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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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的龍就已到了村口,路邊田裡割過稻,正好盤龍,當下數聲悖懀屄暣笳
,兩條龍飛舞盤旋,各戲一顆珠,另外田裡也是兩條龍在盤。但還有兩條龍則一
直跟菩薩到祠堂裡。
龍之後來了幾面牌,一面牌、風眨觏槪粡埮啤⑽宸Y豐登,一面牌、國泰
民安,一面牌、狀元及第,再後面就是神轎。神轎本是四人抬的,一進村就換了
八人大轎,一派細細的音樂前導,經過我家門口大路上,村裡男女老小都出來焚
香拜接,祠堂裡正門大開,神轎將到時止了鼓樂,一齊放悖Q鑼,先由校尉鳴鞭
喝道,庭下連放頓地鐵炮,震得祠堂裡的屋瓦皆動,又鞭炮如雨,就在這樣驚心
動魄裡倒抬神轎進來,三出三進,纔奉安在大殿上,於是庭下盤旋起兩條龍,非
常激烈,一時舞罷,鑼悖阒埂9┳郎蠑'起全褚全羊,及諸家齋饌,建昌太公上
香獻爵,大家都拜,禮成。正對神座的戲台便開鑼,先唱做一齣八仙慶壽。
戲文時四親八眷都從遠村近保趕來,長輩及女眷是用轎子去接,家家都有幾
桌人客,單是戲台下見了鄰村相識的就都款留,家家戲文時都特為裹粽子,上三
界章家埠趕市備饌,客人都謙遜,主人都慷慨。堂前請酒飯點心,橋下祠堂裡已
戲文開頭場,一到大橋頭就聽得見鑼鼓聲,大路上人來人往,都是誰家的人客,
男人穿竹布長衫加玄色馬褂,瓜皮緞帽,上綴紅頂子。女人都戴包帽,身上穿的
,年青的多是竹布衫襪,亦有穿華絲葛,臉上臙脂花粉,年長的多是耍I衫黑裙
,包帽像兩片海棠葉子聯成,中間狹處齊額一勒,分向兩邊,鬆鬆的遮過耳朵,
到後面梳髻處把兩片葉尖結住,頂上的頭髮依然露出,依著年齡,包帽或是寶耍
緞子繡紅桃,或是玄色緞子繡海棠雙蝴蝶,或玄色緞子甚麼也不繡,但沿邊都綴
珍珠。腳下穿的,年青女子天足,緞鞋兩側繡的彩鳳雙飛,小孩也是新袍褲,穿
的老虎頭鞋,戴的耍勛油叨犆保斍熬Y長命富貴或金玉滿堂四個金字,亦有只
是一寸八分寬的一個帽圈,紅寮毨C,上綴一排金身小羅漢。
戲台在祠堂裡,祠堂內外敚M攤販,直敚У酱舐飞咸镫筮叄u的甘蔗荸薺橘
子金橘,薑漬糖,豆酥糖,麻酥糖,芝麻洋錢餅,還有熱氣蒸騰的是油條饅頭雲
吞辣醬油豆腐,及小孩吹得嘟嘟叫的泥蛙彩雞響鈴搖咕咚,一片沸沸揚揚。戲台
下站滿男看客,只見人頭攢動,推來推去像潮水,女眷們則坐在兩廂看樓上,眾
音嘈雜,人叢中覓人喚人,請人客去家裡喫點心。看樓上女客便不時有娘舅表兄
弟從台下買了甘蔗橘子送上來,她們臨闌檻坐著看戲,而台下的男人則也看戲,
也看她們。
戲文時真是一個大的風景,戲子在台上做,還要台下的觀眾也在戲中,使得
家家戶戶,連橋下流水,溪邊草木,皆有喜氣,歌舞昇平原來是雖在民國世界亦
照樣可以有。但如今都市裡上戲館看戲,則單是看,自己一點亦不參加,風景惟
是戲台上的,台下與外面的社會洠в酗L景。
卻說胡村戲文時是做的紹興大戲。偶或做徽班,即掉腔班,一句戲前台只唱
大半句,尾巴由後台眾口接唱。紹興戲像京戲,惟唱工不同。且京戲唱時配胡琴
,而紹興戲唱時則配樂以橫笛為主,胡琴亮烈,橫笛嘹亮,但橫笛多了個悠揚。
紹興戲的橫笛是元曲崑曲的流變,且更配以板胡而已。胡琴有三種,一即京戲裡
的,亦稱二胡,最剛,又一是配洞簫的,最柔,而板胡則近似二胡。京戲與紹興
戲的唱工與配樂的直諒,及生旦淨丑的明劃,取材自閭巷之事以至於天子之朝廷
及歷朝民間起兵,皆極其正大,可比詩經的大雅小雅,而此外如嵊縣小戲及河南
墜子山枺蠊牡葎t是國風,廣枺鼞蛞嘀荒苋∷哪弦簟5羟话嗟膩須v較奇,或
是古昔楊柳枝和歌的流變。
紹興戲開鑼敲過頭場二場,先以八仙慶壽,次則踢魁綽財神,然後照戲牌上
點的戲出演。中國的舞皆已化成戲,惟踢魁綽財神仍是舞,戴的假面。魁星不像
書生,卻是武相,右手執筆,左手執斗,筆點狀元,斗量天下文章,舞旋踢弄極
其有力,民間說文曲星武曲星,只是一個魁星。踢魁綽財神皆不唱,惟魁星把筆
睿諘r,一睿话翳岉懀釄鲇腥舜附庠钤∵B中三元!」魁
星的假面極猙獰,但與其說猙獰不如說崢嶸。財神則白面,細眼黑鬚,執笏而舞
,倒是非常文靜,白面象徵銀子,卻只覺是清冷冷的喜氣,財富可以這樣的文靜
有喜氣,這就真是盛世了。
【過年】
從我出生,胡村有己田塋田共二、三十畝的不過兩三家,尚有兩三家稱為殷
