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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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何殊平生。」池田拿去翻譯了寄到枺敃r他們不敢登載,及後我再到
日本,日本人尚多有保存。
九月二十邊,我住的這家日本人家的主婦引我上三樓,移開衣櫃,有壁穴可
通頂閣,我不懂她說的日本話,只知是國民政府的人近要來眨槿毡揪恿裘瘢
教我屆時到頂閣躲藏。我謝謝她,當時心裡很難受。我若被捕,寧可像晁錯的衣
冠斬於市曹,亦不願被從床底下,或置物間拖出來。又翌日,我遂出走了。
我離開虹口,是青芸來接,至愛玲處一宿,洠в薪袃号畞硪姟R钊占崔D杭州
,渡過錢塘江,不再回頭。我只帶一兩金子,一隻包袱,裡邊換洗的衣裳,青芸
為我趕織了一件毛線衫,路上好穿。訓德的一張照片亦交給青芸收好,隨身不帶
。出亡真是大事,我連洠в猩觞N話要囑咐青芸,青芸最知我心,她亦不愁不懼不
悽涼。惟對愛玲我稍覺不安,幾乎要慚愧,她是平時亦使我驚。洛神賦裡有翩若
驚鴻,西廂記裡有驚艷,紅樓夢裡林黛初見賈寶玉喫了一大驚,及史記裡韓信拜
將,一軍皆驚,還有天際烏雲帖裡的耄铣部諝q月驚,我從愛玲纔曉得人世真是
這樣的令人驚。但我當然是個蠻橫無理的人,愈是對愛玲如此。
渡過錢塘江,在西興公路坐紹蕭公共汽車,與小販工匠村人村婦坐一起,看
他們這樣的活潑新鮮,人世一切都真實,我不覺坐得更端正起來。是因為敬。是
因為我有憂患。赤壁賦裡「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愀然亦感情不蕩
逸,卻容態更加端正起來,我小時只知順口讀過,現在纔曉得他的好。
我走後不過十天,京滬各地即開始逮捕審判漢奸。淪陷期間上海有隻流行歌
,聽了要失笑,開頭的兩句是、
花兒你為甚麼開,鳥兒你為甚麼唱。
但也不過是這樣問問,並不一定要答案,這問的人可真有春天的爛漫。現在抗戰
勝利,上海人一團高興,重慶回來的卻說你們洠в泄冢瑸樯觞N開?為甚麼唱?
你們還有罪呢!本來可以是隻歌的,也變了是法庭的問話。本來人事亦有必定要
問明究竟,褒貶落實的,像孔子作春秋,可是他們的亦非春秋大義,而是來了神
道對世人的審判,行使起原子炸彈那樣的,舊約裡耶和華那樣的超自然的大威力
,要有生之倫都驚嚇,地面裂開,南京政府的人都生身陷入地獄,不但偽官,還
有偽民,一網達三萬數千人。陳公博林柏生等被從日本解回,雨花台先是葉蓬丁
默村被槍斃,周佛海亦入獄,惟他熱淚滿面。在南京,是汪先生被掘墓毀屍,汪
先生的女兒在家裡供祀遺像亦被憲兵干涉。在上海杭州乃至紹興這樣縣城裡,連
偽商會的小職員也奔逃無路,為要振頓民族紀綱,險不山河土地亦成了偽的。惟
有工人強硬,纔洠в斜粚徟性谌毡拒妬最I時期開電車火車,咿D工廠機器,資敵
的罪名。
漢奸原亦應當辦。但是有人可以如中華民國自身,經過淪陷與收復,其實並
不失節。即使自己亦以為失了節的人,只要不做過分之事,也該分別輕重,因為
法律的輕重分寸可以是人世的理致,好像詩律的細。而且是非一朝事,當時汪夫
人在法庭上慷慨答辯,旁聽的人就都鼓掌,上海人還拿周佛海的案子打賭,猜他
會不會被判罪,當著這等鼓掌與靜聽的人面前,法官已幾次下不得台。
淪陷區民間亦說汪政府是偽政府,汪政府得勢時叫人參加,多有遭了拒絕的
,但因來勸說的人是親友,拒絕也有個委婉,又或是不相干的人,那亦不要激他
發怒。及汪政府傾覆,對親友落難了還是護惜,或見鄰里人家有容匿逃犯的,無
怨無仇,亦就不說閑言。做人應當如此。不然的話,你雖有正義,但你以正義來
傲慢無禮,你就先已不好了。而被判漢奸罪人的家屬,則探監送飯,事已如此,
亦只有安慰,洠в胸焸洹L幜怂佬痰念I屍收葬,墓前祭祀仍是親人。這份情,這
份禮,不因亡者生前為人如何而有增損,所以雖有壞人,亦人世終不劫毀。而彼
時那班法官,則如今又何在呢?
