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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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你既是林府小舍人,為何不帶老家人。」
生、「我隨帶家人林保寧,一時失散無處尋。」
這樣的問答,問的一一有理,答的亦一一有理,真是「雞鳴桑樹顛,狗吠深巷中
,蕩子欲何之,天下方太平」。
如今雖然亂離,亦仍可覺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號令嚴明。我已有愛玲
,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
,總之它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洪範裡,「星有好風,星有好雨
」,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比所謂科學的精神更清潔無邪崇,且亦比秦始皇詔
書裡的更有男女貞良,道理顯白,制度衡量,莫不如畫的人世。這樣好的理即是
孟子說的義,而它又是可以被眨麘虻模瑒t義又是仁了。
。。
【鵲橋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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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橋相會】
二月裡愛玲到溫州,我一驚,心裡即刻不喜,甚至洠в懈屑ぁ7蚱藁茧y相從
,千里迢迢特為來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愛玲也這樣,我只覺不宜。舊小說裡
常有天上的星投胎凡間為人,出生三日啼哭不止,我與愛玲何時都像在天上人間
,世俗之事便也有這樣的刺激不安,只為兩人都有這樣的謙卑。但我因是男人,
不欲拖累妻子,愛玲如此為我,我只覺不敢當,而又不肯示弱,變得要發怒,幾
乎不粗聲粗氣罵她、「你來做甚麼?還不快回去!」
愛玲住在公園傍一家旅館,我惟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館裡過宿,因怕警察
要來查夜。有時秀美也同去,我與秀美的事,洠в懈嬖V愛玲,不是為要瞞她,因
我並不覺得有甚麼慚愧困惑。秀美因愛玲是我的人,當然好看好待她,她亦一見
就與我說范先生是美的。
我與愛玲結婚已二年,現在亦仍像剛做了三朝,新郎與新娘只合整日椋肯
守,無事可為,卻親熱裡尚有些生分,自然如同賓客相待。有時兩人並枕躺在床
上說話,兩人臉湊臉四目相視,她睛裡都是笑,面龐像大朵牡丹花開得滿滿的,
一點洠в斜A簦曳才c她在一起,總覺得日子長長的。忽然窗外牛叫,愛玲與我
聽見了,像兩個小孩面面相覷,詫異發笑。我說牛叫好聽,愛玲因說起這次與斯
君夫婦同來,婉芬抱光含坐在轎谎e,路旁有牛,她教嬰孩學語,說「牛、我光
含」,愛玲說著又詫異好笑起來。愛玲又道、「牛叫是好聽,馬叫也好聽,馬叫
像風。」
我起來到窗口佇立一回,這旅館後面原是個連接公園的小丘,有樹有草,那
牛還在。我與愛玲又坐好說話,卻聽見林中烏鴉叫,我笑道、「我在逃難路上總
遇見烏鴉當頭叫,但新近看到書上說唐朝的人以烏啼為吉,主赦。」愛玲道、「
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裡,來了隻烏鴉停在窗口,我心裡念誦,你只管停著
,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她說著又笑起來。
兩人也說了些別後的事,但那些事都好像很簡單,雖有著一個朝代變遷,身
家性命交關,亦不過如同剛纔在院子裡做了些甚麼,又在門外小立遇見了誰,而
此刻是坐在了早飯桌上,隨意說起罷了。如此晝長人靜的好日子,我寧是照常聽
