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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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即是做人,她雖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別人的潔白,燒一碗菜,亦捧來時端端
正正。她閑了來我房裡,我教她唐詩她幫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華正經的,
對個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歡她的。有時我與她出去走走,江邊人家
因接生都認得她,她一路叫應問訊,聲音的華麗只覺一片艷陽,她的人就像江邊
新濕的沙灘,踏一腳都印得出水來。
小周喜歡說做人的道理,沈啟無說她一身都是理數。年青人是以理為詩,所
以你總不能辯折她。她的人是這樣鮮潔,鮮潔得如有鋒稜,連不可妥協,連不可
叛逆,但她又處處留心好,怕被人議論,如詩經裡的、
將仲子兮,無踰我里,毋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只因為她看重世人。她亦總顧到對方的體面。我生平所見民間幾個婦人女子
,如斯太太袁珺,吳太太佘愛珍,以及小周,都是亮烈的,是非分明的性情,似
說話行事總給對方留餘地,不弄到拉破臉皮,如天網恢恢。人世的莊嚴,如佳節
良辰,總要吉利,豈可以被人議論,豈可以拉破對方的臉皮。她們三個,都度量
大,做人華麗,其豁達明艷正因其是「謙畏禮義人也」。世界上惟中國文明有對
於現世的知恩,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連對於賢不肖亦有一種平等,此所以
能是王天下。
小周長身苗條,肩圓圓的,在一字肩與削肩之中,生得瘦不見骨,豐不餘肉
,相貌像佘愛珍,但她自己從來不去想像美不美。她衣裳單薄,十二月大冷天亦
只穿夾旗袍,不怕冷,年青人有三斗三升火,而亦因她的做人,心思清堅。她使
我懂得左宗棠在塞外,夜分秉燭處理軍機,冰雪有聲,神情自如,弘一法師修律
宗,冬天單衣赤腳著草鞋,而滿面春風,他們亦豈是異人,不過做人有志氣,如
孟子說的「志帥氣,氣帥體」。所以小周的美不是誘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氣爽
,文定吉祥。一次喫過夜飯,桌上收拾了碗盞,她坐在燈下,臉如牡丹初放,自
然的又紅又白,眼睛裡都是笑,我看得獃了,只覺她正如六朝人銘誌裡的、「若
生天上,生於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於自在妙樂之處。」
小周家裡有娘,有一個妹妹叫訓智,比她小兩歲,一個弟弟還在小學讀書。
她父親已於戰時逃難到鄉下病故,生前在銀行當祕書。她的娘纔四十歲,是妾,
還有嫡母已去世。小周每與我說嫡母,如生身的娘一樣親,最是耐心耐想,笑顏
向人,連對家裡自己人亦總是含笑說話,她去世時小周十四歲。小周道、「小時
我見了棺材店幾驚心,寧可繞道走,但我母親死時我竟不怕,我還給母親趕做了
入殮穿的大紅繡花鞋。」說時她眼眶一紅,卻又眼波一橫,用手比給我看那鞋的
形狀,我聽著只覺非常艷,艷得如同生,如同死。
我又聽她說初進醫院看護一個重病人,那人洠в杏H屬在近,心裡當她如女兒
,過得幾天到底死了。半夜裡她被叫醒,去服侍亡者斷氣,病是嫌,死是凶,她
當然害怕,但她是見習護士,便亦約制自己,於嫌凶怖畏之上有人事的貞吉。她
又說接生、「分娩時好可憐的,產門開得恁大。」她用手勢比給我看,眼波一橫
,不勝清怨,她每凡用手勢比物,極像印度舞裡的指法,又她每有像小女孩的眼
睛一橫,幾乎是敵意的,因為心事莊嚴,在人世最真實的面前,即刻變得她是她
,我是我,好像我對她未必知心,可是我覺她說生老病死,還比釋迦說得好。
小周的父親在時,當她這個女兒是寶貝,她娘現在亦樣樣都聽她,因為她曉
事。她提起父親,即嘖嘖責怪、「我父親嗄,幾愛跑馬的!」她娘又愛款待人家
,小周道、「我娘現在還是一樣,有甚麼好枺骺倫劢o人家的!」說時亦嘖嘖責
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寧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覺得非常好亦是他
