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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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神境我總不喜。
我在漢口時,一次去憲兵隊見福本准將,他正在大聲斥責部下,那種日本皇
軍的威力,使我想起西撸в浹e蜈蚣精兩茫路懦鼋鸸猓褜O行者罩在金光影裡團
團打轉。但是為何不做個本色的人?那樣的威力其實於身不親。又一次是三品報
導部長帶我到日本軍部指定的食堂,有日本料理與洋酒咖啡,漢口大轟炸後,四
近不聞人聲,我又不知此地是甚麼街,只覺好像海島上神道所棲之處,荷馬史詩
裡奧德賽遇見過的風景,但是於人世無親,怎麼亦及不得尋常巷陌。
中國人中,我是怕與士接談。池田介紹給我湖北省合作總社社長楊偉昌,是
個老實硬漢,絕不貪贓,每天都是鬥志滿滿的,但他與我說革命,說土地國有,
及對日本強硬,我聽著只覺無趣。因此我想起北伐時魯迅在廣州,他對騎馬執旗
的國民黨軍官,唱國際歌的校工,及普羅文學的戰士郭沫若,一概不以為然,這
裡纔正是有著魯迅的真價。蘇枺绿祀H烏雲帖裡有一首詩、
長垂玉筋殘妝臉 肯為金釵露指尖
萬斛閒愁何日盡 一分真態更難添
中華民國一代人江山有思,豈可一身裝滿革命。
我亦只是能淡泊。前時在上海辦中華日報及國民新聞,江北抗戰將領李明揚
,對人說我寫的社論對日本竟能如此嚴正,驚為異事,有人來說,我卻不想要與
他通聲氣。如今在漢口辦大楚報,又有華中抗戰區的密使來信求見,說慕岳將軍
讀了我的社論很表敬意,但我洠в斜匾娝乙嗖恢皆缹④娛钦l。此外中共
軍李先念那裡亦派人來接洽,希望我去延安考察,保證送我回來,我想去看看原
無不可,但勞師動眾則很不必,不如派總編輯關永吉去。還有福本隊長一次與我
說,我若有意思去重慶,他願派憲兵護送我到境界線,我知他說這話是用心如日
月,但我亦只謝謝他。
葉蓬的省主席一上任,即刻背棄了在南京對我的約束,我亦淡然。他且覺得
我在湖北於他不便,但我辦大楚報不以他為對手,他亦到底無法。楊偉昌大聲疾
呼要打倒他,結果反被他免了合作總社社長的職。我則知道形勢未可,且自立於
不敗之地,對葉蓬不生喜怒。我不過是比楊偉昌比葉蓬有對天理人事的謙遜。
。。
【戒定真香】
。网
【戒定真香】
莊子裡寫幾個形骸有殘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鐵拐
那樣的醜怪,亦可與年青漂亮的韓湘子何仙姑同列為八仙的,但亂世情意漂失,
便道德文章學問亦於身不親,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來,我倒成了個落落難合
的人了。
我這樣隨和,但與儕輩從來洠в幸馑己献鳎源嗣渴芷谕业娜说淖l責,我
亦怕這是我行動的條件不具。但與現在的賢達們,實在亦洠в猩觞N好弄頭。魯迅
在他的儕輩中最是個難相與的人,這一點我很能明白。即古來志存天下,開基創
業之主,亦是與市井之徒,連字都不識得幾個的人們共舉大事,而縉紳先生則於
他們完全無用。他們不得於儕輩,但是能與天下人為知己。我不如他們,寧是因
我對儕輩尚戀戀多有顧惜。
大楚報便也是排字鑄字印刷的工人小編輯小事務員等與我彼此相安,不費心
機,他們之中雖有笨的壞的眨さ模疾恢屡轿也粯贰N覍λ麄儯比對沈啟
無關永吉潘龍潛更有個朋友之意。沈關潘三人是我帶來,一個當副社長,一個當
總編輯,一個當撰述主任,對這三人是我也愛才,而他們也敬我憚我,但總不得
投機。
潘龍潛不過三十年紀,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愛,且又細緻,又
活潑,本性也諏崳鍪乱策施展得開。但他必要做個非凡的人,不知從那裡學
來了cynical 。我與他說,你就不要學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
發見,我說你只好比一隻小雞在院子裡啄草覓食,忽然瞥見一條青蟲或甚麼了,
側起頭唧唧叫,兀自驚疑不已。他愛機鋒,我說話就用機鋒逼他,他著實佩服,
但知道我並不看重他所辛苦學得來的枺鳎傁霃奈颐媲氨荛_。
關永吉則是進步分子,但又只是讀了蘇俄的小說,因他原是個忠厚人,就當
