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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枺骺梢孕缾偂N疫與他們一道到樓上也去看了,樓板上空落落,只見堆著許多
紅漆的桶與盆盤,好像是嫁女用的,可是這家裡既不見女兒,也不見媳婦。我本
來歡喜這種舊時款式的枺鳎茄矍暗倪@些成了無主,我連不忍多看。莊子說
、「仁義者,先王之蓬彛б病!顾苑Q道仁義,不如稱道先王,而車服器皿的美
好,亦是要有人。
回來時在阡陌上走,斜陽西下,餘暉照衣裳,小娘娘的臉有一瞬間非常俊麗
,令人想起世事如夢,如殘照裡的風景。一樣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就巍峨如
山河。可是如今這一代,有許多像小娘娘那樣的人,像員外那樣的人,乃至許多
年青活潑,如火如荼的革命者,都要隨水成塵。但是我並不因此就生起人世無常
之感。
小娘娘我看她不大會得料理家務,也不大會得招呼客人,倒是范先生處處照
顧我,而我亦變得不能有一刻不見她。我也算得經過世面,而仍像初出茅彛В
著男女之界,連不好意思應酬,單是幼小而聽話,這就只有對范先生。她帶我到
村端去看牛車壓瀝甘蔗,大灶猛火煎煉紅糖。她又田畋裡也陪我去走走,直到村
子對面的山腳下,只見連疇接壤都是種的白皮甘蔗,她道、「金華倒是好出息,
畋裡甘蔗,村裡炊煙人家。」路邊一塊地種的蹋N,她也立住看了一回,說道、
「下次問這裡要些蹋N種籽去,明年做七月半免得到街上去買。」她凡看一樣枺
西,起一個想頭,都有人世的安穩,所以我總覺得她比我大,心裡當她是姊姊。
有著一個親人,而且是姊姊,便憂患之事,也她會用心思,我自己反可以無思無
懀АN疫B替換衣衫也是她說好換下來洗了,我就換下來給她,她去池邊洗衣,我
也像小孩的跟了去。
後來小娘娘到金華城裡,我們也同去。她在城裡的一宅洋房戰時被日軍佔用
,現在收回來,旁邊倒多了一幢日本式樓房,亦歸於她。洋房樓上可是有耍律
的金華站主任住著,我聽了一驚,提心吊膽住在樓下的房間三日,與斯君有話商
量,亦只可到外面散步時說。
金華城外有大橋,我與斯君散步去過。這裡使我想起桂林城外的江橋,但是
桂林的太像風景,不及這裡的天然。聽人說對岸山邊炊煙村落有個清照閣,宋朝
李易安避金兵之亂,到此居住過,但是我不想去看。詞客怕登高望遠,對景難排
,我倒不是為憂愁。我每到江山勝極處,反為感慨都無,寧是看見了我目己,照
影驚心,只覺不可以褻瀆。李清照當年,即我今天,人如蓮花,不可以近玩。
斯君想起要我去溫州。他與范先生商量,溫州有斯君的岳家,而且有范先生
的娘家,外婆還在世,母女已二十餘年不見了,問她可不可以送我去,一面亦等
於勝利後回娘家見見外婆。他們商量時我在一旁不說話,心裡想,范先生也許要
男女避嫌,卻喜得范先生當即答應了。她就是這樣的大方,卻本色到使人不覺其
是慨然。
二
十二月六日,一清早出發,是雇兩部黃包車,此去麗水要走三天,這樣的長
途黃包車我亦是第一次坐。我們過了金華城外大橋,天纔發白,濃霜被野,風吹
來砭人肌骨。我的車子在前,范先生的車子在後,我用毯子從膝上蓋到腳面,范
先生則踏著腳爐,我時時回頭問她可冷。我想起小時在胡村,胡村人家的新婦冬
天一清早就起來,呵手試曉粧,水粉揚得像霜一樣白,紅棉彝饷胬M一塊青布圍
襴,即下樓去開門掃地燒早飯。現在范先生是出門在路上,身穿一件銀紫色綢旗
袍,雖然別無打扮,卻亦有像是新婦的感覺。民歌裡的好男好女,真是要修煉千
年纔成得女身。
纔走得七八里,車夫歇下來換草鞋。我下車走到范先生跟前,見她的旗袍給
手爐燒焦了指頭大的一塊,變成金黃色,我怕她要難受,她卻並不怎麼樣。她當
然也可惜,惟因心思貞靜,就對於得失成毀亦不浪漫。這都是為了我,但我不說
抱歉的話,單是心裡知恩。她像漢朝樂府裡的、「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埽!