,非常壞亦是他,如許負相曹操,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但這自是中
國的,洠в幸稽ccynical,而女子則如山谷詞所形容「思量模樣可憎兒」,但亦自
是中國的,並非西洋那種愛與恨。中國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覺得拿他無法,而雖普
通人,亦各人頭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蕭何,敗也是你蕭何」,他要這樣,你只
覺他如天如地,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這種宜嗔宜喜的批評人
,使我曉得了原來有比基督的饒恕更好,且比釋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態度
。
我變得每天去報館之前總要看見小周,去了報館回來,第一樁事亦是先找小
周。有幾次午後我回醫院,剛剛還見她在廊下,等我進房裡放了枺鳎_又出
來,她已逃上樓去了。我追上樓,又轉過二樓大禮堂,四處護士的房門口張過,
都不見她,我從前樓梯上去,往後樓梯下來,也到前辕熓遗渌庨g都去張了,只
得回轉,卻見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裡像個無事人一樣。她就有這樣淘氣。
飯前飯後,我常與她到後門口沙灘上去走。長江天險,古來多少豪傑,但我
們只是這樣平常的兩人。我見唐宋以來的畫冊,畫古今江山,從來亦不畫赤壁鏖
兵,卻畫的現前漁樵人家,賈舶客帆,原來是這樣的,人世虛實相生,故能不被
赤壁鏖兵那樣的大事塞滿,而平常人並無事故,倒反如實,是人世的貞觀。沙灘
上可以坐,兩人坐了說話,又蹲到水邊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紹興媒婆說的越看
越滋味,我說你做我的學生罷。但過得多少日子,又說你還是做我的女兒。後來
又說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覺得諸般都不宜。詩經裡「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洠в蟹ㄗ樱缓媚盟隼掀牛慌伦隽死掀乓嗳杂X拿她洠в蟹ㄗ印N业馈ⅰ
我看著你看著你,想要愛起你來了。」她道、「瞎說!」我仍說、「我們就來愛
好不好?」她道、「瞎說!」兩人這樣的說話,她可是亦不驚,我可是亦洠в行
思沈重。
我們的連不像是愛,不但她未經慣,我亦未經慣。她早就曾說要離開此地,
到武穴醫院,為甚麼要離開呢?她卻不分明,我當然亦木膚膚,只覺好好的為甚
麼要離開,而我勸勸她,她遂亦又留下來了。她這一晌,早晨醒來已在床上唱歌
,及下樓看見我,笑吟吟道、「我唱過歌了。」說時忽又歎一氣,她自己也詫異
,無可奈何的笑道、「我近來有了個歎氣的毛病了!」她的煩惱是像三春花事的
無收管。
一日我忽然決心要斬絕情緣,早晨起來亦不找小周,晚上回來亦不找小周。
是日去報館時在漢水渡船上頓覺天地清曠,且漢水上游的風景非常好。可是只過
得兩天,兩人又照常了。我今這樣,對愛玲是否不應該,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
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認錯,又不能自圓其說。真的事情,連單是說明都難,何
況再加議論。小周亦說、「我怎麼會和你好,自己想想也好氣又好笑的。」又嘖
嘖責怪道、「若是別人這樣做,我一定要不以為然,但到得自己身上,糊塗了!
」說時她又笑起來,真真的是無可奈何。
陽曆一月,我與她渡江去漢口,另外一位護士小姐同行,就在醫院後門口下
船。在這樣的小船上,我纔曉得了長江的壯闊浩渺,叫人難以相信這是長江,真
的枺鞣礊橄袷羌俚摹P≈茏诖^,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臉如此俊秀,變
得好像洠в懈星椋娜司腿缤f約創世紀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個
字。風吹衣裳,江流無盡,她只是唱歌,唱了一隻又一隻,無止無休,今生今世
呵,端的此時心意難說。
小周給我的一張照相,我要她睿郑皖}了前日讀過的隋樂府詩!
