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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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搖櫓,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輕舉妄動。此地離長江口不到半里,是漢水最下
游處,水流的急勢被長江的主力一阻,發生許多亂流與漩渦,在渡船的船舷外沸
騰,那赭黃的水看著厚厚的,使人不能相信翻了船會死。
那梢公與水爭持,瘢珩S劣馬,到了千鈞一髮處,連喫奶的氣力都使了出
來,我留心看他的臉,卻不見有慘厲之色,他臉上的是拢t當著大事,找庹
的潑剌,這潑剌是斬斷一切思懀Ц星榈纳莩蓿螞r神鬼。中國即這樣的凡人瘢
馭車,亦心正力正,與萬物可以如擊鼓催花,記記中節。
五月將盡,纔又連日好天氣,江水漢水都退落。忽一日半下晝我到三樓小周
房裡,這還是初次。小周的從來不施脂粉,不穿花式衣裳,她房裡亦簡單到只是
一床一桌一椅,洠в信藲猓瑓s窗外長江接天,一片光明空闊,連愛情亦不可以
有。可惜那房間太小,雖然房門口還有欄杆可立。不如下去我房裡,又或是去江
邊沙灘上走走。我們並肩在沙灘上走時,我總愛看她的腳,穿著圓口布鞋,合人
的心意,不禁又要讚好。
別的地方我們很少去。我是來了這麼久,連武昌的黃鶴樓也洠в械竭^,惟鸚
鵡洲一人去過幾次,起先也是信步,像武陵人的緣溪行,忘路之遠近,走到了纔
知是鸚鵡洲。鸚鵡洲尚有漚釘獸環之家,是木商,向來瀟湘江沿流而下的木材皆
集於此,現在戰時雖冷落了,亦感情上仍有太平時世的物阜民殷。彌衡墓我走過
看見,因已薄暮,暝色四合,我只從祠柵門口張了張,不曾進去得,但也為之稍
稍佇立了一會。其後雖又幾次走過,但我都洠в羞M去。彌衡其人,是漢朝日月山
川的使人憬然不可以近玩,他墓前的大路單是走走過,已經心裡滿滿的,那裡還
可以近攏去撸в^。惟中國歷史上有這樣的人,不像西洋那種殉教徒或先知的傲慢
,卻自然韻裂金石、聲滿天地。
此外是琴臺,又叫伯牙臺,我亦來了漢陽很久,纔發興一人去尋訪。西洋歷
史上洠в蓄愃频墓适拢粍t二千年前的他們的大夫不能想像可與樵夫為友,二則
高山流水有知音,先要有人世如高山流水,而西洋只有社會。且他們多著個神,
又焉能與人為知音。印度亦枉為有他心通,但動不動說五濁惡世,有了個慈悲,
就不能有義結金蘭。日本人忠義,但是不懂得他人的心意,縱有俠情亦非知音,
他們且又必定造起深邃的神社,豎了許多石燈,叫人感動,也不能有像琴臺的建
築。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可歌可泣,但是琴臺造得這樣軒暢響亮,築基郊原上,
下臨月牙湖,四面大風吹來,只覺是在青天白日裡,無跡可求。我記得好像是連
碑記睿佉鄾'有。
六月荷花開,下午五點鐘醫院裡下了班,我與訓德去琴臺,先到月牙湖坐小
船。撐入荷花深處,船舷與水面這樣近,荷花荷葉與人這樣近。回棹時天已昏黑
,琴臺的燈火鼓樂來水面,我們便上岸到了那裡。琴臺暑天有茶座,撸巳缈棧
遇見李師長帶了衛兵亦來喫茶,對我招呼,但我只與訓德到廊下一角揀個座位,
叫了一壺茶,分兩個盃,恰像店舖的年青夥計的行事。元明劇曲小說裡常有說「
天可憐見」,我們就是天可憐見兒的兩人,在燈人火叢中只是覺得親。
我們纔斟得兩盃茶喝了,忽聽得拉起警報,燈火一齊熄滅,眾人都散。我們
出來到星月下,在琴臺的側門口石磴道那裡還立了一會兒,等等警報仍不解除,
纔亦走回家去。到得街上,店家都己關門早睡,月亮下兩人牽著走,訓德手裡執
一枝荷花。及至醫院,護士長她們還在樓下我房裡等警報解除,大家說話兒。我
