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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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望得見武漢了,飛機漸漸低下,武漢的萬瓦鳎Т五七娬归_,我即刻好像
到得家裡。下機後坐報導部來接的汽車,只覺街道如波濤,泥士與路邊的籬落草
樹都於人親,而燈火輝煌處,是還比天上的星辰燦爛更好。
我此來亦豈有為一代大事,卻只是承眾人的盛情,我亦就無可無不可。我也
許連豪傑的氣概亦洠в校快度耸赖恼鎸嵦帲覍幹皇峭窦s而已。我若有為國為
民,亦不過是像、
偶賦凌雲偶倦飛 偶然閒慕遂初衣
偶逢迳讶藛枴”阏f尋春為汝歸
龔定庵這首詩,被王國維評為輕薄,但王國維是以尼采哲學附會紅樓夢的人,他
不知漢文明是連楚辭都嫌太認真。
。。
【新閒情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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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閒情賦】
我到漢口即接收了大楚報,想先花兩三個月把它打定基礎,然後籌備開辦政
治軍事學校。孫中山先生當年辦黃埔軍校,出來了國民軍北伐,毛澤枺嘣谌鸾
時即已辦有紅軍大學,今後開創新朝,無論誰來,都得辦這樣一個學校的。校址
我已想定利用武昌大學的,武昌大學今被日軍佔領為傷兵病院,不是不可以交涉
取回,而經費則我在南京時已有初步接洽,要日軍撥還給我們一部分淮5
怎樣為一代人立大信,以此施教,如風行地上,我還洠в邢牒谩6肄k大楚報,
寧是為這個而思省。
可是要辦好大楚報亦並非容易,一則淪陷區的報紙人民不喜看,二則編輯人
員的技術水準很差,三則空襲下長江的船舶漸已斷絕,四則現有的發行網在日本
人與朝鮮人手中。
我便先來立起這報館的骨力,第一日的社論即是告日本人,說日本人的傲慢
是藐小,要他們明白這裡是在中華民國的地面上,而且戰爭的全面形勢對於日本
已臨到了天命不可兒戲。這篇社論即刻連蔡甸這等鄉下的販夫走卒路上相遇都互
相告語,但武漢的日本在鄉軍人則一怒之下,連夜出動要襲擊大楚報,卻得華中
憲兵隊本部的福本准將把他們彈壓住了。
對編輯技術我是用檢討會,每日午後召開一次,也不過是二十分鐘,我來指
出當天報紙上的錯铡安蛔阒帲凑崭魅说呢熑危钇湓谙薅ǖ钠陂g內改進
,而且要做到他們自己曉得當心,漸漸的我可以放手。又對業務部我是凡查出誰
有私弊夾帳,一律初犯告眨В俜赣涍^,三犯開除。鉛字從前用了半年都不換,
現在亦做到了每個月全部換上新鑄的,若是條件好,當然還可以每天換一次。
我對甚麼都可有可無,但事情上手,即不許有一點苟且,報館裡我樣樣都親
手摸到,只覺凡事做得來條理明達,亦即是人的精神氣爽。可是我從來做怎樣的
事亦洠в忻Ρ七^。及規模已立,我就讓報館自己進行,把業務都交給沈啟無,編
輯則交給關永吉,我則寫寫社論,每天到報館只要隨意看看,我只覺這樣的與職
員及印刷工人之間彼此心意安定,就已很好。我與職工皆是平人相見,薪給的差
別極微,且我雖素性不善理財,卻竟也做到了報館自給自足,每次提高待遇,都
不等他們要求。可是這樣平等,而且不干涉,亦自然江山有主,凡事令出必行,
不用去想到民主或獨裁。
做事情原是個志氣,便怎樣的現代機關,亦可以其人有餘。我開除總經理及
工務課主任時,也想到過他們可能聯檔罷工,但罷工我亦照常可以出報,即或幾
天不能出報,亦洠в写箨P係,又甚至竟然坍倒了,但坍倒一個大楚報,亦天地日
月依舊無恙的,若說這樣於我會失面子,我更不以為意,所以我就決斷了。同時
我從日本人及朝鮮人手裡收回各地發行網,追索欠款,不怕他們少一個錢,如此
徹底禁絕了向民家及商店強銷,那決斷亦並非全仗我有大的外交背景。
我經管過現代的行政機關及產業機關,以後且亦注意共產黨的辦事精神,及
日本人的工作效率,覺得怎樣的現代技術組織,亦仍要是做人的本色。解放初期
