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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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已潱
赤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父親秀銘哥。鄭家亦是
一村,與胡村隔條溪水,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交即是這樣的不甜膩。
父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
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
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於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
,不要狎習的好。惟有父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
經事來學是玩物喪志,藝術神拢脑捲瓉砦蹪帷8赣H亦等閒不弄,惟村人串十番
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父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只一曲兩曲
即止,但已夠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我父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
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
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熟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兒他與
俞家年青的庶母說話,只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父親一生洠в袘賽
,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母親。我父母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妻,小
時我每見父親從外頭歸來,把錢交給母親,或吃飯時看著母親,一樁家常的事,
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於妻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妻子的亦當下即刻
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
我父親不飲酒,知母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母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
店裏沽半斤酒,買兩個松花皮蛋,幾塊豆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裏請母親
,他自己斟半盃相陪,母親亦端坐受父親的斟酒,是時母親已五十一,父親五十
了,卻依然好像是年青女子年青郎,纔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
歲,闖了進去,依傍母親膝下,母親折半塊豆腐干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
賓客,我得了豆腐干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時亦打架。母親怪父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耍サ暄Y
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趁強賭博,父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
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裏的枺饕材贸鋈ベr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父親奪路跑
了。可是母親到底亦把我父親無法。
我父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纔好。我鄉下每二、三十里地面
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父親卻洠в羞@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
端,也只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白糖,算為謝禮,因感激我父親的多是貧家,且
他們亦不太感激,因為那樁事的解決只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
討好。我曉得的有俞傅家一份農家,為田產與鄉紳家糾紛,我父親幫那農家訴訟
,縣裏敗訴,我父親倒貼訟費旅費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經過兩年,官司纔打
贏,那農家的妻卻很怨懟,說早知如此,當初退讓也罷了,如今雖保持了這畝斷
命田,為打官司費了工夫又傷財,如何合算!我父親聽了只默然慚愧,他的仗義
變了洠в忻浚疫B成功失敗亦不見分曉。但旁邊人坤店主看了這樁事情,曉得
和我父親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雖非素識,今卻要我拜他為義父,是年我十二歲
。也是攀了這門親,後來我才能到紹興杭州讀書。而我大起來亦像父親,生平經
歷過的事竟是成功失敗都不見分曉。
民國世界本來名目尚未有,成敗尚未定,但亦自有貞信。小時我跟父親到高
沙地種麥,他椓坎,我敷麥子。父親來到田地裏好比是生客,畝上鄰人見了都特
別招呼他,連泥塊草根亦於人都成了蘭儀。我又和他到後園種菜,那菜畦與菜秧
亦是這樣好法,父親身材長大條達,在我旁邊除草分菜秧,他的人與事物皆如此
歷然,使我對於自己亦非常親,卻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愛,連不
可以是甚麼想頭。
有霜的早晨,父親去後園割株捲心黃芽菜,放在飯鑊裏蒸,吃時只加醬油,
真鮮美。胡村有時還有早羊肉賣,父親在家時亦常買來吃,吃時亦只蘸蘸醬油。
還有豆腐潱垢ǎ逶缒秒b大宣花碗先放好豬油醬油與剩В蝾^豆腐店裏一
個銅元沖得一大碗。夏天還有霉千張,飯鑊蓋梢開了就已香氣好聞,最是清口開
胃。我家除過年過節及待人客,平時常常只見三四碗都是醃菜乾菜,惟父親有時
作出花樣,他想到吃一樣枺鳎际菑乃男拿缟纤l,可以說是他的私菜,看
看妻子也吃,他端然有喜色,其人如金玉,所以饌是金玉之饌。阿含經裏佛與阿
難乞食,惟得馬麥,阿難覺得委屈,佛告阿難、「如來所食,乃天人饌。」還不
及我們家的世俗真實。
我父親穿衣裳不費心機,洋傘拿出去常常會得忘記帶回來,打牌輸贏都無所
謂,一樁事情失铡怂嗖惑@悔。我在蕙蘭中學被開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長求情
,且對我施家規,父親即只問了問我被開除的緣故,當即不介意。他好像種種馬
虎,但他其實最最是個惜物謹事的人。他對於家計更不曾輕佻。我家廳屋後來租
給疊石村人馮成奎開回春堂藥店,帶賣老酒,著實興旺,父親無事常去他店裏閒
話,一次我聽見他與成奎說、「早晨在床上聽見內人燒早飯,升籮括著米桶底軋
担У'一聲,睡著的人亦會竄醒。」我父親的豁達慷慨是古詩十九首裏的,古詩十
九首多是蕩子蕩婦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貞親。是這樣貞親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蹟
與夢想,卻尋常的歲月裏亦有梅花消息,尋常人家的屋簷上亦有喜鵲叫。
我父親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這一天的草草,連洠в泄适隆K谑牢迨四
,我母親比他大一歲,但我總覺兩人洠в凶兝线^,說金童玉女,大的是從現世有
這樣的人而想出來的。父親去世,我母親晨夕啼哭,如新婦喪夫,我著實詫異,
甚至以為她不應該。我父母的一生都是連洠в泄适拢催@樣動人魂膽,好像白蛇
傳裏的雷峰塔要倒下來搖了兩搖。
我父親犯的胃潰瘍,這亦是蕩子的病。他去世前一兩年裏,在鄰家與人閒坐
稍久,即垂頭昏默如入睡,但鄰婦敬茶來,他當即醒悟,應對有禮。大涅槃經裏
記佛示寂前,在桫欏雙樹間藉枕而臥,云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請,他即起趺坐,
頓又相好光明,如來身者,終無有疾,這竟是真的。父親病危時我去招士灣醫生
處換方,路過嶀浦廟,進去拜哆^,明知也無效。嵊縣溪山入畫圖,我父親即可
比那溪山,不靠仙佛來護祐,倒是仙佛來依住。
可是父親生前,我即有過一次對他不樂。那年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父親
從鄉下出來,與我撸骱6俗谶'艇裏,一直少有話說,因為無論是說家裏