她說西洋事兒,因為她是專為說給我聽的。
她說戰時美國出一部電影片,叫「顏色的爆炸」,還有人構想以各種香氣來
作劇,洠в腥宋铮瑔问菤馕丁n伾c氣味,都是愛玲所歡喜的,但西洋的這種,
洠в行郧椋怀煞枺c一些新派的繪畫一樣,都不過是求助於幾何學,畢竟風
行過了又要厭。現代西洋人是連音樂亦只能採用野蠻人的巫簦臒崆椋忠
解脫,如此就成了單是技術的,止於感官的。他們最好的時代,如貝多芬的交響
曲,亦只是人情比較平易,但是洠в刑鞕C,到底此平易之情亦守不住。
愛玲說美國流行神怪,有一本雜誌上畫一婦人坐在公園椅子上,旁邊一隻椅
子,空著無人,她背後樹下一條蛇,那婦人洠в谢仡^看,只喚著「亨利」,真是
恐怖。我問那亨利是給蛇喫了?她道、「是呀」。西洋人洠в惺谰笆幨帲胍
求無限,只能是這樣的洪荒可怕,而他們的熱簦В瑒t是沼澤裡原始生命的弱肉強
食,性與生育的熾烈。
於是她講了勞倫斯的小說查泰萊夫人,及兩篇短篇小說給我聽,果然哲學也
深,文辭也美,但是不好,她當即又向我抱歉。我卻還是歡喜聽。我凡與愛玲在
一起,對於無論是好的壞的枺鳎孕乃己莒o,只覺是非分明,可是不落愛憎。
我洠в斜却藭r更明於華夷之辨,而不起鬥意。
愛玲是不帶一本書的,我來溫州亦只買得一部清嘉錄及一本拢洠缃窬桶
拢浗o她,一人在旅館時可以看。第二天早晨我去得遲了些,她已把舊約看完了
一半。她歎息道、「以色列人這個民族真是偉大的!」
她唸給我聽。當下眾人殺了王后耶洗別,把她丟在路上邸こ闪巳忉u,要使
人們見了不知道這是耶洗別。她唸到末一句,單是好笑,我纔亦即刻懂得了這裡
有著一種幼稚的滑稽的好。
又一節是祭司騎驢出城去,被右懒耍{子立在驢子旁邊,人死在驢子
腳邊,從人進城去報告,於是許多人趕到了那裡,於是看哪,恿⒃隗H子旁邊
,人死在驢子腳邊。那釉觞N會不走開?但這寫得來竟是一幅靜物圖,只覺得
可愛。
還有是參孫,賭枺澜兴钠拮宀隆ⅰ竼说谋粏说簦瑥亩茄e出來。」耄е
來時路上看見死痈怪忻鄯渥鲴街拢腥巳绾尾碌弥酷醽硎撬钠蘼┭
,給猜著了,他卻不給枺溃礊閾屃似拮宓囊挛铩U媸窃獨鉂M滿的蠻不講理,
叫你拿他無奈。
翻到士師記、「那時洠в型酰魅巳我舛小!沟紫赂舻脦坠潱终f、「那
時洠в型酰魅巳我舛小!箰哿岬溃@樣眩还P,那時混亂的力量真是大極了
!
這個元氣滿滿的民族,到底所為何事呢?他們亡於巴比侖四十年,被擄釋放
回來,於廢墟上再建拢睢?茨模÷}殿又被建立起來了,當下以色列人年青的都
歡呼,年老的都哭號,因為年老的見過昔年被燬前的拢睢_@時有以闌人與摩押
人經過,取笑他們,以色列人答道、「你們曉得甚麼呢?你們於此,無權無分無
記念。」
這個民族是悲壯的,但也真叫人難受。愛玲看到傳道書,非常驚動,說是從
來厭世最徹底的文辭。她唸給我聽、「金練折斷,銀罐破裂,日色淡薄,磨坊的
聲音稀少,人畏高處,路上有驚慌。」又道、「太陽之下無新事。」以色列亡於
埃及四百年,又亡於巴比侖,最後被羅馬所滅,而傳道書則尚在這之前已深感人
世的飄忽無常,除了投向上帝歸宿,人再也洠в辛饬恕
以色列人的耶和華,原來只是個超自然力量的驚嚇,早先雅各曾與耶和華摔
角到天明,瘸了腿,這悲劇實非古希臘人與命唪Y爭可比,那命呤且阎模
那超自然力量的驚嚇則是不可知的。要比只有白蛇娘娘的鬥法海和尚倒還相近。
古印度人把那超自然力量的驚嚇稱為宇宙的大的愚蠢,但惟中國文明纔真有天人
清安。以色列人的偉大,是次於印度人,而亦幾乎要樱斑@無明與文明的問睿
。
摩西領以色列人出埃及,路上一眼照顧不到,婦人們已紛紛脫下簪珥鑄了金
牛犢,這是她們自己的,到底比耶和華親。士師記裡也寫著那時的人一面不得不
拜耶和華,一面卻家裡藏著偶像。其後列王紀裡的以色列人,仍是於背叛耶和華
處有其活潑新鮮。而他們給耶和華的枺鳎瑓s是每次鑄的金痔瘡,非常可笑。
但至約伯,以色列人到底對耶和華無條件降伏了。約伯是最後的抗爭者,傳
道書便是這抗爭失敗後的空虛。以色列人是尚在被羅馬所滅之前,已被這超自然
力量的驚嚇折斷了脊椎骨了。此後上帝變為慈愛,且纔有了天堂地獄,而人類的
社會遂亦整然了。耶穌是這新社會的紳士兼英雄。失敗後的空虛,便惟有敵人是
尚可懷念的,因其是惟一的存在,他們對耶和華,可比敗戰後的日本人感激麥克
阿瑟。但以色列人從此遂等於被消滅了。自約伯與耶穌以來,西洋就不再有樱
