羅苑,我到那裏去看夏瞿禪,他留我吃了一餐
午飯,兩人亦洠в袑淼氖驴烧f,亦洠в锌稍捨舻琅f,亦洠в鞋F前的風物可談,
這回真是「覆了十分盃」,室內空氣裏都是偅省N抑恢v了一些劉景晨先生及楊
雨農的近況,且說天五已又回到溫州了。天五是出來到上海,想找個職業安身,
他妹妹在文匯報,亦不能為力。在妹妹家食宿了兩三個月,只得又回去,過杭州
時瞿禪為設酒贈別,惟有心裏痛惜此良友。白居易詩、「相看掩淚情難說,別有
傷心事豈知。」他與天五的交情便可比白居易與元稹。而因周遭緊張,連這樣傷
悼的徘徊餘韻亦洠в小5俏蚁裱育g路上被趕避空襲的小民,還未到得最後投降
,當下我就來略略批評中共的做法。瞿禪卻不接口,我可比在空堂自語,聽得見
回聲。
我偕秀美去看馬一浮。他住在錢王祠那隻角湖邊一個新築裏,西湖裏要算他
這個新築與康有為的一天山園最好,泊舟上去,進院門樱坌铝qR一浮我小時
即景仰他的名望。這回初次見面,想起二十餘年來民國世界裏明亮的杭州,使我
心霽,覺得現在的共產黨也不過是暫時的,馬一浮於勝利後,即結束了他在重慶
辦的復性書院,回到杭州椋чT謝客,惟因梁漱溟先生的關係,他纔見我。我揀山
河歲月裏的一兩點與他說了,他聽了以為好。我問他近來也寫字麼?他答只正月
裏寫了一篇鷦鷯賦,就拿出來給我看。他的字是當代最享盛名的,但是我也不貪
,看過仍還了他。他說現在他纔曉得張茂先的這篇鷦鷯賦好,我明白他的意思,
鷦鷯巢林,不過一枝,馬一浮近於黃老,這時勢也許他通得過。
我遂到上海,住在熊家。斯君同來,他帶我去見了頌聲。頌聲夫妻住的公寓
房間,新婚特有一種小家庭的熱絡,頌聲在農林部又愛交朋友,有年青人的火雜
雜。可是這回他只請我吃了一餐午飯,洠в袉栭L問短,連往事也不提。他的妻家
是有錢反被有錢累,這幾天正在羅掘繳齊公債。他自己在農林部的工作亦不知靠
得住靠不住,他是水產專門人才,懀@點也許共產黨還要用他。但如今是他這種
新婚小家庭的熱絡,與年青人身上的火雜雜,亦只覺對時代很不眨停蔀橛|目
的奢侈。
我又跟斯君去看誾誾。誾誾也是新婚不久,她的男人這幾天就要被眨綎|北
去工作。公婆都在憂懼,她欲知唐詩裏的少婦,愁也愁的,但男兒理應吃四方飯
,做妻子的不可以阻止。可是在共產黨統治下,連她的這種志氣亦被暴殄,像落
在地上的玻璃屑。那天她家請吃午飯,見了她的婆婆與小叔子,卻洠в幸姷剿
男人,因辦公未返。翌日誾誾到熊家回望我,送來一盒點心。我與秀美的事想必
她心裏有數,所以她待我另有一分親意。
愛玲住過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幾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
必見我,我亦不是還待打算怎樣,而且她也許果然已經搬走了。但我到底洠в蓄
忌的上了六樓,好像只是為了一種世俗禮義。到得那房門外,是另一婦人出來應
門,問張愛玲小姐,答說不知,這家是六個月前搬來的。而我亦洠в袗澯|。有隻
廣枺窀琛
哥是連妹有真情 水遙山遠也來尋
雖然水淡情義重 雖然淡水也甘心
我的亦是這樣一種淡泊罷了。
熊家寥落無客,惟銀行家李思浩的兒子李雪初夫婦夜飯後來坐談,放下窗簾
,情景可比空襲之夜。那李太太極會說話,她引述上海人這一晌流行的天機妙語
,都是刻薄共產黨的。其中有些是說書人發明,一時茶樓的生意為之大大的興旺