實的都是靠做點生意活動活動,總算梢田本錢接得著,年年梢得七、八畝田種,
加上己田五、六畝,一年的飯米歸得齊,外有茶山竹山養蠶來補湊,一家的壯丁
男婦都早起夜做,還僱長工看牛佬,又常請百作工匠來做生活,人來客去現成餚
饌搬得出,就見得是熱簦锰糜酗L光的人家了。此外多是耙山墾地不夠吃,靠挑
腳打短,去沿江客作割稻,到餘姚挑私瑏砑e米添衣。最是年關難過,五元十
元乃至四毫八毫都討債躲債,衣飾與祭器亦在當典裡不知洠Я硕嗌佟
雖然如此,漢唐以來盛時的禮樂,人世的慷慨繁華,民間亦還是奉行。每年
過年必趕市辦年貨,家家殺雞,有的還宰豬殺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
三送灶君菩薩上天,除夕在簷頭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薩,
又供養灶君菩薩從天上回任,舊的菩薩畫像送上天時焚化了,現在貼上新的,也
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邊兩行字、
天增歲月人增壽 春滿乾坤福滿門
祭畢分歲,全家團圓吃年夜飯,把鄰人也你拉我請。小孩袋裡都裝滿瓜子花生炒
豆蕃薯乾,還有壓歲錢。堂前高燒紅燭,掛起祖宗的畫像,陳列祭品,一家人守
歲。堂前及灶間及樓上樓下房間皆四門大開,燈燭點得明晃晃,床腳下及風車稻
桶裡都撒上一撮炒米花年糕絲蕃薯片,把鋤頭犁耙掃帚畚箕都平放休息,因為它
們這一年裡也都辛苦了。銅錢銀子的債是討到除夕亥時為止,但這一天便債主亦
要客客氣氣,因凡百要吉利,不可說不好的話。據我所知,胡村人常年亦洠в羞^
為債務打架,訴警察或吃官司,有抵押中保的大數並不多,其餘都不過是小數目
出入。我小時家裡,除夕就也有人手提燈粊硎諑び憘鯓訃乐匚译m不知,但
總是除夕,時辰一過,天大的困難也過去了。做人憂心悄悄,但是仍舊喜氣。
除夕守歲到子字初,送了舊歲,迎了新歲,纔關門熄燈燭,上樓就寢,關門
時放三響大爆竹。正月初一起來開門亦放三響,中國是雖鄉村裡,亦有如帝京裡
的爆竹散入千門萬戶,而如此繁華亦仍能是清冷冷的喜悅。
正月初一家家堂前掛的祖宗的畫像,爺爺都是耍录t櫻帽,胸前繡的白
鶴,娘娘都是鳳冠霞帔,紅袍寶帶迦梗怖C的白鶴,冠服亦不知是甚麼品級,
面貌亦少有個性,卻好比日本的人形是一切武士及美人的昇華為一。我家掛在堂
前的一軸,當中坐的爺爺,娘娘有元配及續弦兩位,皆去世時年青,坐在兩旁。
西洋彫刻或繪畫人像,總強眨砬椋┯《确鹣衲軠喨徊宦叮袊耖g的畫工
更有本領單是畫出天地人的人。我小時爬上椅子看八仙桌上的供品,聽母親說爺
爺娘娘要罵了,我就又爬下來。我常時把爺爺娘娘看得很久,心裡很喜愛,又見
我母親穿了新衣裳坐在堂前,也如同畫像,只覺得天下世界甚麼事情也洠в邪l生
。
我小時惦記著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來,天已大亮,新年新歲早已在樓下堂
前了。我來不及奔下樓梯,只見父親母親與哥哥們都在吃湯圓與年糕,我洗過臉
,開口先吃糖茶。正月初一惟早餐舉火,中飯夜飯皆吃隔年飯,餚饌亦都是除夕
已做好的。彷彿祭供之品,人亦成了仙佛。我向長輩拜了年,就在堂前玩,把壓
歲錢問母親換成大清錢,用紅頭繩編成一串,佩在腰間像一把劍,又圍攏來作寶
帶。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來押,小孩則在地上簸銅錢。橋下祠堂裡頂
熱簦В衅摺藦堎桌,不知那裡來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銀毫銅元,擲骰子押
牌九。我轉轉又轉到母親身邊,母親卻和小嬸嬸只在堂前清坐說話兒,每年正月
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樣纔好,只覺愛惜之不盡。而傍晚又家家例須早睡,因昨夜是
除夕守了歲之故。放了關門爆竹上床,我見瓦椽與窗隙還有亮光,心裡好不悵然
。這一天竟是洠в衅鹩櫟模^得草草,像宋人詞裡的「掛蹻楓前草草盃」。
桐陰委羽
生
桐陰委羽
李義山詩、「溪山十里桐陰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我愛它比西洋文學裡的
父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輿地志裏尚有委羽山,云是千年之前,鳳凰曾來
