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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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一(鹿+各)那樣的人物,近屆八旬大壽,其門人輩在籌備刻他的詩文集。我在報
上看見,就問劉先生,劉先生惟曰、「咄!」因道、「高某前幾天纔來過,問我
的意思,我說你既問我,朋友應當直言,我看是你的文集不妨刻,詩不必刻,你
的詩裡洠в幸痪涫窃姟!刮衣犃艘惑@,只怕我近作的幾首詩亦根本不是詩,而劉
先生看了亦洠в蟹Q許過。但我隨又自信,我還做不像詩是真的,總不至於做得都
像詩了而仍舊不是詩,因為我還有我這個人。
劉先生的字畫我洠в姓埱螅际撬吲d給我的。我在杭州讀書時跟海寧周承
德先生學過寫字,周先生是浙江的名書家,與馬一浮李叔同是儕輩,天姿不及而
工力過之,我跟他學寫魏碑及篆搿胁菀灿袛的辏F在看了劉先生的字,纔曉
得好字是這樣的。劉先生還寫經,今年他六十六歲,視力絲毫不衰退,看書寫小
字不要戴眼鏡。那年日軍空襲溫州,炸彈落到百里坊,他在前院廂房裡寫普門品
,神色如常。普門品他已寫有千三百遍了,都是施捨於親友,我問劉先生也有寫
錯漏了字的麼?他說數年來只一次寫漏過兩個字。這真是凝神鍊形。他寫的普門
品我亦得有一篇,小字彷彿仙葩奇恣,而風骨如隋唐人寫的經。
我見劉先生執的團扇,是馬一浮的字,因問馬一浮寫如何?劉先生道、「馬
一浮給人寫字,不肯睿峡睿}上款得加錢,總是習氣太重。有人求蘇軾的字,
追從年餘,得一筐而去,寫字原不過是餘事風流,焉有像馬一浮這樣的。」我說
章太炎亦不肯稱人先生,惟睿改衬硜砬笞郑瑫伺c之」,劉先生聽了卻不加批
評。章太炎是有一種可愛,一樣自大,但與馬一浮的認真不同。
字、劉先生還是喜歡弘一的。弘一法師住在溫州延慶寺時,劉先生曾與識面
。今因我說起,劉先生就取出弘一寫的「南無阿彌陀佛」橫幅給我看,字徑五寸
,墨瀋如新。弘一與馬一浮的交契,可比吳天五與夏瞿禪,但單以字論,馬一浮
的是道氣太勝,像謝臁的詩,弘一的倒像陶淵明,有他世俗的人。
弘一即李叔同,其家世及其所作的詞,有似迹m性德,其書畫金石,使一切
有情皆志氣廉立,連他的油畫與彈鋼琴,亦在中國至今尚無人能及。他在日本留
學時演劇,還扮過茶花女。但他出家,捐盡浮華奉律宗,謹嚴堅苦之極,而又謙
虛陽和之極,到他面前,只覺你的人亦如春風牡丹。晚年住在福建的寺裡,浙江
省主席出巡,廈門市長為至寺開宴,邀請法師識面,先曾託人與他說好的,而他
屆時仍不出見,惟以一字條謝謝,寫的是、「為僧只合山中坐,國士筵前甚不宜
。」真是領情而不踰義。
但我在籀園圖書館看到一本書上記弘一示寂時,善男信女皆集,他道、「我
今可以被你們拜,你們拜吧。」於是諸眾皆拜,如遶佛三匝。我看到這裡,想起
自己的身世,不禁大為感動,且是覺得辛酸。我就說與劉先生聽,劉先生卻道、
「弘一這樣說是不對的。」
可是孔子何以說、「天之未喪斯文也,文豈不在茲乎?」孟子亦說、「當今
天下,捨我其誰耶?」想必說話還有個上下聯,若是像曹操的說話就很好。曹操
與劉備煮酒論英雄,劉備怕遭忌,假痴假獃,曹操卻道、「天下英雄,惟使君與
操耳。」劉備一驚落箸。若像這樣的跌宕自喜就非常好,而一臉正經的自大則不
好。
便是劉先生,這樣剛毅,我亦每覺他嫵媚。我益益信服劉先生真有經世之才
,且是夠骨力,一次衝口而出,我道、「天若厭亂,有朝一日總要請先生出任內
閣總理。」劉先生道、「那我也來呀。」又一次是我說起崑曲,劉先生一高興,
他道、「我早先不曾學,其實我的嗓子學唱崑曲是不輸的。」我果覺他的說話聲
音好像四郎探母裡芙蓉草唱的蕭太后,又像唐樂齊天樂涉盤眨谋婓希缡锷
動。
唐樂還有李世民的「鶯聲囀」,也這樣的眾笙吹起來,如山河曙色初動。這
可比我現在遇見劉先生。
。。
