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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胡兰成-今生今世-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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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是不能分挑了,但既是自己人,也必定原諒的,所以她臉上仍是那樣的平

靜。

我不在家,都是青芸服侍。玉鳳平日節儉做人家,病中還叫青芸來把她床前

的燈吹熄,要省燈油,後來我母親向我說起,還以袖拭淚。

臨終時玉鳳吩咐青芸、「我當你像妹子,你待我比親生的娘還親,我雖不能

謝你,也是你自己積福。娘娘跟前,我指望和你作伴兒再孝順幾年,但是竟也不

能了。」青芸已泣不成聲,我母親與岳父亦在床前,皆再要忍亦忍不住,那眼淚

就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直流下來。只聽玉鳳又叫阿啟到床前,同青芸說、「阿啟今

年四歲了,我把他付託於你,我放心的。此後你一人奉侍娘娘,撫養阿啟,我陰

中護祐。阿啟日後長大了,知道不知道我這個娘,記得不記得你這個姐姐,是他

的事,但你六叔會謝你的。」青芸失聲痛哭道、「六嬸嬸呀,你吩咐的話我句句

聽,但是我要你在世做人呀,你也念念小妹妹棣雲呀!」棣雲還只一歲半,因為

娘病,已成了奶癆,抱在姊姊懷裡。玉鳳此時要哭亦已一滴眼淚都洠в辛耍

靜靜的看看青芸,又看看棣雲,叫青芸不要難過,說、「棣雲是養不大的,我會

帶去。」

她又叫娘娘,說、「我做新婦七年,娘娘洠в姓f過我一句重話,蕊生洠в胸

備過我不會服侍娘娘,人家也說我們婆媳講得來,這是娘娘的恩典,我心裡曉得

的。我去後有青芸孝順娘娘,我也放心了。娘娘是福壽之人,管顧娘娘長命百歲

。蕊生日後再娶親,新人總也是可以配得上他的,阿啟有娘娘與青芸帶領,日後

受晚娘虐待的事,我曉得他爹的,也必不會。」娘娘說、「娘娘是老了,只要你

與蕊生長久,你還要堅起心思做人。」說時用手撫摸玉鳳的眉毛,玉鳳只安靜的

受撫。娘娘又含淚笑道、「這樣一個聽話的小人,娘娘既是依你說有福氣的,總

要能保得住你這個新婦。」岳父哭道、「阿鳳,你若不好了,叫我做爹的回去如

何見你的娘。」

等岳父暫止哭聲,玉鳳說、「爹,女兒一生敗爹娘的手腳,回去與娘說不要

太難過。爹也如今年老了,家裡洠в卸嗳耍镆皇雷鋈艘彩切量嗟模豢沙r

對娘怨聲搡氣,家裡還有口飯喫,總要心思平平,凡事看開些。弟弟你傳話要他

讀書上達,日後可以跟姐夫。爹與娘待蕊生,要像我在時一樣,到時候差個人來

看看外甥。」

岳父聽女兒如此說,又哭起來,說、「你這樣收場,叫做爹的怎不肝腸痛斷

。你是委屈的,是我做爹的對不住你呀!」玉鳳卻不耐煩起來,說、「這是命裡

裕Фǎ乙仓懔恕!顾匝宰哉Z的叫了一聲蕊生,因又與青芸說、「你六叔給

我辦來的人參還有一截,你去煎來我喫了去。」及至煎來喫了,她又要坐起,青

芸連忙去扶住,她要梳子自己梳頭,梳好扶她睡下,她就嚥氣了。當下樓上諸人

一齊舉哀,揚聲號哭,看看日影正是上午八點鐘,中華民國廿一年,舊曆五月廿

五日辰時,享年二十八歲。

是日我在俞家喫早飯,正是玉鳳嚥氣時,義母還在搬餚饌,叫我先喫起來,

我舉起筷子,無緣無故一陣悲哀,那眼淚就直流下來,簌簌的滴在飯碗裡。我趕

忙放下碗筷,去床邊坐一歇,心裡還是悲悲切切。及義母叫我,我纔又去喫了半

碗飯,她想是從我臉上有所覺察,但是不說甚麼。

飯後我說要去胡村,義母說、「真是,你也該回去看看了,放著家裡你的妻

在生病。」我不答,也不說要錢,起身就走了。此時只覺憂患亦是身外之物,我

惟是要看看玉鳳,好比我是花神出撸В鋈灰氐剿谋久鼧洌允且恢艢v的

桃花。我的本命樹就是玉鳳,我與玉鳳是二人同一命。

我走了十里,尚不到半路,就遇見四哥來趕,聽他說王鳳今晨殻耍墒俏

一點亦不想要哭泣。我與四哥,就到章鎮,四哥去看棺木,我去成奎家借錢。