非必戀愛了纔如此,卻是女子的一生每有的潑辣與明斷,這又叫人敬重,所以在
范先生面前,我亦變得了洠в懈∞o。
我們上車又行了一段路,太陽纔出來。霜天烏(木+臼),有日月相隨,紅袖
護持,這話有點英雄氣派,其實我不過是個蕩子,偏與道旁村落人家心裡相宜。
隨即到一小鎮,車夫去喫早飯,我與范先生是在小娘娘家裡動身時喫了來,現在
只找個茶肆歇下。我拿長凳放到對面當街店門口,曬得著太陽的地方,請范先生
坐了,從茶肆接過一燜碗熱茶,端去與范先生,真的是敬姊姊,而她亦端然受我
服侍,心裡想著我是讀書君子。
自此長亭短亭,曉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縉雲。李清照當年在金
華住下,後來又避到溫州,亦是走的這條路。范先生說起戰時誾誾正十七八歲,
去碧梧讀書,浙江大學遷到碧梧,在麗水過去,她與幾個男女同學,肩背雨傘包
裹,也是從這裡渡溪過嶺的長走。現在勝利了,永康與縉雲縣城裡,尚有抗戰時
的商販景氣及軍隊部署的遺跡如新。而這一切,皆成了我與范先生今天的好。
從縉雲到處州這一段,田畋就仄,一邊是山、一邊是溪,人家都在溪對岸。
這條溪即是麗水上游,通到處州,所以處州又叫麗水。沿溪半山腰迤邐一條嶺,
總有百餘里,如今正在鑿開汽車路,有幾處我們要走下黃包車步行,且是鬆動筋
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覺,現在他不在一起,我纔如夢初覺,心裡有一種
浮病N遗c范先生兩人同行同止,這裡是溪山與行路之人皆對我們無嫌猜。況又
是長晴天氣,江南初冬似晚秋紅紫,只聽得溪水聲喧,日色風影皆是言語,我亦
不禁想要說話起來了。
兩人每下車走一段路時,我就把我小時的事,及大起來走四方,與玉鳳愛玲
小周的事,一樁一樁說與范先生聽,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長亭
短亭無際極。
我連把在廣西一中時對李文源的事亦告訴了范先生,這豈是相宜的,而她聽
了倒也不覺得有甚麼惡劣。原來看人論世是各有胸襟,曹操與劉備煮酒論當世英
雄是書上的事,不如我今與范先生可以這樣的洠в薪伞
惟有說起頌德,她很不以頌德的革命苦行為然。而革命者是許多往往因為一
種超越精神,其實對於人世欠尊重。她對頌德只是嗟惜,說頌德的想頭是獃的。
我聽了果然覺得頌德的剔透伶俐與正直認真,原來並不曉得格物致知。范先生說
他不聰明,竟好像是愛玲的批評。因我提起從前,范先生遂亦說說昔年住家杭州
,四姑爺來了,斯伯母如何取笑他,四姑爺即是陳則民,後來維新政府及南京政
府初期的江蘇省主席,與我也要算得是同僚,我卻不把這般人放在眼裡,可是聽
范先生說的當時情景,竟像漢鍾離與李鐵拐亦都可以列為八仙。
也只有我,南京政府倒下來,逃命都來不及,一路上卻還有閑情講說這些。
范先生告訴我,去年正月裡斯君連賭幾個通宵,輸了幾石穀子的錢,變的歇手不
得,到底斯伯母發話了,她道、「你是輸了錢,不曾輸了人,歇了也罷。」真是
一言開脫,而我現在,亦不過是輸了政治罷了。當年觀世音菩薩說與孫悟空、「
你到了十分窮極的去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臁!刮医衽c范先生同行,時或
停步看一看嶺路左側直下的溪流,亦叫一聲山鳴谷應。
而且我也壞,引誘范先生也說她的事給我聽,因為我想要斷定眼前景物與她
這個人都是真的。我這對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洠в薪桑u能相親。男女之
際,神祕無窮,皆只是自憐自驚,其實不曾看見對方本人,而神祕亦到底不能無
窮,因為幻惑必終於幻滅,我對范先生卻洠в羞@種驚嚇,竟是甚麼都不管,好比
可以親手撫她的眉毛,撫她的眼睛,乃真有親愛之不盡。而范先生亦說話洠в须'
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裡。
我聽她說她在斯家及在蠶種場的事,她的少年事與現在事,只覺她的言語即
是國色天香。她的人蘊藉,是明亮無虧蝕,卻自然有光陰徘徊。她的含蓄,寧是
一種無保留的恣意,卻自然不竭不盡,她的身世呵,一似那開不盡春花春柳媚前
