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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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世俗的熱簦В犊倚牛是這班做手藝的人有風光。那阿嬤當然得意她
的兒子,今天已經出山了,抵得過多少仕宦顯達。中國民間是小孩帽上綴的金字
,雪白與粉紅兩種米粉做的連環糕上印出的字,也都是「狀元及第」,就有這樣
的采頭,而阿嬤的待兒子,與兒子待娘,單是這母子有親,就已經人世有信。
阿嬤住的廳屋樓上原是一瑞安婦人租住,新近換了姓鄭的,一家四口,倒是
士紳舊族。偏是此等人家,一窮就分外襤褸悽慘,面孔的線條都變硬,風趣毫無
。那瑞安婦人則搬到就近一個尼姑庵裡。她叫陳瑞英,只有一個兒子十八歲,在
照相館做事,真真是家徒四壁,若她倒是無事逍遙,快活似神仙,她因丈夫早過
,男女之間非常之怕難為情,且是未更世事。去年秀美在這裡,她陪我們去過西
山,現在她來陪我到松台上看廟戲。
五六月裡,溫州到處有廟戲。溫州戲的鑼鼓行頭唱做,倒也是堂堂大戲。我
在松台山看的是斬顏良,斬韓信,都是斬,見了台上掛出的戲牌我先犯忌,因我
也是上戰場的人,因我也是犯法的人。但是戲台上顏良已經出來,我且管看得一
看,就竟也走不開了。那顏良,花面甲冑如龍形,手執大刀而舞,好像唐朝舞樂
裡的蘭陵王。他舞過一回進去,便出來關羽,關羽不舞刀,而惟是橫刀勒馬,果
然好一派神威。跟他的馬前卒一人,作控馬之勢,抑縱騰綽,十分喫緊,只覺真
有一匹千里赤兔馬無人可近,戲台下一片聲喝采。如此舞了一回進去,再出來是
曹兵連敗,顏良到陣前搦戰,關羽與曹操在小山上張著傘蓋觀看,他忍不住說了
、「以關某視之,取顏良首級,如探囊取物耳。」看到這裡,我心裡一酸。那關
羽,身留曹營,心在漢室,此豈是顯能之時?但如現在,中共軍南下搦戰,國府
軍屢敗,亦豈無英雄浮畾U!
斬韓信的戲也了不起。那韓信,取趙收齊滅楚,開漢朝四百年天下,有十大
功勞,封為三齊王,呂后卻把他騙到未央宮,使丞相蕭何數其罪。是時陳豨反,
韓信密書教以用兵形勢,書被截獲,蕭何以示韓信。韓信見了物證,他但說、「
天下何時都可成可敗,惟惜陳豨無帧V领豆讶耍舨粠в袔追址磁眩膊皇琼n
信了!」他起行數步,上下四方觀看,蕭何問他,他道、「我仰觀天,天不殺韓
信,俯觀地,地不殺韓信,中觀世人,世人不殺韓信。」當初韓信不肯下山,師
父許他封過天下的刀槍,都說不殺韓信,不殺韓信,惟叮囑他衣裳不可穿桃紅。
但現在卻出來了一個年青的廚娘,向他擲廚刀於地,叫聲三齊王,你識得天下的
刀槍,可知道這是甚麼!韓信一獃,便是這廚刀洠в蟹膺^。他問廚娘姓名,廚娘
道:「我叫桃紅。」當下地想起師父的叮囑,就拾起那廚刀自刎了。真是家常茶
飯之事,廚刀鋤頭,使英雄到此心驚。
還有一齣戲是比干丞相被紂王刳了心,出朝門鞭馬而去,街上聽見有婦人叫
賣空心菜,他停下來問、「菜有空心,人無心如何?」那婦人道、「人無心則死
。」他就大叫一聲跌下馬來死了。比干是大忠臣,被刳了心還能鞭馬荒走,那鑼
鼓場面實在緊張感動,然而精杖绨缀缲炄眨坏秘湅D一言道著,中國民間的
口即是拢伎陬}破。豪傑不離正常,物物平易無浪漫,此所以雖像紂王的無道,
人世亦仍有其清平。
就在福D橋離我住的徐家台門左首幾十丈路,張氏宗祠門前隔條大路,一個
戲台上也在做戲,我去看了碧玉簪。碧玉簪我小時在胡村看過,是嵊縣戲演,亦
有是紹興戲演的,如今又看溫州戲演。演書生娶刑部尚書之女為妻,親迎之夕,
遭女家表哥妒忌,冤誣新婦不貞,他怒在心裡,但是不說出來,惟不與共枕席,
新婦問問他,他出口就是一句賤人,如此非一。新婦的眼淚只往肚裡流,有道是
「爹娘看我如珍寶,冤家當我路邊草」。但他總是自己的親丈夫,對婆婆更其要
孝順。新婦娘家回門,好女兩頭瞞,爹娘問起,她總是說婆婆與丈夫待她好好的
。她圭在倫常的世景,比起印度的忍辱仙人,她的只是做人的志氣,戲台下的人
看了,個個淚落。
那做婆的憐惜這孝順新婦,氣極兒子是個書踱頭,她趕來趕去趕阿龍,想要
硬撳牛頭喫水,只急得槌打自己,哭起過世的阿龍的爺來,反是新婦來勸她,她
纔又收涕以忻。婆是丑旦扮,當頂結的髮髻像一隻牛角,大家叫她牛角髻婆。她
舉動滑稽,出言喳七喳八,不上台盤,總之是在士紳淑女之外,然而真是好心爽
直人,正大豁達風流,戲台下看的人都對她一片聲喝采。