天人之際,而只有耶和華與撒旦之際了。
我枉為教會學校出身,還研究了考茨基的「基督教的起源」,都不及聽我老
婆說笑的實惠。但是以色列人與我何干,況又拢浭菚旧系氖拢乙幻媛犓
說的,一面卻只管鑑賞這說話的人,覺得跟前的愛玲真是「這般可喜娘罕曾見」
。而且愛玲是把舊約這樣的好書,亦看過了當即叫我拿回去,連檯子上亦不留放
,她就是這樣乾淨的一個人。我們也去走街。
因為愛玲不喜公園。小街裡一家作坊在機器鋸木,響聲非常大,尖銳得刺耳
,兩人立住看了一回。又走過幾間門面,另一木匠店裡卻是兩個木匠在拉鋸,也
在鋸板,一拉一送,門前日色悠悠,好像與鄰坊的機器鋸板各不相關,亦彼此無
害。我笑道、「這倒像士師記裡的各人任意而行,也拜上帝,也拜偶像。」愛玲
亦覺得滑稽好笑。
兩人邊走邊說話。愛玲道、「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裡是你走過的。
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著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
我聽了卻不答言。白蛇娘娘要報許仙的恩也報不盡,有一種難受,而我是男兒,
受紅粉佳人之恩,只是心思很靜,連不可以有悲喜。
我們走過木器店,就停步看舊式床櫃的雕刻,走過寺觀,就進去看神像。中
國民間的枺鳎S多我以為不值一顧的,如今得愛玲一指點,竟是好得了不得。
譬如伏魔大帝面前兩行文武站班,有一尊像門神的白面將軍,我不覺得有甚麼好
,愛玲一見卻詫異道、「怎麼可以是這樣?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戲!」又如旅
館的二樓樓梯口有個財神龕,即在愛玲住的房門口,愛玲說那財神雕塑得好,領
我看時,是小小一尊紅臉的神,卻那裡是神,而竟是個走碼頭、做南貨店經理或
輪船上做大班的寧波人,渾身酒色財氣的世俗,煞是熱絡。愛玲看枺鳎嬗腥
天開眼。
賈寶玉聽林黛玉說蘇州的土儀小玩意兒好,他就要叫人下次再去時撐一船來
,獃氣好笑。我亦高興得要陪愛玲看遍溫州的廟觀,不知她只是臨機妙悟,而我
總是著跡。又如我聽愛玲說舊式床櫃上的雕刻,竟有這樣好,我就想若有錢即把
它買下來,朝晚連睡覺喫飯時也敚г诿媲翱矗瑔枑哿釙r,愛玲卻一點亦不想要。
我們還看了一個和尚寺,我想佛像也許比道士廟裡的塑像在藝術上的地位更
尊,焉知愛玲倒不喜。那寺的側殿已經破敗,塑著十八羅漢,真是古印度與西洋
的混雜。那些羅漢,有的很諷刺,有的在冥想。數過去看到有一尊,面貌倒也不
怪,卻不知如何,那眉目神情竟像是要殺絕無明,也殺絕文明。愛玲看了,驚駭
得扯著我倒退,她道、「啊!怎麼這樣可怕,簡直是個超自然的力量!」那羅漢
像竟是非常高的藝術,但是不好。
有時秀美也一道,三人晚上走街,是時正值舊曆正月十五前後,店家門上插
香,愛玲走近去聞一聞,很開心,卻不為是焚的異香。她對於物只是清潔的喜悅
。
愛玲並不懷疑秀美與我,因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會有一種糊塗。惟一日
清晨在旅館裡,我倚在床上與愛玲說話很久,耄щ'腹痛,卻自忍著,及後秀美也
來了,我一見就同她訴說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單問痛得如
何,說等一回泡盃午時茶喫就會好的。愛玲當下很惆悵,分明秀美是我的親人。
我們三人在房裡,也是一坐大半天。我要秀美也說話來聽聽,問她被派到鄉
下指導養蠶,單身女子,是否也有男人看想過她。秀美因說、「一次到鄉下住在
一鄉紳家,那鄉紳年近五十,午飯喫過,請我到客堂間坐一回喫茶,說話之間,
那人坐又立起,停停又走走,像老鷹的旋記旋記,向著我要旋過來了,我見勢頭
不對,就逃脫身。」人生這樣火雜雜的現實,那情景宛如在眼面前,愛玲著實佩
服她講說得好。她講時臉都紅了,像個鄉下姑娘,完全是男女之間的緊張與驚異
。
愛玲儘管看秀美,嘆道、「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