【如生如死】
大_
【如生如死】
唐朝張倪'仙窟,寫尚未見十娘,先聽見內室琴聲,就「下官聞之,不覺
氣絕」,我看了大笑,這樣強烈,但是可愛,而且滑稽。我在溫州,憂患的強烈
便像這樣。
我總算結識得劉景晨先生了,在此地多少可以安全,但將來我還是要出去到
外面天下世界的,那裡的熟人經過這次浩劫,已經蕩盡,我得事先佈置,想法子
結識新人。我就寫信與梁漱溟。是時梁先生眨矡o結果,仍到四川北碚辦勉
仁書院。京滬文化人一齊批判梁先生的學問思想不該不合於唯物論辯證法與唯物
史觀,「觀察」雜誌上常有梁先生的答辯。
我信裡說他於學間之眨伤憬袢罩袊枷虢绲谝蝗耍╈都荷杏兴桑
能蔚為眾異,如內丹未成,未能變化撸颍瑓s走魔走火,諸邪紛乘,而欲以謙虛
之心臨之,與之論難,以為此亦慎思明辨之機,其實是惑。且秦興而喋喋者自熄
,漢興亦喋喋者自熄,自古喋喋眾說未有因論難而被掃清的。中國今後將有秦興
,抑或可免此一劫而直接就開出新的漢朝,此則尚有天意存乎其間。惟志士為學
,慎思明辨自有本義。釋迦論外道,孟子難楊墨,是其學之行,非其學之所由成
。學之所由成,是先求己之能止於至善,即或知識尚有缺疑,亦但照之以明。否
則知識亦是逐物,其入愈深,其出愈難,與時流葛藤堆裡摔角又幾時得明辨?
梁先生當即回信,說、「幾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針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
信裡並且問到我的生活,他想怎麼斜刺裡跳出了一個張嘉儀。從此我就與他常通
信,把我在開手寫的山河歲月告訴他。一次他信裡說:「至今接得的尊函五封,
皆與在中大的友人傳觀,事前未曾徵得先生的同意,尚乞恕之為幸。」
山河歲月起初不叫這書名,我在與外婆同住的柴間屋裡開手寫,是八千字的
一篇論文。另寫變成三萬字,與劉景晨先生看了,劉先生道,意思是好,文章要
改。我又改寫,不知怎麼就增到六萬字,劉先生只看得一半,說還是不行。他道
、「你這是一部極莊嚴的書,但你的文字工夫如雞雛尚未啄破蛋殼,叫人看了替
你喫力。可是且放在這裡,待我看完它。」這部書後來費時數年,幾次易稿,在
雁蕩山時曾達廿三萬字,最後又刪成十四萬字在日本出版,將來再回大陸,只有
焚香以告劉先生之墓了。
西撸в浹e孫悟空說、「想我老孫,一生只拜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菩
薩,兩界山師父救我脫難,我拜他四拜。」我是生平不拜人為師,要我點香亦只
點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愛玲,是她開了我的聰明。一炷香感激劉先生,是他叫
我重新做起小學生。一炷香敬孫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國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謝池
田篤紀,最早是他使我看見漢唐文明皆是今天。
那劉先生且又對我施了無心之恩,是他介紹我進溫州中學教書,我也虧得有
此。我是妖仙,來到人世的貴人身邊避過了雷霆之劫。人世最大的恩是無心之恩
,父母生我,是無心,四時成歲,是無心的,白蛇娘娘報答許仙,那許仙當初救
她也是無心的。而我躲過了雷霆之劫,即刻又很高興。
教書的話,也是劉先生想到提起的。一日他道、「你做單幫生意,我覺可惜
了,教教書如何?還於做學問相宜。」我巴望不得他說出這一句,但是我仍裝作
平靜,答道、「這個我未想到,因如今當教員要資歷,我的資歷好像不夠似的,
且在戰時都丟失了,大亂之後,又那裡去補?」劉先生道、「溫州中學我給你介
紹,但目前還是三月裡,要等到暑假後。資歷不資歷,我可寫信與李超英。」浙
江省教育廳長李超英也是劉先生的學生。我因說謝謝。此後他不再提,我亦不問