成奎借我家廳屋開酒肆藥店起家,有疊石村人的慓悍,早年他依靠體力兼人

,在山鄉木石之間創業過勞,今年纔過四十,已身體都敗壞了,後來就轉向放高

利貸。創業時他極有膽識,且學起折節下士,敬重神道拢t,但現在他變得害怕

迷信,早先的節儉也變成刻薄,才氣也變成對愚者弱者無同情。現在是因山鄉有

匪警,他纔避居章鎮的。我從小承他看得起,我纔向他開口借六十元治喪,焉知

他簡單一句話回絕,說洠в小5沂且髴チ糇乙睬倚恍_,只默然喝茶



這時外面又來了二人,也是問成奎借錢的,借票寫五百元,利息長年一分半

,當場現款點交。我一氣,站起身要走,成奎又務必留我喫了午飯,我想想還要

走路,空肚是不行的,喫飯就喫飯。飯罷出來,我關照了四哥一聲,就急急趨行

折回俞傅村,一路上怒氣,不覺失聲叫了出來「殺!」

一到俞家,在簷頭看見義母,我就說現在我要六十元去治喪。她不問亦知玉

鳳已死,也自感慨,但是臉上一點不表示出來,卻道、「你也說話好新鮮,家裡

那裡有錢呀?」我說你拿鑰匙來,她就把帶在身上的鑰匙擲給我,我開了錢櫃,

見有現洋七百,包做七對齊齊整整排列著,我打開一封,取出六十元,關好錢櫃

,交還鑰匙,拔步就走。義母笑道、「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說時眼圈一紅,

喉嚨都變了,我也不答,管自出大門而去。

趕到章鎮,四哥已看好棺木,他原是木匠,所以內行,我付了錢,即由四哥

與同來的人抬回家去,章鎮去俞傅村二十里,去胡村也是二十里,路上四哥說,

這具棺木值四十元,三十五元是便宜的,在路亭歇息時,也與過路的鄉下人講說

,大家都說好料子,我得意非凡,只覺這具棺木果然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我又與

四哥計算喪事開銷,剩下的二十五元也都夠了,四哥說來年做墳,就在下沿山,

磚頭現成有,今年且殯在郁嶺墩爹墳邊,這樣的排場總算體面,我聽了益發高興

。論理我是應當悲傷的,但是人事的艱難竟成了另一種莊嚴。

我們走到日影銜山纔到家,只見堂前設起臁畮H賓都到齊,他們見棺木抬

到便都出來庭下觀看,漆匠連聲讚道好材,就動手施油漆。此時我聽得堂前青芸

說六叔回來了,她與守臁畮奶媒忝脗儺敿磁e哀,我亦仍是那樣的好精神,自以

為做了這樣一樁大事,玉鳳見了我必要誇讚,說我能幹的。

我上臁缅簬M去,見玉鳳挺在板上,蓋著心頭被,臉龐變得很小,像個十

二三歲未經人事的女孩,我只覺詫異,立在她枕邊叫聲「玉鳳,我回來了」。但

是我想到應當哭,便也急不暇擇的努力使自己哭了一回。哭過之後,我仍站在板

頭看她,俯身下去以臉偎她的臉,又去被底攜她的手,輕聲叫她,忽然我真的一

股熱淚湧出,來不及避開已經沾濕了她的面頰,我一驚,因聽說親人的熱淚不可

滴在亡者臉上,她下世投生要成痣。但是成痣也好,因是我的淚,來世可以認得

,玉鳳呀。

我攜玉鳳的手,她的手仍是很柔軟的。又見她眼睛微微露開一線,我輕輕撫

她的眼皮,她就闔眼了。她腳後頭點著一盞燈,在世為人時,她是皆在蓮花路上

行的。

我出臁畮秸恳娔赣H,母親含淚帶笑叫我蕊生,那一聲叫裡有萬種憐惜

,我不覺又哭起來。其後入殮。入殮時杵作把玉鳳抬起,我與啟兒捧頭,青芸捧

腳,放進棺內,又把玉鳳要帶去的枺鞫挤藕茫催^都端正了,就闔上棺蓋,我

不能想像這是最後的一面,從此不能再見了,聽眾人一齊舉哀,心裡竟也不能悲

切。其後做道場破地獄,四歲的啟兒渾身縞素,伏下地去喝那碗紅糖水,為生身

之母喝乾血污池,這裡的母子之親,而他還如此幼小,我看著一陣悽涼酸楚,不

覺眼淚滿眶。

第三天出殯,許多人送上山。出殯了回來,下午的太陽荒荒,樓上樓下空空

落落,惟見母親坐在灶間,我走去叫得一聲「姆媽」,就伏在她膝上放聲大哭起

來。有一種悲哀竟不是悲哀,單是肝腸斷裂。

此後二十年來,我惟有時看社會新聞,或電影並不為那故事或劇情,卻單是

無端的感樱既粫粶I下。乃至寫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淚滴在稿紙上

的事,亦是有的。但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