如今國民政府逃到台灣,大陸又是另一夥神道,但他們也要金漆剝落的,徒
然造成白骨如雪。桃花扇裡的高僧,當明朝亡時大清兵來了遍地,他在佛寺做法
事追耍В瑸樯咂碛老⒌侗瑸樗勒呓庠忪鍤猓粫r忠臣義士奸惡小人的亡魂
皆來佛前得了超度,我想日後能回大陸,也要在杭州昭慶寺做這樣一個水陸道場
。
..
【親人之淚】
【親人之淚】
親人之淚滴在亡者臉上,到來生都還要有記,這親即是人世的大信。不但五
倫九族,便與萬民亦「在親民」,與萬物,亦江山歲月親,此即是我與人世皆在
著那裡了。這親不可以是貪嗔愛痴,卻自然清肅,只可以生出敬。而敬亦惟從親
纔能有,是我與人世的各正性命,相好莊嚴。敬分尊卑,於卑亦有敬,君子迅雷
疾風必變,敬且及於狂愚,「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則吉」,敬且及於不識者
,故又敬能持劫。惟親與敬,纔是格物。
西洋洠в羞@樣的親字敬字,他們的本體論認識論實邸摰降鬃韪簦┠苡猩
會構造,而無人世,故劫毀相尋。惟日本遠比印度更像中國,但日本人的親是感
情,故戰後會變成母愛,母愛不過是牴犢情深罷了。與日本人交朋友,可以義重
如山,但是終難相親,他們夫婦之間亦義而未仁。日本人又惟敬長敬善,而不能
於卑亦有敬,更不能於狂愚,於不速之客亦有敬。日本人會忽然傲慢起來,使你
又駭又氣,又痛惜他。日本人的親惟是倫常,敬惟是禮,但倫常與禮皆寧是後天
的,從親與敬而來的演溃АH毡救耸怯H與敬不足,故特重義氣,而且禪極發達,
義氣是最高的情,迫近浩然之氣了,但未即是性,禪的清肅亦迫近人世之親,但
親必須是親,不可只取親的境。日本人於格物尚有未至,故有此次大敗戰。
可是中國歷史的縱面及橫面,亦不免有陰晴晦明。陰晦之際,會如秦失其鹿
。秦朝是法律嚴,傷害了人世的親與敬,雖始皇帝的嶧山刻石詔書,要四民父慈
子孝,男女貞潔,且不廢禮,而耕織商賈,各勤其事,但這些皆只是後天的,失
了親與敬即不能格物,所以弄到指鹿為馬。從來朝廷不能格物,則不保其社稷,
眾人不能格物,則不保其身家。除了換朝易代,尚有士大夫及細民凶禍橫死,說
起來是見機不早,但何以見機不早,即因不能格物,「未死神已泣」,他先已於
身亦不親,於己亦不敬了。惟中國歷史的這種陰晴晦明到底不致文明劫毀。及至
共產黨來了,亦只能破壞倫常,毀棄禮義,可是中國文明的親與敬已在於格物的
全面。洗腦亦只洗了感情及知識,可是格物與感情知識及思想邏輯這些簡直無關
。
我鄉下每說,他們是的親堂兄弟,或的親表姊妹,滴水不摻的。這滴水不摻
的親即是至純,如五音的極準,因明裡說的至正極成,與數學的點那種絕對的精
密,竟遍在於親親的人世。詩經裡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即是親之極
,到得不可增減,簡直洠в蟹ㄗ樱楣犙e的皇極,與宋人說的為生民立極,便
亦即是這個極。
親是無隔。唐詩、「坐來相向益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佛經裡雖亦說「
無我所」,卻惟中國人能始於親親,而為王者的無對於天下。這裡且亦說明了中
國何以洠в形餮竽菢拥淖诮獭N餮笥幸腿A已是一隔,有使徒更是二重阻隔,中
國卻人世這樣的親,疏不間親,於鬼神惟敬而遠之。子夜歌、「天不奪人願,故
使儂見郎。」一種親,天且弗摺螞r他人,更何況鬼神。親親的人世是天下文
明。
親遍在,敬亦遍在,是故親與敬皆有一種平等。不玩人,不玩物,臨事以莊
,此即敬不但是對人,而亦是對物對事的,於人於物於事有一種平等。西洋視人
如物,印度視物如人,亦似平等,可是不好。親始於親父母,敬始於敬兄,故論
語裡說孝弟是為人本,但是還要推廣到親民敬眾。過閭里必軾,是敬於市人。而
浴乎沂,風乎舞雩,則不但是親於陌路之人,且於歲序,於春服,於水於風,皆
