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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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了,那翻譯卻又轉身來問她要了去,肥皂值得幾何,而況兩國正在交兵,可
是日本人只要有一分禮,中國民間亦還是心領的。
還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經開走了,夜裡又回來,因有一個日本兵在半途掉隊
,被中國撸絷牬蛩懒耍麄儊韺と耍褩鳂漕^包圍搜索。村人見來勢不對,一
齊都逃,好在是夜裡,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來不及的去躲在麥田裡。奶
媽纔逃到麥田裡,已被對面一個日本兵攔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後隔得幾
條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聲音與手電筒,說時遲那時快,那個日本兵已擎
著槍刺向她直衝過來,相去不過一丈,她一驚,卻正色道、「你這是在幹甚麼呀
?」竟像是大人叱責小孩,而亦居然給她逃脫了,現在奶媽講到這裡,仍是那種
驚惶的帶叱責的笑。這樣的驚險關頭,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對人,不是神
面對著魔,或魔面對了神。她那笑是人的發揚極致,是真風流。
楓樹頭要自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個婦人被日本兵捕獲,赤體反綁在路邊樹
上。又有個出嫁的女兒回娘家來看護父親的病,不能丟父親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
逃脫,被幾個日本兵衝上樓來,當著他父親把那女兒來非禮。後來婿家倒亦洠в
異言,這可真是心思乾淨。如今日本已敗,奶媽說起這些事,竟是不雜感情。人
世原來是非分明,但亦惟如天道福善禍淫就好,若必不勝其恨惡,那是自己已被
敵人之業所纏住,不得個豁達了。
有時我不與她攀談,奶媽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眨鞘悄昵嗯畟蚺c車夫
門房背了老爺太太,在前庭後院鬥趣爭勝,打情罵俏的氣概,奶媽年青時在杭州
斯家,本來也是個不讓人的,但是不合她現在這種年齡,況且是在鄉下自己家裡
。而我卻喜歡她的這種不眨停窆芙L樂裡夾進骸觥A炎汩_胸,蕩人心魂。
惟有奶媽每到畋上去,從雞簧戏鲆欢哑菩觼頁Q,我看著心裡好不難受
。我是為愛玲,總想新時代也要是繁華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趕市的務農人經過,
肩擔朵拄,邊走邊說話,其中一個大約二十幾歲,在告訴他的同伴,昨天鎮上做
戲,他在親戚家過夜,丈母娘抓了一把乾荔枝給他當半夜點心、「真真好味道!
臨睡前我丟一顆到嘴裡,又丟一顆到嘴裡,喫得喀啦啦響!」我聽只覺得慘,那
樣的貧窮,做人真是虛度年華。後撸р盅e唱十八隻抽屜、
第一隻抽屜抽一抽,瓜子花生洠ПP頭,
第二隻抽屜抽一抽,雲片核桃芝麻球,
第三隻抽屜抽一抽,桂圓荔枝圓丟丟,
第四隻抽屜好講究,連環糕上印福壽。。。。。。
民國初年耕夫村女還有這樣的逍睦C口,現在的破落實在可驚。但我堅信可有新
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這班耕夫村女與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來開創天下。
人家說楓樹頭風氣不好。奶媽鄰家有個少婦,白晝在稻田裡,與男人眨┧
交都來,有時夜飯後走過來奶媽家裡,與村中男人喫茶聊天,也口不擇言,說說
話話又動手動腳起來。這亦有一種健康,像撸煽叩那厕o設句,但總不免鄙俗。
我睡的堂前間,是奶媽與她家兩家共用,籮斗也放在壁角,她的梳粧台也放在我
床前窗口。早晨那少婦進來梳粧,有時我尚未起身,好得放下帳子,見她倒是安
詳,只掠掠頭髮就掩了鏡子,又翩然逕去,此時最有一種美,而且清明。
范先生來看過我一次,在人前稱姐弟,雖不過是表面,我亦心裡歡喜。此外
是斯君來去縣城,每次都彎到奶媽家裡看看我。我出路費請他到漢口去向郭懺設
法,營救訓德,就帶她來此,後來到底洠в腥サ贸伞S柕卤徊叮沂窃趫笊峡匆
,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這樣浪漫,而且她總不久就可獲釋的
。我常到澗水邊,在新溼的沙灘上用竹枝寫兩個人的名字,惟風日及澗水知道,
亦惟與風日及澗水可以無嫌猜。又在山側路亭的架梁上用鋼筆亦寫著有,連我自
己三個名字,還記著年月,小心不致被行人發見。
奶媽的女兒,小時隨母在杭州斯家,與雅珊小姐姊妹相呼,所以說起我,她
亦是曉得的。這次是她夫家的村子裡有戲,來接我去散散心,她帶領我走出塍路
,轉山過橋,她的人也像山邊的映山紅花,不過五里地,就望見那村子了。到家
她搬出盤頭瓜子花生,在人前叫我張先生,待我就像娘家人,喫過點心陪我到戲
文台下。
台上正演一個官人出亡,在改扮衣帽,我看了不禁心裡一酸。下去是盤夫,
那官人被嚴嵩相府招親,新婚數日,娘子問他為何不樂,唱、
旦、莫不是,為妻容貌醜,相公心中不意如?