的共產黨能那樣的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亦只因其與中華民國一代人的大志相結
,而其主義與鐵的紀律,則到底使人墮落罷了。工作效率亦只是一個人做事要敏
捷,手腳乾淨俐落,若必說這是現代工業氛圍,則反為有巫簦
所謂現代,不過是有今天的可喜愛,人與事物的素面相見,人與人的素面相
見,洠в形佐|與機心,世界就清平。彼時我在漢口辦報,即這樣簡靜,接樱娜
本人有三品報導部長,福本憲兵隊長,岡田高級參郑h藤聯絡課長及中野總領
事,但亦不常往來,一個月裡難得見面一次。
外交的事,亦雖在今天,仍使人懷念二千年前的鄭子產與魯仲連。外交還是
人比政策更重要,而權術如打撲克的攤牌,則更在其末。南京政府的中央高級官
吏,惟依據外交政策以與日方折衝,可是交涉的結果把來實行時,日方幾個轉手
,必定又弄得不三不四。此外地方官吏及雜牌軍人政客,則又另有一套對付日本
人的手段,或引誘其腐化以為挾制,或虛矯民族氣節以博其看重,但日本人一面
被利用,一面亦嘲弄自己,並嘲弄對方。我卻覺得外交亦不過親與敬,親則有人
,可以王道無外,敬則有己,只是個謙謙君子。
我每與日本人鋒芒相逼,但從來不去著意到卑與亢。我與他們見面,只是小
時母親教我的端然,故雖飲讌終席,亦從來不至於醉。我纔曉得帝王稱為天子,
他在天地的面前只是個聽話的子弟,而他若有話說,遂亦就是天語荆б袅恕M饨
的折衝可以是更在進逼與讓步以上的止於禮,而最高的外交則還可以是無折衝。
我竟不曾與日本辦過何種轟轟烈烈的外交。我初到漢口,只與福本隊長說過
一回,就釋放了前此被關在那裡的幾個新聞記者,而此後亦不再有逮捕記者或教
員學生的事發生,簡單到不成為一個交涉。新聞檢查,是三品報導部長下令取消
,更不等我抗爭。又如日本在鄉軍人曾要襲擊大楚報,還有一些日本人與朝鮮人
因我斷了他們的包銷報紙,及漢口的流氓,因我反對,以致他們開不出賭場,都
到憲兵隊及及報導部聯絡部密告我,但三處都不受理,連不與我說知,既無事故
,當然甚麼外交行為亦不能構成。漢口前時曾有學童口出敵意的言語,被日本兵
摜死在江邊石堤上,我留心著,看看可有類似的事件發生,決意嚴重交涉,但是
日軍近來亦不再給我這樣的睿俊
京戲水漫金山演打仗,變成戲耍槍花,真實的陣前偏有此閒情。西撸в浹e孫
行者豬八戒戰鬥正當緊關頭,亦每每說話好白相。原來因為簡靜,所以可有文章
,我寫大楚報的社論便亦是如此。我如此漸漸與民間成了知己,報紙的銷路增為
一萬四千份,雖然長江的航邤嘟^洠в蟹ㄗ印
。。
【劫毀餘真】
【劫毀餘真】
十二月初,空襲漸來漸密,且第一次摜了燒夷彈,武漢灰塵濛濛,衣裳纔換
洗就又p,人的面目都涴染,真像四郎探母裡唱的「黃沙蓋臉,屍骨不全」。
大家都一身煙火氣,暴躁難禁,見面無別話,只講說炸彈,像夢中囈語,越是要
說,越咬不清字眼。
關永吉眼爆氣粗,與沈啟無兩個一唱一和埋怨這地方不行,種種不及上海北
京,非常之想念喫食與女人。沈啟無是懷戀他在北京家裡的太太,他對此地的日
常滿目不堪。我卻想我有張愛玲,雖然她也遠在上海,我必不像他們的有怨懟與
貪欲。
空襲從漢口漸漸波及漢陽,漢陽醫院雖然藥品短絀,也忙於救死扶傷,但我
每日去報館早出晚歸,不甚留意。一次我通過醫院的一間側屋,出後門到江邊走
走,那側屋我不知是太平間,只見有兩個人睡在泥地上,一個是中年男子,頭蒙
著棉被,一個是十二三歲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樣子不是漁夫即是鄉下人,
兩人都沉沉的好睡,我心裡想那男孩不要著涼。及散步回來又經過,我就俯身下
去給那男孩把棉被蓋蓋好,只是我心裡微覺異樣。到得廊下我與醫院的人說起,
纔知兩人都是被炸彈震死的,我大大驚駭,此後有好些日子不敢再走那後門。
漢口是每隔幾天來一次空襲,美國飛機三隻四隻。晚間燈光全熄,地上的高
射砲與高射機關槍像放煙火,照見對面一排樓窗緊椋В烙幸律盐词眨R路上有
人群啦啦跑過,想是日本居留民團。那飛機在高空打大圈子,一時被探照燈照住
,一時又穿入雲層,忽聽得在頭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吟,就是要俯衝投彈了。
一聽見這種聲音,就感覺不吉。但空襲從七月開始到現在,漢口人亦不疏散。