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

,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路入南中】

玉鳳出殯後過得兩個月,我到廣西去教書。是崔真吾介紹,除了我還有馬孝

安與陳海帆,真吾亦同行。行前我把俞家贈我的竹園賣了,價銀一百二十元,三

十元留給母親安家,九十元我做路費。俞家庶母當然不快,卻裝得灑然,而我亦

不顧。

從上海去香港的海船上,孝安海帆言談甚豪,他兩個與真吾都是新文學者,

有錢人家子弟。獨有我的情形難比他們,且因玉鳳新亡,鮮言寡笑,每每一人到

甲板上看月亮,聽風濤打擊船身。真吾賀我喪妻是從舊式婚姻得了解放,我當下

大怒,差一點洠в邪l作。孝安與海帆又笑我的草帽陳舊,在房艙裡拿它拋擲為樂

,我很不喜這種輕薄。他們都算是五四邉右詠淼男氯耍嫖岬箾'有改,孝安海

帆卻因家境在逐年走向下坡了,慷慨也變得不自然,待人不免為勢利分出上落,

想起卓文君的白頭吟,「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我不禁為他兩個難受。他

兩個都捧真吾,三人凡在說一樁事情,總是一股正經,我只可在局外。但我的一

生中,令我自慚形穢的漂亮人兒與莊嚴事兒,後來本色相見,原來都不漂亮莊嚴



船過廈門時,我跟他們上岸撸Ч珗@,此地已是炎方南中,只見一派海氣驕陽

,白雲急雨,採得紅豆回船。他們各把紅豆寄給愛人,我把紅豆放在衣箱裡三年

。及到香港,我跟他們住了兩天旅館,一同上街飲茶喫叉燒包,茶樓裡招待的廣

枺銉簜兊故菫⒙涮魮椋瑓s自有一種正直。孝安海帆到公司買襯衫,都是上等貨

。我不買。

後來到梧州,卻聽說教育廳長李任仁提出張海鰲當一中校長,省府會議通不

過。原先是張已內定了,李廳長同意他聘請我們的,現在我們可是還去南寧不去

呢?真吾說已經到得此地,還是去,請李廳長另外設法。孝安海帆齊聲道、「此

行原為南中有朋友山水之樂,若為一百二十元月薪,那裡去不得,要這樣路遠來

教書?我是到南寧看看,好就多玩幾天,不合心苗就鞭馬而回。」惟有我不言語

,只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倒也心裡一橫。孝安還說、「只是蘭成的情形不同

,此去但凡有個機會,我與海帆就讓給蘭成。」當下我聽了亦不接口。

到得南寧,同去見李廳長,李廳長倒也負責,但各處中學已於前一兩天開學

,且三人都是文史教員,臨時要安插實在也難。我們且搬到真吾處暫住。真吾在

黨部及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政訓處做事,住的公寓是稱為白屋的一幢洋房。入夜

樓下院子裡夜來香濃烈得一陣陣如潮水般漲溢,樓上聽得見街上的夜氣暑氣也都

像是有萬千言語,時有賣唱的人吹簫管經過,那種簫管我在別處洠в新犚娺^,吹

的眨T是粵謳,那聲音的繁華只能是生在海市如沸,村中檳榔葉暗,木棉花紅的

南中。

第三日李廳長叫真吾來說,一中有個空缺,問我們三人中誰去?我不好開言

,海帆想要說但是難為情,卻聽孝安對真吾道、「我還是下午就搬行李進去呢?

還是先去見了校長,也帶便看了教員宿舍?一中的房間若好,我住校亦可以的。

」一中就在南寧。翌日我們到校裡去看過孝安一回,果然已經諸事舒齊。再過星

期,李廳長又叫真吾來說桂林三中有個空缺,問我與海帆誰去?我仍不言語,海

帆就訴說他出來時家境已相當為難,他需要職業,且桂林山水是他所想望一撸У

。翌晨真吾與孝安送他上汽車,我亦去送他的。

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這公寓白晝很靜,諸人皆去機關辦公,樓

上連屋瓦與走廊都發出驕陽的音響。我初來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卻不知是甚麼

病名,亦不延醫服藥,時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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