後來那書生中了狀元,適因某一機緣明白了新婦的被冤誣,始以鳳冠霞帔進
,卻遭了拒絕。娘子道的是、「奴家洠в羞@樣的福分,此生已拼只奉侍婆婆百年
之後,去削髮修行罷了。」任那狀元怎樣賠禮,她總是不睬。此時戲台下看的人
都說、「應該,應該!」又挽了爺娘來勸解,亦勸解不得她回心。末後還是那牛
角髻婆,她道、「我的新婦大娘,阿龍對不住你,只可我做婆的來向你賠不是了
。」她待跪下去,慌得新婦趕快先跪下,叫聲婆婆,那眼淚直流下來,纔依順穿
戴起鳳冠霞帔。於是鼓樂交拜,這纔是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中國民間的女
子就有這樣的英氣。
我看了溫州戲很高興,想著我現在看一樣枺髂軙缘盟暮茫际强康膼哿
教我。又我每日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寫到有些句子竟像是愛玲之筆,自己笑起來
道、「我真是喫了你的瀺唾水了。」我又焉知就在這六月裡,愛玲來信與我訣絕
。
還是今年二三月間,我給愛玲的信裡每講我自己的心境,但不該是那樣的寫
法,而且好寫不寫,還寫了鄰婦有時來我燈下坐語,今亦記不清信裡是怎樣寫的
了。這一則是我與愛玲,像梁山伯與祝英台,我竟獃神附了體,以致不曉得對方
的心意。二則我可隨時隨地與現前景物相忘,但每一想到愛玲,即刻又覺得憂患
如新,心裡有點搖幌,且我一直避免與舊識通信,給愛玲的信亦怕或被檢查,故
信裡寫的竟如說話叵測。三則,我今使用的言語文字,如小孩乳齒纔墮,真齒未
生,發音不準確,連自己聽了都未見得能意思明白。所以愛玲那時回信道、「我
覺得要漸漸的不認識你了。」而我仍舊得意,因為向來說我甚麼,我都是高興的
。我還以為她漸漸看我看豁邊,正是蘭成有可以與愛玲爭勝的地方。
其後五月裡,我又寫信去闖禍。我是想如今結識了劉景晨先生,在溫州大約
是可以站得住了,且又與梁漱溟先生通信成了相契,將來再出中原亦有了新的機
緣,那時我有山河歲月這部書與世人做見面禮,這部書我現在一面寫,一面生出
自信。我是梅花尚未見蓓蕾,就先已意思滿滿,急得要告訴愛玲,只因我是為來
為去都為她。但是怕啵疟粰z查,連劉景晨梁漱溟的名字都避去,敘事亦是用的
耄дZ,看這樣的信當然使她狐疑不快,她惟知道我已脫險境,且可以有辦法了。
於是六月十日來了愛玲的信。我拆開纔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裡一
聲響亮,卻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靜。愛玲寫道、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
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懀У模藭r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
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纔想起一年半前她來溫州,兩人在小巷裡走,要我選擇她或小周,而我不肯。
我且又想起她曾幾次涕泣,一次她離溫州的船上,一次是我這次離上海時。此外
想必還有哭過,為我所不知道的。
信裡說的小吉,是小劫的耄дZ,這種地方尚見是患難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災
星退了,纔來與我訣絕。信裡她還附了三十萬元給我,是她新近寫的電影劇本,
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萬歲」,已經上映了,所以纔有這個錢。我出亡至
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來,現在最後一次她還如此。
當下我看完了這信,竟亦不驚悔。因每凡愛玲有信來,我總是又喜歡又鄭重
,從來愛玲怎樣做,怎樣說,我都洠в幸庖姡挥X得她都是好的。今天這封信,
我亦覺得並洠в胁粚ΑN曳畔滦牛轿葆峄h落菜地邊路上去走走,惟覺陽光如水
,物物清潤靜正,卻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著愛玲的清堅決絕真
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所以要自衛了。趙州當伙夫僧,一日炊