及到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漢口人忽然扶老攜幼,挑籮挾筐,紛紛避往鄉下,
像天氣潮變,螞蟻會曉得洪水要來,忙忙的搬窠一樣。二十八日果然大空襲,美
國飛機近二百隻,反復波狀轟炸,四小時之內把漢口市區的五分之一炸成了白地
。是日我從漢陽趕去報館,飛機正投彈,半路我避在臨江邊的人家簷下,街上都
椋чT息影,惟見日色淡黃,竟如世外悠悠,無有歷史。一家南貨店的排門半開,
我問了進去,看店裡的人正在喫午飯。我到得江漢路大楚報,警報尚未解除,但
飛機已去,報館屋頂及二樓編輯部落的燒夷彈當即救熄了,但湯湯的都是水。
這一下可是把漢口人嚇壞了,翌日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兒一
輛黃包車,或一個賣油條賣麵餅的攤,且連警察亦洠в幸粋。那景象,就只是大
災大難四個字,此外甚麼形容與想像都按不上。惟大楚報與日本軍營不逃。大楚
報竟照常出版,這也是一種骨力,因不懾伏於日本軍,故亦不怕美國與重慶的飛
機。
此後逃往鄉下的人漸漸歸來,街上纔又成個市面。空襲仍舊有,地上的對空
砲火卻靜寂了,每拉警報,人們便四處逃躲。我先總是夾在人隊裡逃過鐵路線到
郊外。一次正到達鐵路線,路邊炸成兩個大穴,有屍體倒植在內,我不敢看它,
但是已經看見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聲裡,一架飛機就在頭頂上俯衝下來,發出
那樣慘厲的音響,我直驚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聲愛玲。舊小說裡描寫這樣
的境地,只叫得一聲「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這樣的。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報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節踏青,
現在他們都四散歸去。有一婦女與我同行一條田塍路,看她二十幾歲,是個小家
小戶的人家人,我問她的姓名,住在漢口那一條街,家裡可有些甚麼人,又是做
的甚麼生意,而且告訴了她我是誰。我怎麼竟這樣的多說多話起來,只覺人世非
常可得意。
逃過鐵路線其實最危險,此後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裡躲避。洞裡白日幽暗,
只聽見外面悶鈍的飛機投彈,我萬念俱寂,似乎面前湧起一朵蓮花,它是歷史的
無盡燈。隨後警報解除,我出來到漢陽江皋閑撸В娗缛仗锂牬迓洌猿山鹕
世界,那警報解除的聲音也與剛才的悽厲大不相同,直是繁華得山鳴谷應。靠近
薛家嘴渡頭的小村落有賣酒食的,我進去喫飯,漢水的魚極新鮮。
空襲使我直見性命,曉得了甚麼是苦,甚麼是喜,甚麼是本色,甚麼是繁華
,又甚麼是骨力。愛玲原已這樣開導我,但空襲則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撻。天目山
有個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夾頭夾腦很厲害的一頓打,把他心裡的渣滓都打掉,
又史上記曹操為縣令,懸五色棒於門,專打強豪,今世要開太平,真亦要有這樣
的峻烈。
我變得很難被伺候,甚至被看作喜怒莫測。日本的豪傑之士,中國的三教九
流,或引我為同眨铱傂难e要暗暗叫一聲慚愧,因我到底是與他們不同的。我
寧是要學學愛玲的不易被感動,也做個神清氣爽的人。
池田三品他們悲歌慷慨,而我愈靜。日本歷史上的人物,他們佩服楠公,我
卻覺得德川家康好,他從戰國時代開出三百年一統之局,實與漢唐之以黃老得天
下為相近。但日本現在只有軍神。我見三品他們穿上軍服,刻連相貌亦變得很好
,且日本的佐官都是這樣的年齡,竟像解脫生老病死似的,這我也是覺得好,但
是神境我總不喜。
我在漢口時,一次去憲兵隊見福本准將,他正在大聲斥責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