真學起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來。一樁事上他手,他就渾身緊張。他又要出週
刊,又要出叢書,又要領導編輯部同人,又要發展報館的社會服務,加上空襲,
更使他氣急敗壞。連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編輯部走不開,延
期又延期。我與他說,你把甚麼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驚奇」,編輯部已被你
殺得人仰馬翻了,你還不夠。從今起只許你聽令,不許你再貪多造作!他雖然知
道被我這樣說了就要當心,但是他不能靜,因為一靜下來他就要變得甚麼都洠в
。
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會做詩,原與廢名俞平
伯及還有一個誰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學術空氣及住家的舒服溫暖,在他
都成了一種沈緬的嗜好。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敚г谧郎瞎┥瘢难
肉之埽谒囆g邊外的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
我與啟無初來時未帶冬衣,不知漢口大冷,頭幾天大楚報尚未接收,一個朋
友送來五萬元,我先給啟無做了一件絲棉袍子,剛好如數。每日渡漢水,在漢陽
堤岸上走時,啟無儘埋怨絲棉袍子不夠熟,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聽
他念誦得多了,因道、「我還只穿夾衣,你可是問亦不問一聲。」又行李搬來漢
陽,一隻皮箱我與池田替換拎,啟無竟能安然,我拎了幾段路氣起來,說、「這
箱子裡多是你的枺鳎阋擦啵 顾坏昧嗔恕
漢陽縣長張人駿為我們在縣立醫院清出樓下兩個大房間,我與啟無永吉龍潛
四人居住,每日渡漢水去大楚報,早出晚歸。啟無每去朋友家坐夜晤言,尋找溫
暖,深更提燈换貋恚髟娪性啤复蠼魯嗳苏Z」,與他前時的塞外詩「五百年
有王者興」,皆是佳句。但我很少去朋友家,且不愛冗談,他說我是個難親近的
人。報館營業部的人亦奉承他,不奉承我,給他在漢口德明飯店開有個房間,下
班後他與永吉就去那裡迹#杂心菭I業主任來趨候,總是有情有味的。但我只
到過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我真是個淡而無味的人。
啟無永吉龍潛都覺得我最能瞭解他們,但在我面前,他們總有一種不安。還
是龍潛曉得人情世故,但他逃了兩個月空襲,就回南京去了,剩下我與啟無永吉
。那關永吉,一日傍晚與沈啟無兩個回醫院,纔走進房裡,我問得一問為甚麼弄
得這樣遲,他目睛睒睒如牛,大聲道、「你可知道人家的死活!」我不響,當即
明白是啟無利用他向我報復。那次我差一點開除了永吉。我原想把大楚報交給他
們兩人,自己可以放開手去創辦軍事政治學校,但永吉戾氣,啟無僭越,他們總
是在人世洠в形环郑砸詠祝煲娏宋遥窆砩褚娏巳怂频挠性骷担共皇
為事務上的理由。沈啟無後來我還發覺他在錢財上欺心,我就一下斬斷了情緣。
原來道德學問文章亦可以是偽的。真的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
,而若他的人不及他的文章,那文章雖看似很好,其實並不曾直見性命,何嘗是
真的格物致知。不但文章,道德學問亦如此。永吉的技術水準與其向上之心,啟
無的詩才與其風度凝莊,便皆不曾與人世肝膽相見。還有別的人如葉蓬,你聽他
口如懸河,對現代軍事知識很條理清楚,且悲憤不可一世,其實他很不聰明,單
是霸氣,且穢褻下流。
張愛玲來信,說上海亦開始防空燈火管制,她與姑姑在房裡拿黑布用包香煙
的錫紙襯裡做燈罩,她高高的爬上桌子去遮好,一面說、「我輕輕掛起我的鏡,
靜靜點上我的燈。」姑姑大笑。她寫道、「這樣冒瀆沈啟無的詩真不該,但是對
於世界上最神拢臇|西亦不妨開個小玩笑。」我讀了只覺非常好,像劉邦的喜歡
