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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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愛玲受記,像唐僧取經,一一向觀音菩薩報銷,可是她竟不看,這樣可惡,當
下我不禁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她駭怒道、「啊!」我這一打,原是一半兒假裝生
氣,一半兒不知所措的頑皮,而被她這一叫,纔覺得真是驚動了人天。但是我還
有點木膚膚。
是晚愛玲與我別寢。我心裡覺得,但仍不以為意。翌朝天還末亮,我起來到
愛玲睡的隔壁房裡,在床前俛下身去親她,她從被窩裡伸手抱住我,忽然淚流滿
面,只叫得一聲「蘭成!」這是人生的擲地亦作金石聲。我心裡震動,但仍不去
想別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來,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
灘上船往溫州去了。
到得溫州,我仍住在外婆家,果然溫州城裡突擊檢查戶口已過,且喜鄰婦阿
嬤她們對於上次我與秀美的不別而行不曾啟疑,此次我仍照秀美上次來時的例,
分贈她們一些上海帶來的手巾香皂之類,她們亦都高興謝謝。人之相與,本來如
此就好,不必更多去研究動疑的。愛玲是仍寄信與錢來。惟秀美這次不同來,但
我與外婆兩個亦曉得安排柴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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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囀】
【春鶯囀】
外婆家隔壁準提寺,大殿裡有八櫥經,我無事天天去坐在佛前蒲團上看經。
前此我對佛經全然無知,但從逃難以來,有些地方自然的與之意思相通,如今一
讀,竟是佩服得要命。我三十歲時,曾想寫一部書,用唯物論辯證法來批評印度
哲學,好得洠в凶瞿菢拥纳凳隆?墒堑任野涯侨亟涀x了個差不多,我又對它不
滿,從它走了出來了。
我買得一冊花間集,又是喜愛得要命。還買了一部杜甫詩,不拿它當詩來讀
,只拿它當日常的人事來讀。原來佛經的美,中國的詩詞裡都有。我把這意思寫
信給北大教授馮文炳,想能勾搭到一個新友亦好。不料他回信說佛理寧是與西洋
的科學還相近,當然他是當我幼稚,結交只可息念。一個人新有所得,是一來就
要排他的,馮文炳亦未能免,如此我倒亦不服氣,我又買得了二冊易經,又從籀
園圖書館借來了孫詒讓的周禮正義,這兩部書裡的天道人事,原來遠比佛理更好
。
我變得非常重功利,凡不能度過災難,不能打天下的人,他便有怎樣的好處
,亦總有欠缺。所以我連不喜儒生,更不喜楚辭。連那樣喜愛過的晚唐北宋詞,
亦忽然覺得詞到底小,不及詩直諒。詩是我愛李白的,不佩服杜甫,因我不願自
己亦像杜甫的窮法,他窮得來合情合理。
我又買得一本嵊縣戲考,有十八相送,樓台會,祝英台哭臁斑'庵,後撸
庵,志貞哭臁堷P鎖,盤夫,及相罵本,未經上海文人修改過的,我把來都唸
熟了,偶或忘記,想要移易或添減一二字,竟不可能。如相罵本裡九斤老踏殺了
鄰家叔婆的金絲貓,要賠銀子三千吊,九斤老家的年青媳婦就要她也賠還借去不
見了的鑊槍柄,說是月亮裡的娑婆樹。唱詞、
想我公公年紀老,天亮起得清清早,
上畈走到下畈到,拾得一根娑婆條。
枺仙蟻砩衔鹄危魃仙蟻砩衔鹎桑
上在鑊槍剛剛好。
鑊槍柄來一記慣,一鍋清水會變飯,
鑊槍柄來一記鑿,一鑊蹋N會變肉。
是這樣直諒而眨さ闹袊耖g,所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我有愁思,就去外面只管走路走半天。如此一連有過十數日。有幾次在福D