川,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湲,歷不盡人語鞦韆深深院,呀,望不盡的門外天涯道
路,倚不盡的樓前十二闌干。
她說起戰時斯家搬回鄉下,頭三年裡家景好不為難,過去得過斯家好處的親
友,有幾家很好過日子,斯君曾去開過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里路往返,
錢只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卻無一語怨懟。現在勝利了,斯家諸郎即將隨國民政府
歸來,這班親友鄰舍又上斯家來湊熱簦В共敢嗾张f待他們好。花落花開,歲
序不言,人世裡有多少興廢滄桑,炎涼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
然,風日無猜。
范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錢,他都買貨回來,到家一面解
行裝,一面講胡先生。老五要把這批貨叩街貞c,更可以賺得三倍五倍的錢,後
來他就留在重慶開了個農場。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賣了救急,是敚г诩议T口,
四鄰都來看,小件頭頃刻間爭買而盡,如布疋等亦只三天都賣盡。卻說那天日頭
尚未落山,賣得的錢,當時就糴米燒夜飯,炊煙簦а笱蟆N也活檨碣I枺鞯哪前
街坊上人聽了會介意,出言道,過去待人是白待,今後卻要看看過人了。胡先生
的恩,將來別人不還,我也要還的!」
范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當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驚,竟離開本睿
是心裡越發敬重起她的人來,她的好處,我每次都好像是初發見,所以她的人於
我常是新的。我見她這樣理直氣壯,便人世恩怨皆成為好。西洋人的主僕之恩,
仇敵之怨,惟使感情卑屈污濁,總不得這樣慷慨響亮。中國的是平人的直諒。福
娥冤六月雪,是匹夫匹婦亦不可欺,欺即天地都要發生變異。而報恩則如韓信千
金投淮水,當年漂母意,亦如漢王對他的知遇,有一代江山。
而且我心裡浮兴玻欠断壬盐耶斪饔H人,世上惟中國文明,恩是知己
怨是親。小弁之怨,親親也,而男女之際稱冤家,其實是心裡親得無比,所以漢
民族出來得昭君怨,及王昌齡的西宮怨,李白的玉階怨,皆為西洋文學自希臘以
來所無。而恩是知己,更因親纔有。那漂母,不過是請韓信喫了飯,並非救了他
的性命,脫了他的大難,但漂母待他的這分意思,無須熱情誇張,亦已使韓信感
激,至於男女之際,中國人不說是肉體關係,或接樱}體,或生命的大飛躍的狂
喜,而說是肌膚之親,親所以生感激,「一夜夫妻百世恩」,這句常言西洋人聽
了是簡直不能想像。西洋人感謝上帝,而無人世之親,故有復仇而無報恩,無白
蛇傳那樣偉大的報恩故事,且連怨亦是親,更惟中國人纔有。而我現在亡命,即
不靠的同志救護,亦非如佛經裡說的「依於善人」,而是依於親人。我亦不是靠
生平的政治事跡,或一種革命的信念,使自己的志氣不墜,而是靠的人世之親,
纔不落於無常之感。
三
從來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眼前有了范先生這個人,即是有了江山。枺
南地,昔人有王謝風流,我都不在意,我歡喜的是吳越王錢繆,他挑錾恚
到了「義士還家盡逡隆梗咐暇塾^,只覺得他是自己人,他的妃子去娘家歸來
,亦陌上花開,與畋婦村女是平輩人。無產階級革命其實孤寒,便英雄美人亦不
可另有他的境界,卻是眾人皆可為堯舜。如今范先生即有這樣的人間風光,她與
道旁人家,道上行人,皆好像是相識,她的人照山照水,是這樣的現世的身體。
這就是修身。佛經裡說、「人身難得,大法難聞。」卻不知身即是法。我今即眼
裡心裡都是她這人,連她身上的衣裳給我的感覺亦皆是她的人。我這些年來在外
頭,可比打擂台,也會會過天下的英雄好漢,都不如眼前的她有人世的風光無際
。
其實,范先生在斯家的地位也非容易,前次在楓樹頭,我聽奶媽閑話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