此出,棲於梧桐,飛鳴飲水,委羽而去。如今我來寫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樹
下拾翠羽。
我祖父去世,父親十八歲當家,家業當即因茶棧倒帳賠光,此後一直只靠春
夏收購山頭茶葉,轉賣與他家茶棧,得益可得二百銀圓,來維持一家。但他不像
是個生意人。有時他還愛到地裏去種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務農人。他筆
下著實文理清順,但他從洠в邢氲阶约夯蚴亲x書人。他亦為人管事講事,而不像
個鄉紳,他擊鼓領袖眾樂,彈三絃吹橫笛裂足開胸,但與大戶人家敗落子弟的品
絲弄竹完全兩派。廣西民歌、
讀書不像讀書人 好撸Р幌窈眠'人
衫袖恁長褲腳短 你有那條高過人
若有傾心的女子,亦要這樣笑他,笑他只是個至心在禮的人。而民歌裏那男的答
唱倒也極有聲色,我今只記得兩句、「不是毒蛇不攔路,不是浪子不交娘。」像
舊小說裏的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與蕩子。我父親
與民國世界即是這樣的相悅。
辛亥光復,宣統退位,出來臨時大總統孫文,浙江亦巡撫與將軍洠в辛耍
瑞張載陽他們成立軍政府,戲文裏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別有富
貴榮華照眼新。我家即有個親戚俞煒,他種地抬轎出生,出去投軍,於光復杭州
及南京的戰役,陞到旅長,後來轉為省議員及杭州電燈公司總辦。若把富貴比好
花,則他們的是樵夫柴擔上的,還比開在上苑裏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村
人在杭州上海當當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學堂生,他們亦皆眼界開闊,身上出落得
與眾不同。小時候我跟父親到杭州,民國初年杭州的新式陸軍兵營,共舞台女子
演的髦兒戲,以及街上穿旗袍鑲水鑽的婦女,著實刺激,我父親卻能與之清真無
嫌猜。彼時作興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衛生大衣,還有衛生衫,他亦看了都是好
的。他買了兩件衛生衫,一件給母親,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蹋N絲,給母親的
是一件老羊皮遥挥X果然暖和,總總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國世界千般風光
,我父親是像顏回的不摺救藚s又一簞食、一瓢飲,這樣的儉約。
我父親好客,對人自然生起親熱,但皆止於敬,怎樣久亦不能熟習。市井男
女,鄉紳與生意人,連愛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說話多有眨优c板眼,婦人更會哭
罵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親出語生澀,好像還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蹌人家,中國
民間是人家亦成風景,但他洠в腥哒劵蚯逭劦氖群茫x褻的話更不出口。
鄭家美稱叔與我父親最相好,兩人是全始全終之交。我父親出門,家裏洠в
飯米,去和他說,總挑得穀子來,人家說有借有還,我們那時卻總還不起,可是
借了又借,後來等我做官纔一筆還清。美稱叔家裡有己田四十畝,外加塋田輪值
,父子三人耕作,只僱一名看牛老,鄰近要算他家最殷實,他亦不放債取利,亦
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來使用的銀圓多是藏久了生有烏花。他就是
做人看得開,他的慷慨且是乾淨得連撸b氣亦不沾帶。他亦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
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已潱
赤腳戴笠,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