生、夫妻豈在容貌論,你的容貌比西施。
旦、莫不是,家僮丫鬟無禮敬,相公跟前應聲遲?
生、讀書之人有大志,我豈為此掛心思。
底下娘子的唱詞,即昔年玉鳳聽見過的,使人想起枺鼌菍O夫人待丈夫劉備,而因
是耕夫村女所撰,更有一種謙卑。官人見她意眨焐屑ぃ
生、我道奸相生奸女,不知是,荊棘叢中茁蘭蓀,蘭珍待我是真心,
上前執手叫一聲、(白)、娘子、
旦、官人、
生唱、你道小生是何人?
旦白、杭州張榮,
生白、非也,(白),不住杭州住南京,不姓張來本姓啊曾。
看到這裡,我眼淚要流下來,不為憂患悲苦,而是為見了親人。
我在奶媽家住了兩個月。時令已入初冬,外面天下世界依然一派兵氣,國民
黨與共產黨在爭搶接收枺保虾笊线B日登載吳太太佘愛珍與李士群太太葉吉
卿像蘇三起解,南京是周佛海在囚車中熱淚滿面。可是此地惟見木落山空,路邊
(木+臼)子如雪,我如賈島詩、「獨行澗底影,數息樹邊身。」憂患之中,彌於身
親。
..
【十八相送】
大_
【十八相送】
一
十二月一日,我離開楓樹頭,轉往金華,這次是除了斯君,還有范先生也同
行。金華城外有傅家,傅太太斯君他們叫她小娘娘,把我送到她那裡,或者想得
出辦法。
傅家老爺民國初年在杭州當旅長,與斯家老爺先後腳去世。傅太太娘家是諸
暨,從小會畫眉毛,十六為舟人婦,卻逃出到了杭州。彼時斯家老太太尚在,見
她嬌縱可憐,收為義女,她就趕著斯老爺斯太太叫哥哥嫂嫂,好不親熱,一次嫂
嫂不悅,哥哥纔把她嫁給傅老爺做填房。她在鄉下是童養媳,出身微賤,如今當
了旅長夫人,就一直把斯家當作娘家來走動。她原生得標緻,有鄉下人的素直,
而且帶點蠻來,加上杭州的繁華與官太太的地位,在她都成了是一種灑脫。她的
男人歡喜她,當她是性命。男人死時她還只二十一歲,搬回金華,一年裡仍幾次
出去到杭州上海撸妫幻庥行╋L流之事。十八年前我在杭州斯家見過她,帶了
一個小女孩,斯家的女客惟她不避人,在堂前與我招呼說話,那時她夫喪未滿,
只穿一件淡耍癫计炫郏献幽槪蹫踔楹谌琰c漆。現在見面,她當然不會記得
我了。
這位小娘娘在鄉下開有酒坊,去年添設醬園,曾要斯君去幫她管理,斯君不
曾去得,現在想起推耍胰ギ攷し浚从盟共钢c商量,她見是嫂嫂所託,
總也上心。而范先生自願同去,因想女人與女人說話,可以更方便。
到金華去,原可以從諸暨縣城搭公共汽車,但恐站頭或要檢查,我們寧可走
長路去。那日從楓樹頭出發。雇人挑了行李,斯君騎腳踏車,我與范先生步行,
走古來一條大路,越畋度嶺,過溪過村。一到義烏枺柕亟纾灰娔昵鄫D女皆著
青布長裙在田地裡種作,謝臁詩裡的枺柵樱c蘇賦詩裡的於潛女子,皆好
像是今天的她們。
義烏枺柍霭赜团c蔗糖,路亭裡販客相語,及路上行人問答,皆是說的這兩
樣枺鞯膬r錢。是時勝利了纔三個月,已又鈔票大跌,販客往往為比評價錢耽铡
了一日半日,即又行情不同。外面天下世界已又再亂起,且影響到了此地的溪山
風日,可是看看那村中人家,村前大路,與行人耕人,撸ё又娜杂X得有一種可
靠。
與范先生,我不知如何,總像有著男女之界。惟有時斯君騎著腳踏車一直上
前去了,我與她落在後頭,兩人走了一回,亦稍事問答。我問她這條路從前可曾
走過?她答走過,是到蘇溪買枺鳌1藭r諸暨縣城裡都是日本兵,義烏城裡也到
過日本兵,但蘇溪仍歸大後方。她還去過蘭溪,蘭溪是龍鳳鎖裡金鳳姑娘開豆腐
店的地方,而范先生是走單幫,亦一般為生計。嵊縣戲梁山伯與祝英台、
過了一山又一山 只見樵夫把柴擔
他為何人把柴擔 你為那個送下山
