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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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乃至對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都看準了,亦不算為甚麼本
領,我不過是不服權威,不以為現存的秩序規律是一切,看事偶有合於天機,亦
只如童言婦語無忌罷了。而我觀測,是因我身在與強橫勢力相接樱校嘤恤Y志
。
卻說還都那年夏天,我在上海時,日本海軍報導部長間直顯來見,我有意拿
話傷他,說道、「現在凡事尚未定局呢。等日美開戰之後再看吧。」他道不然,
日美絕無開戰之理。我顯然不信他這位日本海軍現役軍人的形勢判斷,他亦分明
覺得了,遂向我解說道,中國人看不起日本是錯的,日本地方雖比中國小,但現
代國家是立體的,大國是日本而非中國。他這說的亦是一理,但我仍只當它耳邊
風。中國人是不對日本,連對英美俄德亦不大看得起的,覺得必要能王天下纔是
大,他們卻那裡算得。
我又與中央社社長郭秀峰打賭,我說一年半之內日美必戰,他說日美必不戰
,拿我的一件皮袍子賭他的一隻手錶。太平洋戰爭我也與之喜怒哀樂相關,但也
我仍然是我自己,待要說看不起它,我卻也對它存有敬意,不把來看作蝸牛角上
之爭,待要說看得起它,我卻又連印度的鮑斯來南京亦不想要與之相見。霸圖興
亡事,我所參加的一份卻只像是春天鬥百草。
太平洋戰爭我料到它要發生,可是一旦竟然發生了,我卻又似信似疑。對於
既成的事實與形勢,我總不像他人的安心,不像他人的以為本來是這樣的。我只
覺得天下事本來不是這樣。而亦因此,我對現前的喜怒哀樂,倒是還比他人真切
。太平洋戰爭發生,上海租界一夜之間被日本軍佔領,這就是一樁有聲色的事。
小時我來上海,見了外灘英國洋行銀行的石頭房子,有一種恫嚇,使人們的胸口
都收緊,我就起來反叛之心,覺得工部局與街上走的外國人的威嚴皆不過是認真
的兒戲,今天果然看它倒下來了,雖是日本軍所為,我亦還是很開心。而外面太
平洋上,是日本空襲珍珠港,三天就打下了香港,不出旬月,席捲了越南馬來新
加坡菲律賓,前線深入緬甸,到達印度邊境,且佔領澳洲紐西蘭對海的島嶼。這
亦是好的。
可是那幾天裡我到南京見汪先生,汪先生很興奮,我卻答以太平洋上備多力
分,英美的弱點今後轉為日本的弱點,日本的武力今已到了限界,現在的戰果並
未確立。當下汪先生怫然,抬頭只看天花板,我知他不願再聽我說下去了,就起
身告辭。汪先生待我,向來言聽計從,今天是第一天說話不投機了。我這樣想著
走出汪主席公館大門口,只見陽光滿街路,忽然覺得我便像這樣子的與世人都無
親無故無功業,也是好的。太平洋戰爭最輝煌時,正當日本開國二千六百年紀念
,南京派慶祝使節團去,我亦在內。團長是農礦部長趙毓松。來日本我這次是初
次,船到長崎,坐火車至京都一宿,路上給我的好印象是田地山林勤墾整潔,且
京都的旅館使我覺得真是來到日本了。
但是到了枺┲幔乙还蓯灇馀瓪狻3醯綍r日本派人陪我們參拜明治神宮
及靖國神社,卻不是派的外務省的人,而是派的憲兵。回來已下午,去訪問各省
,到了海軍省,聽傳達說惟派個課長下樓來接見,我就回絕說那麼不必見了。第
二天遙拜宮城,要先排好隊,並且拍照相,滿洲國的代表與華北的代表要爭上前
,這邊還與之理論,我說、「何必理論,有本領就不拜。」我當下一人離隊走了
。在走回旅館的街上,人生路不熟又不懂日本話,我好像當學生時到了一個生疏
地方,看見甚麼都新鮮別緻,心裡無想無念。
第三天正式舉行慶祝典禮,午前皆在宮城前廣場上齊集,凡六萬人,最前是