橋路上,只見天空白茫茫,北邊一道青色澄澄,好像是俗說的天眼開了,遠處無
數山,山外是中原,那裡有著愛玲與小周,這我就要有志氣。可是一時許不得心
願,作不得打算,惟有想要郑T娊浹e有「我歌且郑梗{與嚕Ф际谴艘怆y寫,
聲音多,字句少,若必說出此時所感,倒是要慚愧的。
我到籀園圖書館看報,留心在南京上海判決漢奸罪名諸人的消息,還有日本
與德國也在審判戰犯。我且亦漸漸的借書看。這圖書館是清末經師孫詒讓的遺愛
,如今館長姓梅,一個管理員姓陳,底下兩名助手,及一名雜役。這姓陳的帶有
躄腳的殘疾,只小學畢業,也虧他苦出身,得列於溫州的讀書人隊裡。他倒與我
攀談起來,我也想在此地能結識一個人,或可於我的安全有益。
他問知我只是做做單幫生意的,說道、「你借閱的書倒都是有程度的。」我
說我做生意也是半途出家。他就要我投稿,溫州日報副刊有一個是他在編。我說
文章只小時學寫過,向報上投稿更無經驗,只怕不中式。他卻道、「你只管試試
,我看若可修改,就給你改改。」他因盛讚周作人的小品,我只傾聽,肚裡想周
作人的文章的好處,就在他自己是個才華很高的,而能使斗筲之輩亦有他們的沾
沾自喜。投稿的事我就承迎他,也是寫的小品文,但為謹慎,只擇佛經為睿
用詩詞的句子來解釋。我這樣的寫有好幾篇,多蒙他讚賞,改動得亦不多。
但是帶殘疾的人多有一種耄毯萜В櫦翰活櫲耍@姓陳的更決不做無益無
聊之事,我到底不能希望他介紹朋友,連想把我的通信處由他轉,和他亦洠в械
可以商量。我惟在他那裡認識了陳中日報總編輯姓黃的,是耍律绲娜耍愔腥
報也在附近,我反為要小心。
忽一日,溫州日報上登出飲酒五古一首,作者劉景晨。我受五四邉拥挠绊
,不喜近人作的古詩,但這一首卻好,詩最怕藝術化了自成一物,所以好詩倒要
不覺其是詩。我就和作一首,也在同一報上發表了,我是意圖勾搭,惟不識這劉
景晨何人,又不敢到報館去問,偶過五馬街裱裝店,見裱有紅梅一幅,睿嗍
劉景晨,我肚裡想他倒是又會作畫,因從店夥問得他的住址,是百里坊世美巷二
號。但我亦不好冒昧往訪。
如此過了半月有餘,忽一日見報上載有義助小學校經費的個人書畫展樱
又是劉景晨。我遂去看,見一白鬚老者據案而坐,威嚴清淨,他的人的風貌亦像
是畫。我想這一定是了,但是且先看了畫,然後上前致敬,問是劉先生麼,我是
張嘉儀。劉先生起立還禮,延我坐,說和詩已見,且是不錯。問我府上那裡,我
冒愛玲的家世,答豐潤。劉先生說豐潤清末有張佩荆В掖鹗窍茸妫馈ⅰ高@
是家學有傳了。」我只裝不知,問了劉先生的住址,說他日當拜訪,劉先生頷首
。
我不好性急,又隔了幾天纔去他家裡。劉先生延我坐,我一看院落廳房,知
道不是等閑之家,我就只執子弟之禮,少說少問。主客剛剛坐定、劉先生劈頭卻
道、「我這裡平常不要年青人來,因為如今這班人總是想利用。」我聽了一驚,
我的心虛正被他道著。我必須端詳像個無事之人。
我且要避免過求接近,自從那一次之後,我總每隔數日或旬日纔又去一次,
去時必正心正襟,而且一無要求。劉先生倒是也來答訪我過一次,適值我不在,
他惟站在房門口缸灶邊與外婆說了幾句話,送了我幾包香煙。這次劉先生來過,
鄰舍都知道,不會有人疑我的行跡了。
原來這劉先生是溫州第一耆宿,當過前清時縣長,民國初年國會議員,又當
過廈門大學教授,前此南京政府的梅思平,及現今淮海戰場國府軍總司令邱清泉
都是他的學生。溫州凡行政專員與縣長到任,總先來拜訪他,他就教飭他們要與
民忠信。梅思平是戰前當中大教授及江寧縣長時,劉先生已斥絕其人。戰時日軍
陷溫州,地方上人要劉先生出來維持,劉先生嚴辭拒絕,避居大若岩。勝利了行
政專員公署逮捕殺戮漢奸犯,來請託的人劉先生一個亦不見,但是他向那行政專
員就立國的大體及整刷紀綱的本意說話,一言開釋減免了許多人。
劉先生是孫詒讓的學生,有許多地方像孫詒讓,他是出名的剛直不苟,卻又
雋極細極韻極,故知陽剛是諸德之本。他卻不是世代書香之家出身,他的父親當