有親意了。故又敬物是生在沼澗行潦裡的蘋蘩亦可耍ъ蹲趶R,穑都钨e,而敬事
則不但於大事小事,連到於無事之時亦端然。但基督的饒赦罪人,釋迦的慈悲眾
生,則寧是不敬,不及中國人的恕是敬而洠в形a屽扔忠择R麥為天人饌,變
得不是馬麥了,而中國則蘋蘩是蘋蘩,如此物物分明,王天下是物物各得其正。
親與敬的人世的存在,欲辯已忘言,如數的點線的存在,不可以邏輯求証,
而西洋的唯心論與唯物論,自然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等,則皆是隔著牆壁
在喧嘩。於科學有所不得,要反求之於數學,而一代的歷史大事於理論有所不得
,則要反求之於格物。
格物是逐物的反面。格字古訓來,有朋自遠方來,蕭韶九成,鳳凰來儀,而
王天下是外國自然來朝,皆是這個來字。此惟印度文明尚能相近,釋迦成等正覺
,天雨摩尼,地湧金蓮,諸天龍神,世上男女,皆來至佛之處,基督則無此場面
,只有他去到上帝那裡。可是現實的王天下惟中國纔有。
熱核能出現,舉世震驚,惟因於物無親,故物愈尊而人愈卑,這是西洋向來
如此,現在亦惟愈演愈甚而已。世界史上,惟中國文明可使有菽粟如水火之多,
而人愈尊,機械滿前,而人愈閑。拿過去來說,若單說那是手工業或鐵器時代,
那是一點內容亦洠в械模瑓s是還要有大唐世界,大明江山。說現在是熱核能的時
代,或熱核能的世界,亦一樣的無內容,卻是還要有新的禮樂之世,始可以海晏
河清,雖熱核能亦可如放牛於桃林之野,牧馬於華山之陽。
其實歷史上最大的發明是新石器,自此始有文明,其後銅鐵蒸汽電氣乃至熱
核的發明,皆不足以相比。前者始有文明,是自無生有,而後者則惟是已有的枺
西的成就。而現代西洋是窮人袋裡安不得二百錢,也不過是新有了個熱核能罷了
,就如此把人的臉相都變得難看了。
我這樣的思省,不是從學問得來,而是從逃難得來。日本降伏,南京政府潰
滅,果然應了李義山的那句詩「星沉海底當窗見」,但我不是在窗口看看,而是
自己亦被帶進。蘇軾撸О姿以娧e有、
我來方醉後,濯足聊戲侮,
迴風捲飛雹,掠面過強弩,
山臁獝簞。⒚沧阗。
那次我面臨大難,便亦像這樣的驚險,卻還可笑,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路上見報上天天登載在京滬逮捕審判漢奸,在日本及德國逮捕審判戰犯
,被押上斷頭台,被綁出槍斃,被處無期徒刑與七年至十五年有期徒刑的不知其
數,事不關心,關心者驚,我著實哀悼,氣惱,而且鄙夷。德國且不提,我原深
惡日本強盛時的典禮,一直對之有敵意,且信其必敗,還有南京政府的人我亦看
不起,可是現在戰勝者欺侮他們太甚亦不應該,我就意抱不平,一面為他們難受
,責怪他們何故要自招毀滅。
南京政府的人是業重難救,落於巫簦葜圃跉猓麄兪峭耆唤屏耍
連逃亦不曉得逃。業與身孰親?他們是不親其身。他們一種是做了官,即亡命亦
必要是政治的亡命,可是偏偏這回政治的亡命最不好辦,租界洠в辛耍瑲W美亦不
能去,日本亦不能保護,如此就只可斷念。其實雖如陳公博,要逃亦不是逃不脫
,只要他當自己原來就是個市井負販之人,如蘇軾南貶,說譬如自己原是惠州秀
才,何處不可安身。又一種是自己亦以為犯了罪,冤愆纏身,像拖了腳鍊不能逃
走。但罪福皆不過是業,業是身外之物,並非不可以當下解脫。他們且又懾於勝
利的威力,以種種感情與推理,使自己不走,如云,我亦本來為國家,如今抗戰
勝利了,我亦初願已達,凡我所做的皆有事實可以辯解,照理重慶的人回來了應
當寬大,若必定要嚴辦,那就不止我一個,總之憂懀Р坏眠@許多云云。他們如此
自欺,以致喪生,臨著大事,是凡感情與理論應該當下除斷。
他們真是死得好苦,惟有墳頭上親人之淚,西風斜陽郊原,纔又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