德國及義大利的使節,南京華北滿洲及枺咸窖笾T國的使節,其餘則是日本軍
政商各界臣民,我坐在中間連排的板凳上四面看看,覺得天下有道,果然可以是
萬民歡動,萬邦來朝,但是日本做得來不對。
這樣的場面,我亦還是有好感,孜孜的望著台上。先是命官命婦來到台上,
分兩旁侍立,那班命婦的和服及步姿非常端莊典雅。又等了很久,踏正吉時,纔
遙見天皇與皇后的汽車出二重橋,汽車深紅色,上有金色菊花徽章,緩緩向這邊
而來,前後有幾輛汽車是親王殿下及宮內省的,只聽得夾道萬民歡呼「萬歲!」
卻亦頃刻之間到了會場,在君代的奏樂聲中天皇與皇后下車,到了台上,我只覺
天子之尊果然是世上最美的。近衛首相在台上領導三呼萬歲時,我看見我旁邊前
後的日本臣民感動得熱淚滿臉。我亦隨眾起立,但是我不呼。
第四天,我忽然也想找個日本人說說話,就帶同郭秀峰去見外務省顧問白鳥
敏夫,郭可以翻譯。我問白鳥敏夫對中日和平的想法,他說、「必要中國人奉天
皇陛下,天皇陛下不單是日本的,而亦是中國的。」我聽了一驚,當下很生氣,
就反問他日本與德義親善,你當著德國人義大利人亦說天皇陛下是德義的嗎?郭
害怕起來,白鳥的答話他就不敢再翻譯給我聽。現在我可以諒解,王道無外本來
不是王一國,而是王天下,但彼時白鳥敏夫說的總之不對。
那天話不投機,從外務省辭了出來,與郭秀峰同去看他的妻舅,郭的太太是
日本人,她哥哥在枺5降盟遥垎瞬栳幔匾覍懽帧D瞧蘧舜髮W畢業,
在公司裡做事,中國人讀過書多少有點氣宇軒昂,志在天下,但在他身上只見是
個職工,雖說日本教育普遍,大學生不足為奇,亦因現代技術組織的社會不許人
有一點慷慨飛揚,那到底是寂寞的。
歸途尚有個市井之人亦要我寫字,我給寫了一首詩,也是給日本人日後的一
個紀念,詩曰、
我撸钊R山 神仙徒聞名
惟見刑天舞 干戚敵八縯
欲致交聘禮 無主焉有賓
我心實慍怒 拂衣亦逕行
所過郊與市 仍惜其民勤
但恐再來日 鱉翻寂滄瀛
啵ひ凰抟狻〔挥X淚已盈
我是寫的草書,欺他未必能讀,雖然我亦並不怕他。本來慶祝典禮遇後,還有旬
日的觀光程序,但我因為心裡不高興,總共住得四天,就脫離團體先回國了。
在枺┪椅┏醯綍r出席松岡洋右外相的讌會,乃日華文化協會的讌會,後來
近衛首相及各省大臣的請帖我一概謝絕。銀座我到過白木屋,上海的百貨公司裡
滿眼洋貨,日本的百貨公司裡卻樣樣都是本國製造,我也心裡敬重,覺得是好的
。日本紙張便宜,鋼鐵便宜,我帶回來的有在京都買的兩串珍珠,三百日元,及
在枺┙诸^買的一串鋼製鑰匙圈鍊,二分錢。
去日本回來之後,撚指間過了半年,我在南京宣傳部,忽一日新明正道來見
,有個日本佐官陪來,我當時洠в泻脷狻P旅髡朗侨毡镜恼螌W者,日軍總司
令部請他來看看戰時中國及汪政府的。我想起那回在日本訪問海軍省的傲慢,今
天我可亦不輕易接見,無故讓他在會客室等候了許久。及至見了,我冷然問他有
甚麼事,他答是為要想曉得中國人的心意,我遂說、「今天我本來見不著新明先
生的,原想早車去上海,但你們日本兵在上海動不動封鎖,上次我去,走這條路
也被攔住,繞那條路也被攔住,這回想想懈悶,不去了,所以纔有見到新明先生
的光榮。」新明正道抱歉說,那是小兵洠в兄R,封鎖須不是為胡先生這樣高官
的。我道、「我倒是願與百姓一起被攔阻,因為這是日本人對待中國人。」
那陪來的佐官是日本總司令部的參郑涯樕兊貌蛔匀唬抑划敳灰姡
因答新明正道問,我偏說、「大道理且不談,你們日本軍先把殺人放火姦淫及
銷鴉片來停止罷。」新明正道一驚、「說這是事實麼?」我答、「怎麼不是。南
京現有宏濟善堂是日本軍的鴉片總機關。鷹揚營附近一個池也是日軍進城時數十
中國婦女被迫逼投水的地方。剛剛前三天,日軍又把常熟鐵路沿線十幾個村莊都
放火燒光,因為對付游擊隊。」那少佐參值珵樽鹁葱旅髡溃槐悴逖裕矣
