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3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伕小賬,她覺得非常可
恥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伕手裡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伕
的臉。中國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淨,睡夢裡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
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張愛玲一點亦不研究時事,但她和我說日本的
流行歌非常悲哀,這話便是說日本將亡,當時我連不敢告訴池田,他若知道,應
當大驚痛哭。
(五)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喫油膩熟爛
之物。她極少買枺鳎埐松项^卻不慳刻,又每天必喫點心,她眨B自己像隻紅
嘴綠鶯哥。有餘錢她買衣料與臙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
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
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她母親是清末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
,到底灰了心。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一笑則張開嘴大笑,又
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里傻氣。愛玲向我如此形
容她自己,她對於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又道、「我母親教我淑女
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衝衝跌跌,在房裡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
磕破皮膚便是瘀青,我就用紅藥水擦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為傷重流
血到如此。」她說時又覺得非常開心。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親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耍淮
紅色,我當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枺鳌K給我看她小時
的作文。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稿本,開頭是
秦鐘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
而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邉訒瑔吮苛堋N页蹩磿r一驚
,怎麼可以這樣煞風景,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性的清潔。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
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裡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
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裡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
視,不可久留。好的枺髟瓉聿皇墙腥硕及玻瑓s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甚麼,都好像在承當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
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
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十分喫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
洽寫稿的事兩不喫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
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洠в斜粖Z去,又一次癟三搶
她手裡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是像刀截的分明,總
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
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說著笑起來,很開心。她與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
咖啡店喫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領說
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她的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一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都是康
熙道光的白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有的父親給子女學費,訴苦說
我的錢個個有血的,又或說是血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血倒洠
有,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裡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是節儉,皆不夾雜絲毫誇張。一次
說起周佛海家,她道,那麼多值錢的枺鞫计錃獠粨P,洠в邢惨猓铱催^之後,
只覺寧可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的叫人連不好笑
,愛玲道、「西洋人都是慳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
業,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種德性叫慷慨。」
(六)
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場。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
前後,為一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
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彷彿是因炎櫻洠в械人突厣虾<胰チ
,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開交。她文章裡慣會描畫惻
惻輕怨,茫}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寧像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說洠в须x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
。」但她到底也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一次她來信說、「我想過,你將來
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
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洠в性鯓尤ハ胂襁@個。她且亦不想
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洠в羞^,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
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男人對於結婚不結婚都
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
挾妓撸妫嗖粫䥺舜住K故穷娨馐郎系呐佣枷矚g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
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裡,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
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與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裡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
房裡說話,她會只顧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
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蕩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
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
?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聽愛玲
說舊小說裡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讚道好句子,問她出在哪一部
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
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洠в幸娺^。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
都當它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品足
亦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
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
聞雞起舞。
雜誌上也有這樣的批評,說張愛玲的一枝筆千嬌百媚,可惜意識不準確。還
有南京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長向我說、「張小姐於西洋文學有這樣深的修養,年紀
輕輕可真是難得。但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說了!」我都對之又氣惱又好
笑。關於意識的批評且不去談它,因為愛玲根本洠в腥ハ敫锩衤}。但主席夫人
的話,則她文章裏原寫的是她在大馬路外灘看見警察打一個男孩,心想做了主席
夫人就可拔刀相助,但這一念到底亦不好體系化的發展下去云云,如此明白,怎
會不懂?而且他們說她文采欲流,說她難得,但是他們為甚麼不也像我的歡喜她
到了心裏去。
七月間日本宇垣大將來上海,我說起張愛玲,他想要識面,我即答以不可招
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熊劍枺鼛状我缯垙垚哿幔遗阃叶冀o她
謝絕了。我惟介紹了池田,每次他與愛玲見面,我在一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說
,他當炎櫻是他的妹妹,當張小姐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張愛玲也說池田
好,但是我看池田並洠в袕乃艿缴觞N影響。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
以是兒女私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纔亦結婚
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洠в信e
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後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洠в薪Y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
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惡的枺魍写笸Γ缭茞荷罚瑫@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
魄,不知好的枺饕嗫梢杂写笸Γ谷酥币娦悦嘤羞@樣的驚。佛經裡描
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像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
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渺小,好的枺鲃t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
飛揚。惟有好的枺饕喟l摚Я舜笸Γu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凶為吉。但西洋
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誰擋
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如漢高祖的斬蛇開徑。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簷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
義亦即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
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身病。紅樓夢裡賈寶玉
病重,和尚來說會醫,襲人等把他身上帶的通臁畬毷庀聛磉f出去,那和尚接在
手裡只見玉色暗漠昏濁,不覺長歎一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
貪嗔愛癡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一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
我在愛玲這裡,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
一個海宴河清。西撸в浹e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梢公把他一推,險
些兒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屍身來,他喫驚道,如何佛地也有死
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裡亦有看見自己的屍
身的驚。我若洠в兴醽硪鄬懖怀伞渡胶託q月》。
我們兩人在房裡,好像「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
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
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它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橫絕四海,便
像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像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
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眨偕沂菑膼哿崂u得眨
正柱。
前時我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一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拢厥俏
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及知愛玲是九歲起學鋼
琴學到十五歲,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卻說不喜鋼琴,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
我自中學讀書以來,即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亦是經愛玲指點,我纔曉得它
的好,而且我原來是喜歡它的。《大學》裡說、「所謂掌湟庹撸阕云垡玻
惡惡臭,如好好色。」我是現在纔有了自己。
愛玲把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兩人在房裡,她每每講給我聽,好像「十八
隻抽屜」,志貞尼姑搬出喫食請情郎。她講給我聽蕭伯迹⒑湛怂谷R、桑茂忒芒
,及勞倫斯的作品。她每講完之後,總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好像
塵瀆了我傾聽似的。她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對我小
心抱歉。可是對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洠в信d緻,莎士比亞、歌德、囂俄她亦不愛。
西洋凡隆重的枺鳎袼麄兊谋诋嫛⒔豁懬⒏锩蚴澜绱髴穑际谷擞X得喫力
,其實並不好。愛玲寧是只喜現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
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洠в泄适碌牡胤娇闯鲇袔坠澝鑼
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連英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