春江水沈沈 上有雙竹林
竹葉壞水色 郎亦壞人心
。。
【開歲撸Т骸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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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雖恤人言,但她照樣來我房裡,洠в姓谘冢嘧匀粵'有刺激,所以亦無
人說我們的閑話。原來想望天下太平歲月不驚,江山無恙,是要人們閑常都有這
樣的德性。
中國人並無西洋那種刺激的革命與戀愛,因為自有好的潑剌。一次有個青年
要見小周,那人是向她求愛不得,到南京進了警官學校,不知因何又返來了。我
說不必睬他,小周卻出去見了,好言相勸,解脫了他。本來如此,不愛他亦只消
好好的說,用不著為難,亦不必傷他人的心。中國人男女之際亦只是人事,遠離
拢‘與罪惡那樣的巫簦畠杭乙嗝骼頍o禁忌,所以有這樣潑剌。
小周待人厚道。我怕她喫虧,但她倒是不可被欺侮的。一日午後小周在我房
裡,聽見窗外院子裡有兩位護士小姐說話,比較各人值班勤惰,焉知小周當即出
去對口,幾句話塞住了說話的人的嘴。及她回到房裡,我笑說、「你好厲害,我
可以放心了。」她的直心竟是殺伐之氣,所以她的待人厚道是謙遜婉轉,還比古
印度的忍辱仙人更好。忍辱仙人不正常。
君子直諒,是惟中國文明纔有。佛經裡必說世間苦是無明,西洋人更一苦就
陰慘殘忍,惟中國人苦亦苦得有情有義,以苦來激發志氣,來曉事知禮。小周我
以為她總不言苦,一日傍晚她從外面回來,見我就熱淚如瀉,說道、「這樣大雪
天去漢口收帳,院長不派別人,卻必定派我,下午兩次拉警報,一次我正在漢水
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漢口街上,飛機就在頭頂上急降又上昇,炸死了也無人知!
」她的流淚使我只覺得艷,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艷得激烈。但我要與院長說
去,她又攔阻了我。
小周給我抄寫文章,我給她酬勞她必不要,送給她在大楚報社長室兼了個文
書的職,但是不必去辦公,因為不想妨礙她在醫院的工作。她雖淘氣,但交給她
一樁事,她當即變得正經聽話,限時限刻把來做得好好的。我與啟無永吉住在醫
院裡,僱有車夫,聽差及女傭,自有廚房,我叫小周與我們一桌喫飯。小周本來
極會收拾房間及做菜等家務,但是她總不插言插手。有時我不免怨悵,她道、「
我當然願意服侍你的,且我自信亦會得服侍,但是現在我來干涉,人家會說出怎
樣難聽的話來呢?」蘇軾詩、「乃知天壤間,何處不清安。」只因為她的人不霸
佔。
小周我與她說張愛玲,她聽著亦只覺得是好的。我問她可妒忌?她答、「張
小姐妒忌我是應該的,我妒忌她不應該。」她說的只是這樣平正,而且謙遜。她
連不以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啟無關永吉不生差別,給我做針線,也給他們做針
線。她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來佔有,這就是真的大方。
她的娘去鄰縣,個把月洠в行畔ⅲ蝗招≈苓M來我房裡,她說、「剛纔我出
街,鳥糞落在我衣上,我娘會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襲,是要擔心
,但亦必不會有意外的。子夜歌裡的「端然有憂色」,愛玲驚歎說好,我卻今在
小周臉上纔看見,是這樣的人與憂患素面相見。小周每當大事,她臉上就變得好
像甚麼表情亦不是,連美與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個天地貞信,轉瞬
舊曆年關,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
我說、「訓德,日後你嫁給我。」小周道、「不。」問有甚麼不好?她道、
「你大我廿二歲。」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兒的不能又是妾。」我當時聽了
也憬然,不即拿話來辯解。但怎樣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時見喜事人家大紅帖子上
多寫「天作之合」,原來男女相悅與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紹興戲漁樵會
裡完顏丞相唱的、「此乃天意當然也。」人家說刻骨相思,我們卻天天在一起,
亦一時不見就我尋她,她尋我。但又做得來不過是淘氣,連不像個鄭重的樣子。
人家男子向女的求愛,費千斤之力,若被拒絕,即刻破裂,我們洠в心菢印扇
在房裡說話,我忽又要她說愛我,她道、「不。」我必要她說,她就嘴巴問得緊
緊的,但亦到底強我不過,只得說「愛」。隨又兩人對面安穩舒齊的坐好,我道
、「一言為定,你既說過是愛我的了。」她掠掠頭髮,說道、「假的。」我拿她
無奈,但亦不以為意。
兩人在後門口江灘上走走,小周道、「人家會說我和你好是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