,因劉先生既已說了,他必然做到的,我若催問,便為小氣。
梁先生的來信,我亦給劉先生看了,他說梁漱溟比馬一浮好。梁先生世俗,
亦多有錯铡窍窬S摩詰經裡說的、「以眾生病,是故我病。」我這樣一引用
,焉知劉先生不然,他道、「其實萬姓何嘗有這樣多疾病。」我當下憬然。原來
悲憫激昂的話,多半是自身不得清安。民間是有王者興,即百花開放,王者未興
,亦像花謝後花開前,有著意思無限。我這樣被輕微的叱責有過幾次,但劉先生
是喜歡我的。
但是教書的事不知道到底行不行。又將來如何再出去到中原,亦只是這樣想
想。惟我對於尚未成為事實的天機每有一種浮玻叫膽c幸。只有一次讀到文天
祥的七哀詩,他被俘北去道中所作,提到兒女的,有「一雙白璧委道傍」,還有
提到他的妾、
天崩地裂龍鳳殂 美人塵土何代無
我大受震動,有好幾天竟是心裡解不開。我就生起氣來貶了它。還是李陵的詩好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感情一轉就轉過來了,這纔是天性有餘。
我現在讀書總要拿來比到自己身上,於身親的即是好,於身無益的即是不好
。有時我無端想起家鄉的清風嶺,王氏節婦也是被元兵所俘,在此投崖,我誦她
石上的睿姡b到、
夫面不知何日見 妾身應料幾時回
不覺心裡一酸,她的身世與我的不同,且去今已將千年,但人世悠悠,天道渺茫
,還是一樣。
我在房裡寫文章,外婆來收拾桌子上的鏡奩茶碗,問道、「你一張紙一張紙
寫字?」我道、「寫字可以教書。」一次她把我寫好的一張稿子包枺靼袅恕
我發起小孩脾氣來,她也害怕了。秀美已到了蠶種場,仍當技師,來信叫我安心
,她會寄錢來的。外婆倒是也曉得當值我這個女婿,我卻與她少談天,惟有時要
她把秀美小時的事說來聽聽。外婆說秀美五歲時就會替大人手腳,她去河邊洗衣
裳,一次跌落水裡,正是晌午,路人看見撈起,已經差一點淹死。九歲患痢,又
幾乎不救,這樣的小人兒,生病且很聽話安靜。後來好了一點,胃口不開,買來
一隻角蟹給她過飯,她飯喫了一碗。一隻角蟹她喫了三天,小人兒也曉得家裡艱
難。阿婆說時,幾次眼淚直流下來,我聽了無限痛惜,心裡想著我必定要待秀美
待得更好。
阿嬤她們說外婆福氣好,女孝婿賢。但我與人連少攀談,真是從何賢起。倒
不是因為我的溫州話不行,而是一做了知識人,在廣大的世景裡外婆與阿嬤她們
使用的言話,我反會不曉得說了。我不過是比前院當鎮長兼小學校長的國民黨員
還好一點。還有房枺旒业膬鹤樱谡愦螽斨痰模倩貋砦乙娺^一次,比
起來,我覺與他還是與阿嬤她們有話可說,這點我真要佩服秀美,她與世人總是
可以爰笑爰語。
外婆倒是也有她的朋友,是台門外右首一家的阿婆。那阿婆有子有孫,種菜
為生,家門口還敚小攤頭,賣炒豆針線香煙火柴,家裡還算殷實。他們常時夜
漁,網得滿簍小魚,都是四五寸的白條,送來十幾尾給外婆,說、「你家有姑爺
,也湊湊嘎飯。」我很愛喫,味道極鮮。有時還送來乾菜,他們自己種自己曬的
。那阿婆家我也與外婆去過一次,好像小時我跟母親到荷花塘九婆婆家。
我有時簷下小立,看看庭中的一株小樹,它總還有根,好過我蛟龍離了水。
阿嬤在階前揀選做紙潱玫臉淦浣睿瑴刂莸男羧思覌D人多從紙坊領來這樣的
枺鳎呀洆v過一次的,攤在筐裡,閑下來就揀揀,賺的工錢也貼補貼補每天的
小菜。這阿嬤,便亦勝過我,她在人世是有根的。她的大兒子去年到上海做裁縫
,按月寄錢來家,也糴得米,也買得柴,不必喫蕃薯過日子了。
轉瞬清明。阿嬤的兒子從上海回來上墳,且定新婦,是親鄰處他皆有上海帶
來送人的枺鳎o我也有一支牙刷,一塊肥皂。這次他在家要住一個月,每日拜
親訪友回來,便在房裡當沿階的窗口裁衣做生活。我聽他講說上海的世面,朋友
淘裡,及大世界天蟾舞台這等去處,只覺我真是白住了上海多年,竟像廟裡的神
,要說世俗的熱簦В犊倚牛是這班做手藝的人有風光。那阿嬤當然得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