飯,見文殊菩薩坐在飯鑊上,他即用鑊槍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
禪宗尚有說縱遇釋迦,亦一棒打殺與狗子喫。愛玲的與我訣絕,便亦好到像這樣
。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時與她在一起,看著她看著她,不禁又要歡喜誇讚了。我這
樣的在屋後走了一走,就回房裡,而且當即又伏案繼續寫山河歲月這部書。
我惟變得時常會歎氣,正在寫文章,忽然歎一氣,或起坐行走,都是無緣無
故的忽又唉一聲。我的單是一種苦味,既非感傷,亦不悲切,卻像麗水到溫州上
灘下灘的船,只覺得船肚下軋担У'擦著人生的河床,那樣的分明而又鈍感,連不
是痛楚,而只是苦楚。
我當然不會奔去尋愛玲,亦洠в幸馑枷胍獙懶拧5珵榉笱苁狼椋挥援愳
眾,過得兩天我寫了一信給她的女友炎櫻。信裡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
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裡有阿修羅,採四天下
花,於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裡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
,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盃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
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愛玲日以一盃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炎櫻洠в谢匦牛乙嘀朗遣粫谢匦诺摹
那些日子裡,炎天大暑,我常到就近河裡去游水。看著這水,只覺像席子的
可以晏臥,想它如何會得淹死人?我連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種心境好不難說,而
只是視生如死,視死如生,於生於死皆無貪欲,皆似信非信。佛經裡的「無生忍
」,也許就是這樣的。但是如唐詩、「知君用心如日月」,大丈夫行事如生如死
,亦不及愛玲說的欲仙欲死,我那愛玲便是比印度諸天菩薩還好。
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寫我的文章,
寫到山河歲月裡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給愛玲看,得她誇讚我。有時寫了
一會,出去街上買塊蛋糕回來,因為每見愛玲喫點心,所以現在我也買來喫,而
我對於洋點心本來是不怎麼慣的,愛玲還喜歡用大玻璃盃喝紅茶。
..
§ 雁蕩兵氣 §【旅於處】
。网
◇◇◇◇◇雁蕩兵氣◇◇◇◇◇
【旅於處】
暑夜我與外婆住的房門外破院子裏好乘涼,雖然斷垣頹簷,總也是石砌的階
墀,各人掇把竹椅條凳,圍著一張小桌子散散的坐下來,外婆阿嬤與我,還有前
院小學校長的大太,後院打紙潱思业南眿D亦一淘,她們都是剛收拾了碗盞,洗
過了浴。地面與屋瓦的日曬氣漸漸收盡,先是風一陣陣吹來,當風處蚊子就少。
有幾夜是滿月夜,有幾夜微月一鉤,只見繁星如沸。杜甫詩裏有「河漢聲西流」
,真是好句。
我也與她們話說南京上海,話說外面的時勢。但我說時勢要大亂,兵災與铮
饉將使千里無人煙,她們聽了竟亦不驚動。原來她們是生於天下世界的,而我說
的則只是國際的與國內的局面。她們又是生於禮義的,而我說的兵災與铮~則只
是感官的,她們當然聽不進去。這實在使我憬然。後來我在雁蕩山看見三五支隊
經過村落人家,竟像民歌裏的問答,他們與耕夫村婦連不說國際的國內的局面,
卻自然與天下人生於世景,有仁有義。從來王者之興,乃至張角黃巢之眾初起時
,皆能與民間無隔,彼此說話聽得進去,這就是大學裏的「在親民」了。
忽一日午後,院門口進來二人尋問張嘉儀先生,我驚得魂臁鲰敚胫獣
是來查緝我的,可是既無逃處,亦只得出見。那兩人都穿白紡綢長衫,我驚慌中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