年只是個做做生意的,至他宦撸姆剑瑲w來門庭灑落,一無恆產積蓄,惟三個兒
子都已成立,長子劉節在中大教書,老二老三,一在北寧鐵路局任職,一在開明
書局當編輯,惟三女在家,大的當小學教員,肩下兩個還在讀書。自古豪傑多不
是出於世家,所以明理,我即愛的劉先生的議論,與他的古文詩詞書畫刻印皆是
一種本色,有世俗人事的好。
劉先生的經傳之學極精湛,他卻把它只看作世俗人事的平正。他又給我看他
的臨摹的李斯嶧山刻石篆書,及他在纂述中的鄭子產列傳,原來劉先生又是個喜
愛法令明劃的人。民國世界世俗人事的平正,果然是還要有法令的明劃,如天地
不仁。
劉先生家裡響亮靜肅,婦孺無事不到中堂與前院,我去總見劉先生一人在右
廂房,裡間是書室及寢息之所,外間是起坐間。他喫飯亦獨自在這前院廂房裡喫
,精緻的四碟,必有酒,一卮為度,惟女兒捧茶遞巾侍候。劉先生用的枺鞫季
緻,是洠в斜╅澹缓杏∧嘁嗍迥耆缧隆K杞o我一部因明的書,唐朝慈恩大
師的,又贈我字畫,親自用一張報紙來包,亦定包得來的角周正。他放一樣枺
,都有定位,好像乾坤定位,物物在著那裡,就是個意思無限。
他這裡溫州的士紳不大敢來,惟與商會會長楊雨農夙昔相友善,楊雨農是米
店倌出身,民國初年當到浙江省議員,識字不多,卻識事識人,豪華慷慨。對於
後輩,劉先生惟看重夏瞿禪與吳天五。瞿禪是浙大教授,填詞當今第一,父親是
做做小本錢生意的,他僅中學畢業,自己苦學成名,其詞古語皆成新語,寫今事
亦好像是詩經裡的。天五兄事瞿禪,是個至性人,私淑孟子的巖巖氣象,曾從黃
賓虹學畫,天分極高,字崇王獻之,又曾學古琴,詩文皆根底甚深,而因家境好
,他可以不做事,又因已有瞿禪,他可以不作詩文,連字畫亦像他的琴,等閑不
作不彈,與人他亦是吉人之辭寡。他們來到劉先生這裡,坐得必恭必正,應對惟
謹,倒是我還隨便些。
溫州士紳或學校裡的教員到劉先生家裡,多不敢喫香煙,怕被罵,我照樣喫
,劉先生卻亦不罵。有時他還留我便飯,陪他飲酒,只覺酒食之美其實是人美。
我又見百作手藝之人及鄉下人來,凡是有親故的,劉先生皆待以賓主之禮。我與
劉先生說話,多是說的現前的世景人事。老年人有念誦往事的嗜好,他倒不然。
許多新書劉先生都看,如日本人的中國史考證,他就遠比我熟悉。他說陳寅
恪寫唐朝的史實寫得好。他因說起十六七歲時讀到梁啟超的一篇文章,說父母於
子女無恩,大以為然,喫飯時就與父親說了,他父親叱道、「你這樣的不鄭重!
那梁啟超也是,他只顧說話說得高興。」這話我聽了倒是真可思省。
我問劉先生也看近人的小說或話劇麼?他說看過一點,刺激性太大,就不看
了。其實他是個潑辣的人,倒並非怕感冒。他很不喜國民黨,看定了天下人皆要
反,單是造反這一點上他還對共產黨的用兵有好意。如趙匡胤的華山日出詩起句
「欲出不出光辣撻」,這光辣撻真是強烈,劉先生正因他自己是個潑辣的人,所
以不喜刺激。刺激似潑辣,但是只使人蕩佚失志。
溫州過去有永嘉學派,今尚文風其盛,劉先生卻少所許可。有個王榮年,當
過浙江省政府秘書長,章草功夫甚深,卻狂言不可一世,大概他的字像熊十力的
佛學,不知何處總有著不對。劉先生當面說他、「字總要有味,榮年的字無味。
」溫州畫家有張紅薇,年已七十,她的表侄鄭曼倩亦在上海有名。一日我在劉先
生處正值鄭寄畫來請教,劉先生打開看得一看,道、「曼倩學畫原有天分,早先
的還不錯,近來流於放誕,愈畫愈壞了。」一涉狂悖妄誕,是有才亦不足觀,其
才已被殺死了,雖存典型,亦都走了味,走了樣了。是故唐伯虎徐文長金拢龤U的
詩文竟是不好,而王通的文中子亦難有人信用。中國字裡的詭奇譎變皆是好字眼
,卻不是他們所能知。
樂清的名門望族有高家,那高老先生是像抗戰初起時組織老子軍的蘇州巨紳
張一(鹿+各)那樣的人物,近屆八旬大壽,其門人輩在籌備刻他的詩文集。我在報
上看見,就問劉先生,劉先生惟曰、「咄!」因道、「高某前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