他去怒容滿面。我隨看看錶,說還有事,一面立起身來,那新明正道只得告辭了
。
後來日本軍總司令部有人向汪先生說我是抗日分子,汪先生答以「他是我的
代言人」,笑起來。
那時的情形便是這樣,日本人盡欺侮淪陷區百姓及汪政府的人,但你抓住他
的痛處也可以殺足他。淪陷區百姓種種眨ぃ瑢θ毡救舜蟮胤絾颂澚耍〉胤絹
回一點便宜也兀自得意,只覺在人世即刻又有了好情懷。乃至汪政府的官吏,雖
才能人品各有不齊,亦皆有像民間的這種天機,一時的勝負得失何足介意,難得
氣不餒。中國人是一般都有點像孟子說的浩然之氣。
還有我剛剛從日本回來,林柏生先與我說、「你見汪先生報告時,不可刺激
汪先生。」但我還是照實對汪先生說了,惟亦不雜憤慨。汪先生聽了當時不語,
他是在思省。孔子說惟仁者能愛人能惡人,中國人一般是對日本洠в形窇郑
亦不怎樣憤慨,還有餘裕,替日本也想一想,為他可惜,單是這樣淡淡一份情意
,已比基督的愛仇敵乃至釋迦的慈悲都更清朗,而且真是有平等了。
。。
【忠於一人】
【忠於一人】
彼時淪陷區各人任意而行,如蘇詩「縱橫若無主,蕩逸侵人寰」,而其中有
小心端正者,那是汪先生,我就忠於他。共產黨說忠於人民,但我亦不是人民,
你亦不是人民,他亦不是人民,人民在大家之外,都要大家都為之服務,到底冤
屈。我寧喜古詩的「日月光華,弘於一人」,又說「夙興夜寐,以事一人」,又
說「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原來你自身即是天下人,故君子居其身正而天下自
正。又你必有個同心之人,或是父子兄弟夫妻或是君臣朋友,同心打得江山,你
見他就是見了天下人了,你待他君臣有義,父子有恩,兄弟有序,夫婦有別,朋
友有信,你也就是待了天下人了。我與汪先生有這樣現前人身的可喜。我每念不
合則去,且幾次想要造反,其實我還比誰都更忠於他,還都的頭兩年裡,我要為
汪先生建立中心勢力,那意思有似尊王。
還都之初,華北政務委員會仍是個特殊的存在,華中各省市縣長與軍司令官
亦尚是維新政府的舊人,此外湖北江西福建廣枺性谌毡拒妬最I下,連行政尚
未交還。而汪先生的幹部,內裡又分公館派與周佛海派。彼時五院除行政院外,
等於虛設,行政院長及軍事委員長皆是江主席兼,這且不去說他。但軍事實力寧
是在綏靖軍總司令任援道之手,他與內政部長陳群都是維新政府的舊人。財政部
長則是周佛海。周佛海還兼中央儲備銀行總裁,特工委員會主席,及警政部長。
周佛海的人有梅思平羅君強丁默村,梅為工商部長兼糧食部長,羅為中政會祕書
長,丁為社會部長,其中工商部及糧食部在彼時日軍物資統制下有一種變態的重
要性。公館派惟陳公博為軍事政治訓練部長,林柏生為宣傳部長兼青少年團長,
我為機關報總主筆,這些都是要有像北伐時的革命氣象纔能發摚Яα浚F在可是
還不及周佛海派把持的機關實惠。公館派尚有陳春圃為行政院祕書長,褚民誼為
外交部長,陳春圃還好,民誼根本無用。
第三年上海市長維新政府舊人傅筱庵被刺,由陳公博兼任。李士群加入公館
派,繼維新政府舊人陳則民為江蘇省主席,並利用清鄉的軍事關係,相當可以控
制陳援道丁錫山謝文達的地方部隊。尚有陳君慧新任為經濟部長,陳昌祖新任為
空軍署長。公館派的勢力是較前強大了。但周佛海派亦推傅式說繼維新政府舊人
當了浙江省主席,又羅君強新任為司法部長兼稅警團長。
維新政府舊人的地盤如此逐次讓了出來,是與日本的態度變化有關。更後日
本在枺咸窖蟮能娛乱嬉婺孓D,逼得改變國策,要尊重南京國民政府,連日軍
佔領體制下湖北廣枺仁〉男姓嘟涣顺鰜恚^派陳耀祖當了廣枺≈飨瑮
揆一當了湖北省主席,林柏生當了淮海省主席。可是周佛海派亦羅君強當了安徽
省主席,又浙江省主席由傅式說到梅思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