狎侮人,而我服善愛才,卻每被鬼神戲弄,以後我還應當學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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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葉水色】
小说
【竹葉水色】
漢陽醫院有女護士六七人,除了護士長是山枺昙o已三十出頭,其餘皆
本地人,二十前後年紀。她們單是本色,洠в斜逼缴虾D欠N淑女或前進女性的,
初初打得一個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我們住進來的頭幾天,關永吉即已看傷了,
潘龍潛也搖頭,把她們說成惡形惡狀,沈啟無很少插言,但是他喜歡聽,眼睛很
穢褻。
我們初到是客,開了個茶會請請護士小姐們,就在我房裡,而她們也都來了
。雖是茶會,卻也有酒,永吉提議行一種酒令,拈鬮定出各人是幾球,如甲是一
球,乙是二球,丙是三球,甲說我的一球碰二球,乙即須接口說我的二球碰三球
,遲頓者罰飲一盃,碰幾球由你的便。當下主客九人,其中惟有個周小姐,永吉
龍潛認為還看得過,她是四球,他們就只碰她。我見永吉一股傲慢,留心怕他出
口傷人,留心座中有誰被冷落,行令時我就不揀才貌,被我說碰的不注意,且一
驚喜,她就遲頓被罰。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覺她有怎樣美貌,卻是
見了她,當即浮花浪蕊都盡,且護士小姐們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一件耍
旗袍,我只是對眾人都有敬。
此後關永吉找到了一個愛人,是王小姐,也當看護,但在漢口一家教會醫院
。這王小姐,慣會裝模裝樣,喬張喬致,面對面立近男人身跟前,眼睛大大的,
眼烏珠很黑,可以定定的看你,痴痴迷迷一往情深,好像即刻就要氣絕。永吉渾
身都是學得來的誇張枺鳎c她正好相配。啟無是正統派的學者風度,與永吉別
一路,但永吉與王小姐的熱簦嘁趫觯亦l下忌嫌木偶戲,因其對於人是冒
瀆,有一種鬼神的不吉感,木偶做畢戲到後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臉蓋好,否則它
會走到台下人叢中買豆腐潱麊耍瑔o亦如此對人氣有驚訝與貪婪。他雖在場,亦
仍是那風度莊凝,他是神道尚饗,聞聞祭饌的馨香罷了。潘龍潛則有些不入他們
的隊,他看眼前的女性總難合他的標準。他樣樣枺鞫家煌岔憽N┪沂莻平
常之人,與護士小姐們接近,亦只是平常日子裡與閭闔街坊人家的朝夕相見。
一晚在醫院後門口江邊看對岸武昌空襲,我與護士小姐們都立在星月水光裡
,四球又害怕、又高興,惟她說話最嘹亮,旁邊有人道、「小周小周,莫給飛機
聽見。」眾人都笑了。武昌已起火,飛機在雲端幾次掠過江這邊來,又轉到對岸
去,漢口漢陽亦燈光全熄。護士長說可憐,小周笑道,「我說好看。」梅小姐道
、「您家良心恁壞。」護士長道、「我們這些人裡就只小周頂刁。」小周不理,
人影裡瞥見我在身邊就叫一聲「胡社長」,她叫得這樣笑吟吟就是眨ぁN乙騿
她的名字,她道、「我叫周訓德。」我也好玩,接口道、「我叫胡蘭成。」一語
未了,武昌投下炸彈,爆聲沿江水的波浪直滾到這邊大隄下,像一連串霹靂。這
是初次問名,就有這樣驚動。
後來事隔多日,我問訓德、「你因何就與我好起來了?」她答洠в幸蚝巍N
必要她說,她想了想道、「因為與你朝夕相見。」我從報館回醫院,無事就去護
士小姐們的房裡,她們亦來我房裡。我在人前只能不是個霸佔的存在,洠в幸靶
、洠в行缘镊攘δ欠N刻激不安,彼此可以無嫌猜。我不喜見憂國憂時的志士,寧
可聽聽她們的說話,看看她們的行事。戰時醫院設備不週,護士的待遇十分微薄
,她們卻洠в胸毢啵詫ΜF世這樣珍惜,各人的環境心事都恩深義重,而又灑
然如山邊溪邊的春花秋花,紛紛自開落。他們使我相信民間雖當天下大亂,亦不
悽慘破落,所以中國歷朝革命皆必有歌舞。
其中小周最小,是年她十七歲。她是見習護士,學產科,風雪天夜裡常出去
接生,日裡又要幫同醫生門耘c配藥,女兒家的志氣,做事不肯落人後。她的做
事即是做人,她雖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別人的潔白,燒一碗菜,亦捧來時端端
正正。她閑了來我房裡,我教她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