房裡有月亮照進來,緊張空氣中,光陰在無聲的流過,大家說的亦不過是里巷新
文,乃至鞋頭腳面之事,而眼前這些尋常兒女亦正是江山一代人。「月亮彎彎照
九州」,是這樣的民間,所以纔出來得八年抗戰,後來還出來得人民解放軍,擊
鼓渡長江。
。。
【抗戰勝利】
…。网
【抗戰勝利】
夏天池田來,留數日又回南京,他來是助我籌商開辦軍事政治學校,打算於
十一月裡成立。池田去後,我忽身體不佳,想是前此五月裡多暴風雨,日日來去
報館,被雨淋了之故,但自己尚不覺得。一日下午,醫院裡靜得好像天下世界毫
無事故,我一人正在房裡寫社論,也洠в形痪瘓螅鋈灰粋炸彈落在對岸武漢,
像居庸關趕駱駝的人用的繩鞭一摚В蛑蛑諝猓B這邊醫院院子裡的
石砌地,連開著窗門的我房裡,都平地一聲響亮,我大大的震駭,看窗外時,青
天白日,院子裡及廊下洠в腥恕B犚娺h處有一隻飛機飛去。自此我變得無故膽怯
,夜裡睡在床上,風吹房門開動,我也害怕。這是因為身體虛弱,還有是因為時
局急轉直下的預感。
我不想到有病,故亦不說。惟嫌女傭燒的小菜不合口味,有時要訓德燒一只
,但亦洠в邢胍涛遥译m或對她口出怨言,原不過是說說好玩。訓德在
療室工作時,每抽身來我房裡喝茶,轉身又去,一次我寫社論寫得一半,倚在床
上休憩,見訓德進來,我叫她小丫頭,要她給我倒盃茶,她不理,再問再不理,
我覺不樂,這一半是因身體不好,肝火旺,一半亦是假裝生氣,遂冷然道、「那
你就出去!」訓德翻身逕出。
我隨亦起身去報館,訓德立在辕熓颐媲暗睦认拢乙恢弊哌^,連正眼兒亦
不看她。出了醫院大門,走得幾步路,我想想卻又轉回,樓上樓下找了一回,都
不見訓德。我就在房裡且把那半篇社論來寫完它。記得是正午,辕熓乙严掳啵
我耳畔彷彿有啼哭之聲,疑心是訓德,幾次停筆細聽,一跳跳起來又去找,這回
找到了地下防空室,這防空室還是新的,有太陽光照進來,果見訓德一人坐在長
條凳上哭,見我纔住聲,抬眼看著我道、「你不來,我還要哭的。」說時淚花晶
灒У囊恍ΑN业馈ⅰ改阋膊缓茫乙膊缓谩!箖扇诉並肩在凳上排排坐了一回,
纔攜手出來,回到我房裡。
忽一日,兩人正在房裡,飛機就在相距不過千步的鳳凰山上俯衝下來,用機
關槍掃射,掠過醫院屋頂,向江面而去。我與訓德避到後間廚房裡,望著房門口
階沿,好像亂兵殺人或洪水大至,又一陣機關槍響,飛機的翅膀險不把屋頂都帶
翻了,說時遲,那時快,訓德將我又一把拖進灶間堆柴處,以身翼蔽我。生死一
髮之際,她這樣的剛烈為我,可以洠в羞x擇,如天如地,在她的面前,雖空襲這
樣超自然的大力亦為之辟易,我連感激的話後來亦一直不曾對她說,大恩不謝,
真是這樣的。飛機去後,漢陽街上撿得機關槍彈的彈頭,像罐頭蘆筍一樣粗與長
,人人咋舌。我們到醫院樓上去看,二樓三樓的樓板上亦落有兩粒,是從枺叺
水泥鋼骨的牆壁外側穿進來,打到西邊牆壁的裡側,一半嵌進在那裡。
其後我的健康自然恢復了,便不再那樣的驚駭。啟無已於舊曆六月中旬離去
,報館的總務我親自來管,倒也不覺得缺少了一個人。啟無原是請假回家裡去看
看,要再來的,我順便託他在南京上海北平物色軍政學校的教官人材,但他走後
我即發見了他在銀錢上頭欺心,他來信我就不理。這倒是好了他,免得回來喫官
司,因距抗戰勝利已只有一個月,他去時搭的長江船也是最後的一隻,他像希臘
的半馬人,倒是不死之身。
我對世人的賢不肖有一種平等觀,惟神道的霸佔貪婪與穢褻,及巫簦慕
,則我對之決不留情。而且我對於凡是風格化的枺饕嗖幌病5俏蚁蛴柕屡u
啟無,訓德只是聽,不怒亦不言。上次我回上海,啟無與訓德說我是決不來了的
,訓德雖不聽,亦不去想像他的卑鄙,她是對世人都有這樣的尊重,甚至對於神
道,亦只以人情處之,且並不當他是神道,所以她的眼睛裡不惹邪祟,如言「拢
人出而萬物睹」,自然洠в泄砩瘛
於是來了決定的一天,八月十五,日本天皇廣播降伏詔書。是向午時分,我