。還有三輪車夫自恃是窮人,共產黨拿他無奈,敢發狠罵道、「翻身翻身,翻到
陰溝裏去了!」
我在上海二十天,亦不曾留意到街上有洠в醒砀栉瑁瑔问悄谴伪乒珎幔
上海已像廢墟,秧歌舞亦只是扯淡罷了。此時起來一個傳說,不知是在浦枺是
在奉化,地面裂開一穴,有人下去過,只見裏邊一排三支紅燭,一支燭標名蔣介
石已經燒殘。一支燭標名毛澤枺c得正旺,但已燒到一半了,還有一支燭不標名
字,尚未點過。
可是奇怪,共產黨對這些竟也不管,彷彿漠不相關。此時知識分子是早已噤
聲了。城市裏略有身家的與鄉下略有口飯吃的更已從地上消滅。但此外一般小民
還不買帳。而中共的下級黨員,他們多是本地游擊隊出身。此番逼公債搞土改,
他們做雖做了,那欺誑與殘酷也於心驚疑不安。現在上頭未有新的命令,他們只
應避免亂出主意。眼看著三輪車夫大罵共產黨,他們亦不響,這種漠然,是他們
對於從前自己的理想,與對於現在的人世,都彷彿漠不相關了。而此後的三反五
反政策,便是專為打擊這批下級黨員及一般小民,到了慘怛非人的境界。一種自
暴自棄的怨氣戾氣反都成為中共政權的強大無比,開淮河,打朝鮮戰爭。但我這
次在上海,是正值逼公債與搞土改之後,三反五反尚未發動之前,雖然說書人已
開始被捕,茶樓漸漸無人到,且連三輪車夫這樣的窮人,北京人民政府亦已在為
他們預備奴搿畡趧蛹袪I,及屍骨作肥料的化學廠,不久就要實施了。但目前還
是整個上海市一片冷落,使人只覺得奇異的寂靜。
這種不吉之感,漸漸使我不想去北京。也許我可以去看看,只怕那時就走不
脫,且我對這樣的知識慾亦很淡。因此熊太太勸我出國,我就說好的。我在熊家
看見鄒平凡,他是昔年勝利後背了我單獨與重慶妥協,等郭懺接收武漢,他交出
了軍隊,僅僅保得身家,就此一直住在上海。他今想出國,只因洠в虚T路,尚在
踟躊。而我也有我的為難,我是出國的路費無著。因此我就誇稱與陶希拢梢月
絡,陶希拢裨谔钞斒Y介石的秘書,他肯答應幫助我們到日本中掳l展云云。
我這人就是這點不好,也會這樣的謊話連篇,不算為罪過。鄒平凡信我所言,他
去邀了兩個商人出錢,一位姓陳,一位姓李,連我與鄒平凡,一共四個人,於三
月底同道離開上海往香港。
行前我寫信與梁漱溟先生,只說去香港接取家眷然後來北京。惟有青芸很苦
。她今已有兩個小孩,男人又眨缴轿鞅桓脑烊チ耍业囊患胰岳鬯0⒁
進北京人民大學,寧生也去進了共產黨的學校,肩下小芸與寶寶,一個已十四歲
,一個已十二歲,跟了姊姊到熊家來看我,叫我「爹爹」。顧念親人與財產是人
的美德,我無財產,兒女之親是有的,但共產黨利用人的美德使之以身殉,則我
亦無情,就如此坦然的走了。
我與鄒平凡等四人在上海北站上火車,票子買到廣州。經過杭州時,秀美已
先接到信來車站見面,卻因同車有三個蘇聯教授,兩男一女,要到杭州講學,共
產黨的浙江省政府及各團體來歡迎,車站戒嚴,車上的客人不准離車廂一步,車
站外的人亦都被攔住不得進來,總有十五分鐘。等這三個俄國客人在樂隊奏樂中
下車,到得月台上,歡迎者獻花,致辭,又奏樂,省主席譚震林前導,出車站分
乘汽車風馳電掣而去。然後秀美纔得與眾人一擁進來,可是火車已經要開了。她
站在月台上,我從車廂裏探頭窗外,與她只說得幾句話,在汽笛聲中,她且顧急
急忙忙把包袱裏的換洗小衫褲及兩罐罐頭食物遞進來。車輪轉動了,她跟著跑了
幾步,把我伸出去的手又握了一握,一撒手,她的人就退後去了。我還望見她在