這擔柴,開豆腐店,走單幫生意,正有著人世的現實與深穩,風光欲流。而那答
詞、
他為妻子把柴擔 我為賢弟送下山
又只是個端正。現在范先生送我,便亦像這樣的思無邪。
第一天我們走了六十里,到義烏地界,已日啣西山,就在白楓嶺下村人家借
宿。第二天走了七十里,天尚未大亮即動身,十五里到蘇溪街上,喫了早飯。午
飯是在枺枺∧旱浇鹑A城裡過宿。凡到飯店裡喫飯,及在何處借宿,三人站在
路端商量,范先生惟俯首無言,都聽斯君與我主張,她是女心婉約,但又眉宇間
有著英氣,我看斯君亦非常敬重她。
第三天從金華縣城出發,此去傅村只有五十里路了。路上我問起這位小娘娘
的為人,范先生倒也爽蕩無禁忌的答話,她的話卻又自然簡明。那小娘娘原是風
流,但比起西洋貴婦的浪漫,似女巫的強烈,而其實荒淫無氣力,則小娘娘的到
底有中國民間的現實,她不過是偷葷,有得喫就喫。而人是各人自己做的,且人
世自有禮敬,斯家人與她即只是個彼此敬重。現在范先生說起她,便有這種豁達
,與她不過是不同眨瑓s亦不掩其美,亦不存嚮往之心,亦不落衛道君子的恨惡
,倒是說說她,又無可奈何的笑起來,這笑裡就有著人世的風光無際。往常讀莊
子、「與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惡惡,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從思想去研究,都
不及現在親眼所見。
我們半下晝到小娘娘家裡。范先生與小娘娘女人相見,當下有一番熱簦АN
留看那小娘娘,她今年五十歲,也還不算衰老,可是她身上年青時的風頭一過,
便成了一無所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即是她這樣的人。人生是不可以有業,
但不可以無內容。不可有業,是負著多大的重任,經歷了多大的悲歡離合,仍要
像身上洠в泄适隆2豢蔁o內容,是要有功德,做人一世是修行一世,而許多像小
娘娘那樣的人是從來亦不曾修行。
她仍行動敏捷,這敏捷在她年青時是走過畫堂前像一陣風,但現在看來變得
有點亂、有點莽、愚而自信、又無定見。小娘娘與她亦已十年不見,對我說小娘
娘真的老了,還不及斯伯母,斯伯母比她更大十歲,至今依然有女性的華麗與亮
烈。小娘娘是她年青時的灑脫,老來也變成了硬性的,既不是男,又不是女。菩
薩似男似女,但不男不女則很不好。我倒不是討厭她,惟想要找出她有那一點可
以佩服,卻竟也不能。
小娘娘原住在金華城裡,現在日本兵退了,她就要搬回去,所以鄉下家裡這
幾天亂紛紛,傢具一部分已搬了過去,還有的也要搬,客堂間與房裡都變得洠в
內容,像她的人。我們就在她家裡住了五天。她開的醬園酒坊也去看了,但因帳
房已請定了人,我想得一枝之棲,又所植怀伞
小娘娘還帶領我們去鄰村玩玩,到一財主家飲茶稍坐。那財主,本地人都稱
他為員外,如今年邁半百有餘,家無多人,卻廣有田地,且會做中醫,一半施
贈藥性伲菜闶莻本分之人。但他經常受人欺侮,往年日本兵路過,地痞敲他
竹槓,共產黨的三五支隊經過,又被敲竹槓,現在國民政府回來了,又課他被敲
竹槓之罪,如今正在打官司。我聽了覺得悶氣,但是也不同情他。
我坐在客堂上,聽小娘娘與那員外說話,我只撸靠纯催@大宅大院,卻洠в
枺骺梢孕缾偂N疫與他們一道到樓上也去看了,樓板上空落落,只見堆著許多
紅漆的桶與盆盤,好像是嫁女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