在江漢路街上人叢中聽見,出了一身大汗,走到報館,日軍報導班已送來電訊。
但我隨又心意自然。還有是蔣主席的廣播,說一切寬大為懷,大楚報都把來登出
了。隨即我去看報導班的某上尉,他患登革熱新癒,坐著與我說話,一點氣力也
洠в校谏蠏熘环窖蟮牡貓D,他無意中抬頭瞧著,那緩慢的眼光隨又移開
,心裡似明似暗。我強笑道、「但是日本軍的遺跡,那裡將有許多新的民族國家
出來。」他聽了連微喟亦不,因為這些都已與日本洠в嘘P係了。
勝利時的確有像清晨的空氣,但是清晨亦隨即要有人事,我不信重慶的人回
來會做事眼明手快。抗戰勝利是天意,他們卻貪天之功,以為己力,眼見天意又
將離他們而去,我正可以平視他們。現在他們穩住南京政府的官吏,如湖北省主
席葉蓬亦被發表為第七路軍司令,要他維持鄂贛湘秩序,聽候接收,但明明是埋
伏著殺機。匹夫不可欺,我倒要與他們別別苗頭。我遂與二十九軍軍長鄒平凡宣
佈武漢獨立,趁葉蓬尚在南京,連夜把他的特務營繳械,一時李太平師汪步青師
皆來歸,連同各縣保安隊,擁兵數萬,拒絕接收。
我的計劃,武漢是重慶人枺鼩w的要道,他們被拒,惟有派軍隊沿長江下來攻
打,如此就延阻得兩三個月,可望枺习氡谄饋眄憫V貞c的大軍來到,我們當
然抵擋不住,其時我們放棄武漢,讓開一條路讓他們的軍隊過去,而我們則退保
鄂贛湘三角地帶。他們要急於爭取南京上海,且對付共產黨,乃不留下主力軍來
徹底打擊我們,我們可站住。站住得五個月,隨著形勢的變化發展,他們即再也
不能消滅我們了。這本是我要開辦軍事政治學校的主旨,惟現在時間來不及,只
可用這些現成軍隊。此外我且問日軍要了一萬人的武器裝備,用來增強我們的戰
鬥力。
我計劃成立軍政府,臨時先成立了武漢警備司令部,鄒平凡為司令。葉蓬聞
訊趕回來,我要鄒平凡逮捕他,他在飛機場附近青山過得一宿,翌晨就又逃回南
京去了。可是軍政府到底不曾成立,因為起事纔得三、四日,我即傳染了登革熱
,登革熱又叫戰壕熱,當時武漢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傳染,我偏身疼痛,高熱,連
茶水都不進,如此一星期,無日無夜只是迷迷糊糊的睡,惟依稀省識訓德在床前
服待我。等我起床,鄒平凡已應蔣主席之召,飛往重慶回來,祕密投降了。起事
時大家說好不單獨妥協,現在他就只礙著我,但又不好說,惟勸我也見袁雍。
袁雍是國民黨中央委員,重慶派來的接收大員,到已多日,卻無人理他,只
得住在一家偅龓斓目词厝朔块g裡,與南京上海的接收大員一到即八面威風,不能
相比。他道、「我催鄒軍長,鄒軍長對接收已無問睿f問睿┰诤壬
要請胡先生幫忙,使我對中央也可以交代。」他還解釋了許多。我纔知鄒平凡變
了,已事不可為,遂答說、「那麼你們可以接收。」他問日期,我道、「現在已
午後四時,明天你們就開始。」說罷,我忽然有了怯意,略略向他表明了南京政
府諸人不可一概而論,希望國民政府回來以不殺為祥,當下我且打了一個電報給
在重慶的陶希拢_@些都可笑,但亦是我有對於危險的現實感。而武漢獨立了十
三日,至此遂告終。
翌日接收,武漢郊外國府的游擊隊及縣市政府纔也敢開了進來。我在醫院,
與訓德到廚房後小天井裡,把我寫的社論稿子焚燬。聊齋裡鳳仙焚履,祝曰、
新時如花開 舊時如花謝
珍重不曾著 姮娥來相借
我的文章亦像這樣的不曾用過,就此交還於天。
京滬等地自勝利的當日即放鞭炮,普天同慶,但武漢猶在驚疑,我們一度獨
立,亦是要使人知道中華民國一代事未許輕狂。袁雍他們今雖得接收,亦其氣不
揚,不聽見有放鞭炮,要等日後郭懺統率大軍來到,一派兵氣,纔又見江山雄強
,但其時我早已遠走高飛了。纔接收的那幾天裡,我尚去報館,但到一到就回來
。醫院裡變得荒荒的。醫生亦不來,院長亦不見,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