向我摚峙痢5降猛灰娏耍依u回到座位,把包袱與罐頭食物放放好。那罐頭
食物,一罐是牛肉,一罐是雞肉,現在漲到甚麼價錢,她卻為我買這個,我心裏
很不過意。我是決心離開了共產黨的政權,纔又有對於人的親情與物的愛意。
火車到廣州要三天兩夜。我們坐軟席臥車。同車的客人乃至茶房,大家都感
覺空氣不平常。客人中或偶有說笑,這一點零落的人情味,可比賭博的人千兩銀
子都輸掉了,剩下幾分錢已無補於事,但是掏出來買碗豆腐潱裕噙是可被珍
重。亦有客人輕聲問茶房,你們是鐵路工人,生活待遇總該好了?茶房先向四周
窺望一下,纔答說比前不如。他把工會裏的共產黨幹部稱為他們、「他們必定要
開會鬥爭。」對於他,車上這些客人遠比偉大的毛主席更是自己人。
同車還有個女客,她也是去香港,生得且是漂亮,正當三十幾歲女性的旺年
,英法日語都會,看她的樣子是香港上流社交界的風頭人物,與外國人開園撸
,在寫字間做輸出入貿易,乃至做國際間諜,皆於她無有不相宜。鄒平凡便與她
搭訕,還有陳君竟入了迷。女人潑辣刺激我亦愛,但不知為什麼,我只覺共產黨
的浪漫與她的浪漫是同一種,總之離我很遠。
我是到了香港,纔恢復本來的姓名。我打聽得了小周的地址,寫信到四川,
她果然來了回信。我纔曉得那年我走後她被捕下獄。二月後獲釋,想想氣惱,就
嫁了大楚報編輯姓李的年青人,同歸四川。焉知他家裏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為
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幾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當下她大驚
痛哭,因為她一直以為我是不曾愛她的。她回信裏說、「這回我是決意出走了。
」信裏還說我給她的枺鳌ⅰ改悄甓急粐裾チ耍珜砦疫是要還你的
。」我當即再寫信匯路費去,請她來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約她已不在那裏了
。
桃花扇裏侯方域與麗娘,兵荒馬亂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於人叢中又相
見了,當下驚喜交集,卻被那高僧一喝、「佛地無男女情緣。」仍舊不得團圓。
我與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龍華會上,各人自身清好。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
過像金童玉女,到底花開水流兩無情。
轉瞬六月,朝鮮戰爭發生。陶希拢攀怯行艁恚珶o從幫忙。我們一行四人
只得各指鞯那俺獭`u平凡遂密航日本。同來姓陳姓李兩位商人,一回大陸,一
留香港找得了個小職業。惟我無去處,寄寓在舊時熊劍枺牟肯職W文家。香港金
錢為貴,警察最尊,天氣又熱,九龍那邊只見滿坑滿谷都是木屋,上海逃來的襤
褸難民。我見了樊仲雲,他倒是氣概如平昔,惟亦只能自顧自。
我還去看了林柏生太太,她與曾仲鳴的姊姊曾醒同住在太子道。柏生原與我
不睦,但林太太向我說林先生生前清廉正直為國。我只肅然的聽,因為這說話的
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