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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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連英娣與我離異
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裡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來
,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日本的版畫、浮世繪,及塞尚的畫冊,她看
了喜歡,池田說那麼給她吧,她卻不要。她在文章裡描寫的幾塊衣料,我問她,
她只在店裡看了洠в匈I得,我覺可惜,她卻一點亦不覺得有遺憾。愛玲是像陌上
桑裡的秦羅敷,羽林郎裡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
情。
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她的主意。我時常發過一陣議論
,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
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她這個人呀,
真真的像天道無親。
一個人樟艘馕幢丶茨苈斆鳎瑓s是「欲掌湟庹撸戎缕渲轮诟裎铩
,要聰明了然後能意眨性谝庵取G也荒芤灾轮ジ裎铮歉裎锷性谥
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
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
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裡的句子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
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一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
的,有一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於天」,愛玲一驚,說、「啊!
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唸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
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
「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歎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
我纔知我平常看枺饕詾槎耍鋵嵕刮炊谩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她的一篇寫衣裳的散文,纔
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樱嫦嘁娤嘀@篇文章亦寫衣裳只是寫衣裳,
全不用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八)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甚麼都曉得,其實
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花來衫裡,
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
,愛玲心裡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枺骺v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
們親。」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洲回來,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說起
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我不
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
我與愛玲同看日本的版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
伺候看她的臉色,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隻語的指點,我纔也能懂得它
果然是非常好的。還有愛玲文章裡描寫民間小眨e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
安定,我纔亦對這些枺髁硌巯嗫础?墒请S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
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裡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纔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
眨停谒齽t只覺非常親切,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
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
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裡人物的那種小奸小壞使她笑
起來。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奸小壞的市民,她的《傾城之戀》裡的男
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裡言、風裡語,作張作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
輕巧了,背後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裡的火山,不見
焰,只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
於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現代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奸小壞,小小的得意
,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枺骱螘r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不對,不對
到可怕的程度,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愛玲與我說、「西洋
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
。」又一次她告訴我、「午後公寓裡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樓上,
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只聽得一個說再會。真是可怕!」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掃著地球,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但不致
因此毀滅,如今民國世界便像這樣,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了,所以愛玲
還是從赫克斯萊的影響走了出來。
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性命,所以無隔。我與愛玲兩人並坐著看詩經,這裡也
是「既見君子」,那裡也是「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
著了!」而庾信的賦裡更有、
樹裡聞歌,枝中見舞,
恰對妝台,諸窗並開,
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愛玲與陽台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叫一聲都會來到房裡似的。西洋人
與現世無緣,他們的最高境界倒是見著了神,而中國人則「見神見鬼」是句不好
聽的話。
中國人說天意,說天機,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撸颍浺嗍撬{皮亦
是她。我是從愛玲纔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
流蕩在他縣的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
愛玲唸到這裡,她就笑起來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卻是、
「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
來讀完、「語卿且勿眄,水落石頭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這麼一句竟
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非常陽氣的糊塗。
愛玲自己,便亦眨さ媒腥税阉裏o奈。報上雜誌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她
都剪存,還有冒昧寫信來崇拜她,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
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得咄的一聲「無
聊」,但他若是諔┑模译m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
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
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洠в姓f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
分明的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
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諔┑模嘁桓
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掌湟
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與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
,脫口而出,注曰,這是時人的,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身為
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蘇州臁畮r寺客堂掛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
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蘇青去游,見了很氣,愛玲卻絲
毫洠в蟹锤小
我是從愛玲纔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
代的巫簦吡顺鰜怼哿崾羌耍瑲巛啿坏剿K不會遭災落難。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上眺望紅塵祆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
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
、「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唇乾好像是
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嗄,
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裡藏藏好。」
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裡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門邊
,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的看著我的臉,眼睛裡都是笑。我說、
「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但難得
你滿足。」她在我身旁等我喫完茶,又收杯進去,看她心裡還是喜之不盡,此則
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纔並洠в辛粜牡竭@兩句。
(九)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
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
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幫繡有龍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
我喜歡,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裡她總穿這雙鞋。
有時晚飯後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
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
心,眼睛裡都是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心裡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
變得只是正經起來。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
。」她笑起來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水滸裡有
寫宋江見玄女,我水滸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念了,卻是「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獃住,竟離開了剛纔說話的主睿瑓s
要到翌日,我纔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心裡,央她又念
了一遍。
還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
道、「金瓶梅裡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得淹然兩
字真是好,要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好的枺饕嗟嗡蝗耄
有人卻像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又問我們兩人在一淘時呢?
她道、「你像一隻小鹿在溪裡喫水。」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洠в羞^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
存在心裡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她是使萬物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凶
,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自己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
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
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
像敦煌壁畫裡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侖與埃及所照亮,炎
櫻亦這樣,是生於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上海。她比愛玲
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識的三五個中國字非常有興趣,建議要與
愛玲兩人製新衣裝,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忽然兩人會合在一起,忽然
上下聯成了對。
愛玲每讚炎櫻生得美,很大氣,知道我也喜歡她,愛玲很高興。炎櫻每來,
活動不停,三人在房裡,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上海
話的,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像一陣風來
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辯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
她道、「真可怕!」我說社會本來就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
都只是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而且甘願認輸。我忽然想起古樂
府「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
好像聞得見香氣。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文化人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
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裡,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
隊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裡。又當初
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裡,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著我,但是
她又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