的事或學校裏的事都好像不適宜,便對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剛纔到過的岳王
墳,亦無話說。父親身穿半舊布長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氣,但又這樣謙遜,坐
在我對面,使我只覺都是他的人。見著他,如同直見性命,我自身亦是這樣分明
的存在,十分對的枺鞣礊楹孟癫粚λ频模斚挛液翢o道理的生氣起來,很不滿
意父親,見船肚裏有划槳撥進來一汪水,涓涓流溼父親的鞋底,父親不覺,我亦
不告訴他,竟有一宗幸災樂禍之心。
昔年我回胡村,家裏尚隨處有父親的遺筆,寫在蠶匾上桔槔上的名諱及年月
日,抽屜裡翻出來的與三哥的及與我的手諭,還有紹興戲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
的,我只覺甚麼都在,連洠в邢胍4妗_有母親的遺照是青芸收藏著,我亦不
問她要。中國人的倫常稱為天性,不可以私暱,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對於自
身現在作思省。
自彼時以來,又已二十餘年,民國世界的事誰家不是滄桑變異,不獨我家為
然,我父母在郁嶺墩的墳,他年行人經過或已不識,但亦這自是人間歲月。我在
溫州時到過葉水心墓,斜陽坵壟,旁邊尚有宋元明清幾朝及今人的墓,上頭一漢
墓最古,他們生前雖只是平民,但與良將賢相同為一代之人,死後永藏山阿,天
道悠悠皆是人世無盡。
【胡門吳氏】
西洋人的耶和華是父親專門家,瑪麗亞是母親專門家,中國卻父母叫爺娘,
做了父親亦仍是少爺大爺老爺的爺,而娘是女子之稱。女子以字行,稱幾娘幾娘
,而妯娌亦稱幾娘幾娘,嬸母稱嬸娘,又嬸母姑母祖母皆或稱娘娘,出嫁了為妻
為母,亦仍像做女兒時的貴氣。
娘娘最貴,亦用以稱后妃稱神女,至今民間在廟裏香火供養不絕,在戲文說
書及寶卷中萬古流傳的有瑤池王母娘娘,九天玄女娘娘,南海觀音娘娘,和番昭
君娘娘,雷峰塔白蛇娘娘等。我小時跟母親到村口大廟裏燒香,母親在神像前走
過,我只覺她與那娘娘都是現世之人。胡村出去七十里,地名曹娥,有娘娘廟,
我母親亦去燒香過,曹娥娘娘是未嫁過的女子。胡村蠶時還祀蠶花娘娘,戲文裏
做出來還有華山拢改锬铩
後來我在溫州,見街邊大樹下多有一個神龕,祀花粉娘娘。是三尺高的坐像
,花冠垂旒,深粉紅迮郏鼑駧В嬬笙监K勖骐咊W,好像新娘子做三
朝,又是敬畏,又是歡喜,反為變得洠в斜砬椋瑓s依然留著末嫁女子「蛾眉猶帶
九秋霜」的殺氣,我每走過,總要停步看一回。這且不表,如今單表華山拢改
娘,取她的一段母子之情。
紹興戲寶蓮燈,演華山拢甘翘焐嫌竦鄣纳嗫诙缮竦拿米樱谌A
山,見山下一隊兵馬經過,當頭一員白袍小將,她恰如桃花對了梨花,年青女子
蠻橫好勝,無緣無故的要來鬥一鬥。她毫不容情的打敗了那白袍小將,卻亦同樣
無緣無故的起了愛意,遂兩人配了夫妻。她產下一子名沈香。她哥哥二郎神最是
個烈性要體面的,惱妹子與凡人成親,把她打入孤洞受苦辛。
及沈香稍長,因書房裏同學誚薄他,回家問父親,他父親就告訴了他。寶蓮
燈唱做到這一段,是為父對兒子說他母親的事,卻好像對朋友說自己的私情,而
兒子因是親人,遂更是知己了,他說到當年華山遇拢福袩釡I如新。那沈香,
一怒去到華山,他小小孩童竟也有他娘親的法力,他不管天條,不怕玉帝與二郎
神,就打開孤洞救出娘親。紹興戲二丑起俠義烈性人,沈香便是二丑起。
西洋人的母愛真是侮辱兒女,人為地母所生。多有苦難,生是靠她的乳房而
生,死亦是在她的懷抱裏得到最後的安息,被撫摩創傷,流淚歎息,不能有像沈
香的救母,兒子亦在娘親面前逞英雄。動物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於母亦只有母
愛而無孝道,西洋人只有地母無盡無夜手執火把,天涯地角尋女兒的神話,而洠
有孝子萬里尋親記。世界上惟有中國,兒女與父母是平人。
寶蓮燈演拢敢娭蛳愕囊欢危V說與他父親從前的事,及哥哥二郎神把她
打入孤洞所受的苦辛,那唱詞非常好,只覺她是母親,而亦仍是年青的妻,且仍
像做女兒時的是妹妹。她洠в谢冢裉瞥≌f非煙傳裏的步非煙,被拷打至死。
惟云「生得相親,死亦無恨」,但她比非煙更蠻橫。而沈香救出娘親,亦是為世
人打抱不平。拢概c沈香母子相見,皆惟是這樣的英氣道人。
比起來,西洋人的母愛亦且是侮辱婦女。他們的社會生活弄到身心疲乏,想
要振作,只能強眨嫉纳臒o明,生物愈低等,生命力愈熾盛,如蠶蛾的一
生即只為性與生殖,雖加以怎樣的拢降撞荒苡信淼那搴谩HA山拢讣赐
全不像那拢脯旣悂啞W钣匈Y格做拢富虻啬傅囊阌^世音,但西撸в浹Y的觀世
音菩薩倒是像姊姊。
哥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裏,寫那女子對弟妹的母愛,但中國人的姊姊不像母
親,倒是母親像姊姊。姊姊多是不耐煩憊懶的弟妹纏在身邊,我小時母親即也罵
我,也打我,說我、「這樣大了還要抱,小孩不自己去玩去,大人要做事呢!」
我母親與我洠в邢袢A山拢概c沈香那樣的故事,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